他「嚯」了一聲:「當然不會……你不會真的想關我吧?問這麼詳細。」
……哥哥騙人。
我努力憋住淚,搖頭,輕聲道:「沒,哥,最後再抱一下吧,我們,就我們兩個。」
讓二十二歲的陳述再抱一次他的哥哥。
哥哥一邊說「好煽情啊」,一邊朝我伸出手。
「到了國外要好好吃飯,不要熬夜,知不知道?下飛機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埋在他的脖頸,悶悶應聲:「嗯,哥哥也要好好的。」
我放手。
你要幸福。
坐上飛機後,我在手機備忘錄打下長長一段話,留給二十歲的自己。
最後一句話:「記得給哥哥打電話。」
「哥哥很累,不要給他添麻煩了好不好?」
我抬頭,看向飛機外。
此時即將起飛。
手腕處的火柴也快消失。
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一切都會重回原點。
最好的原點。
7
再睜眼,我重新回到了二十二歲那年。
與此同時,腦海中湧入這兩年來我在國外的記憶。
教室、寢室、食堂,日常三點一線。
最多再加一個出門兼職。
顯而易見,二十歲的我聽取了意見。
一時衝動後,在國外很少讓哥哥操心。
電話也從一天四五個,到如今的三四天一個,甚至一周一個。
我拿出手機,不出所料,發現我和我哥的聊天記錄也同樣少得可憐。
不像以前我遇到什麼事都能跟我哥嘚吧半天。
……挺好的。
總比人沒了好。
我想打電話給哥哥聽聽他的聲音。
卻怎麼也按不下那個熟悉的號碼。
就在這時,我哥先一步打了電話過來。
「喂,小述?」
我嗓子乾澀,幾乎快要發不出聲音:「哥哥。」
聲音很小,生怕驚擾。
依舊是一些老生常談。
「最近過得怎麼樣?」「挺好的。」
「錢夠不夠?」「夠了。」
「吃飯沒?」「還沒,馬上就要吃。」
「睡得好不好?」「還行。」
一問一答。
直到再無話可講。
陳敘沉默幾秒,笑了笑:「……那就好。」
我仰頭閉眼,附和:「嗯。」
我想,現在這樣,也挺好。
可我沒想到。
幾天後。
我還是突然得到了我哥的死訊。
來自易群的一通電話:「喂,是陳述嗎?你有沒有時間回國一趟?你哥他……」
我懵懵然地聽完他的話。
腦子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我哥,還是自殺了。
8
易群是我哥的心理醫生。
而我哥患有很嚴重的抑鬱症。
可我哥從來沒跟我說過。
從來沒有。
更遑論那兩年的我為了和陳敘保持距離,並不怎麼跟他聯繫。
……但似乎並非沒有預兆。
耳側轟鳴聲乍起,漫長的眩暈中,我突然想起記憶深處,不知何時不知何處,是用火柴後偶然乍現的片段。
大約是在冬季的深夜。
房間黝黑。
我能看見哥哥屈膝坐在沙發上,簡單的毛衣包裹瘦削的身軀,月光照耀下,他的面容比我記憶中任何一個階段都要稜角分明,也更加疲憊,黑髮中星星點點的白色異常醒目。
他低著頭,眼神空茫,像是在想誰,又像什麼都沒想。
露出的手腕很細,被凍得發白,隱隱約約還可以窺見縱橫交錯的傷痕,新傷添舊傷。
身旁亮屏的手機推送了一條車禍新聞。
我應當也是在場的。
可不知道為什麼。
我沒有出聲安慰哥哥。
哥哥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記憶中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哥哥赤腳踏上冰涼的地板,從電視櫃下拿出安眠藥吃下。
哥哥睡著後,還夢囈般呼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可究竟是什麼時候的呢?
我試圖回想,卻越發頭痛。
難道是在我高考結束後那段時間嗎?
在那個漫長的暑假,由於我意識到自己對陳敘的感情不對勁,我開始與哥哥保持距離。
哥哥還是同往常一樣,喜歡摸著我的頭,說:「都長這麼高啦。」
又拿來一大堆新衣服往我身上比劃,嘴裡時不時嘟囔:「這件還行,那件也還可以。」
察覺到我的走神,他拍拍我的頭,抱怨似的道:「小述,回神,我們現在可是在挑你要去同學聚會的衣服,到底是誰說要穿新衣服去的?」
我這才猛地回神,掩飾一般咳嗽幾聲:「哥,就這件吧。」
哥哥眯起眼睛看我一會,把衣服丟我臉上,連帶著他身上的冷香:「那你趕緊去換。」
我深吸一口氣,悶聲回:「嗯。」
同學聚會上,我被抽中真心話大冒險。
我選真心話。
有人問我:「在場有沒有你喜歡的人?」
答案很明顯,本該是沒有。
但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因為不放心我跟著前來,此時此刻正在包間外候著的陳敘。
我遲疑了一秒:「……沒有。」
自那以後,我的注意力逐漸從哥哥轉移到哥哥的手、哥哥的腰、哥哥的嘴巴……
感情悄悄地變質。
待我察覺時,只余胸腔處愈演愈烈的心跳。
——我落荒而逃。
等我好不容易調理好,說服自己「沒事沒事,不就是多一個嫂子嗎?」
回頭卻發現哥哥那邊被一個「男嫂子」偷了家。
還為了他隱隱有要拋下我的趨勢。
我:「……」
一秒破大防。
乾脆利落地囚禁了我哥。
因此,我無法否認,可能哥哥就是在我刻意減少對哥哥的關注的那一段日子裡,因為某些事情或者某些人,而鬱鬱寡歡。
而在那之後。
無論是我的囚禁,還是我的遠離。
都進一步把哥哥推向了深淵。
但這一次。
哥哥。
我不會跑。
更不會囚禁。
我只想陪著你。
寸步不離。
——我顫抖著手點燃第二根火柴,回到我情竇初開的十八歲。
10
回到十八歲的第一天是個晴天。
哥哥已出門上班。
他白手起家創立的公司正處於關鍵發展期,因此這幾年他經常早出晚歸。
高中的時候不覺得。
高考結束後躲著的時候也不覺得。
但現在,當我要找哥哥,卻找不到的時候,哪哪都難挨。
在沙發上坐了一天。
太陽從東邊跑到西邊。
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我才聽到門外傳來細微的動靜。
哥哥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沒有開燈,摸著黑換鞋。
我出聲:「哥哥。」
哥哥被嚇了一跳,試探著問:「小述?」
我又喊了一聲:「哥哥。」
哥哥這才確認我的身份,打開燈,鬆了一口氣,朝我走過來,拍拍我的頭:「在這坐著怎麼也不開燈?」
感受著這熟悉的力度,我眼眶微熱,忍不住撇了撇嘴:「誰叫你回來得那麼晚。」
哥哥失笑,把我的頭髮揉得更亂:「還怪起我來了你?也不見你之前等我啊?」
其實也等。
但之前做賊心虛。
不是光明正大地坐在客廳里,而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一定要聽到聲音才能入睡。
閉著眼睛的時候不知時光如何流逝。
睜開眼等待的時候,卻能看見時針滴答滴答走的一圈又一圈是如此緩慢。
我有點委屈,本來還可以憋住眼淚,但哥哥仿佛察覺到我的情緒,微微俯身,捧住我的臉頰,輕聲問:「怎麼啦,小述?」
我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情緒瞬間潰堤,嚎啕大哭:「我好想你,哥哥。」
11
得益於前一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第二天,我早早洗漱完,順利地黏住哥哥,跟他一起前往他的公司。
車上,哥哥提前跟我打預防針:「哥待會忙起來可能顧不上你,你如果無聊的話喊小劉送你回家。」
我乖乖應聲。
等到了公司。
確實如哥哥所說。
他很忙,忙得腳不沾地。
全程我也不說話,就像一根小尾巴,亦步亦趨地跟在哥哥身後。
我只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這麼過了好些天。
我始終沒有發現不對勁。
就在我以為先前的猜想難不成是我的錯覺時,我無意間發現了哥哥的破綻。
凌晨四五點,由於白天哥哥給我點的奶茶太多,我起來上廁所。
回房間的路上順便想要看一下哥哥睡得怎麼樣,有沒有踢被子。
我沒有在哥哥的臥室里發現哥哥。
心下慌亂之際,我發現另一邊的書房門縫中透出些許光亮。
哥哥在工作。
我推開門,帶著點怒氣:「哥哥,你怎麼還在工作?」
哥哥聽到我聲音的那一瞬間僵住了,有些欲蓋彌彰地合上電腦:「小述,你怎麼起這麼早啊?」
我怒氣值 up:「哥!哥!你昨天快十一點才回來,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你當自己是超人嗎!」
哥哥解釋:「最近公司太忙了,這段時間過了就好了。」
他起身,走到我身邊,抓住我的手腕搖了搖:「我現在就再去睡一會好不好,剛好我忙完了,小述別生氣,嗯?」
我勉強平息好怒火,跟在他身後:「我要看著你回房間。」
哥哥溫柔應下:「好。」
但就當他走到臥室門口時,他似乎突然想到什麼,抵住房門,屏住呼吸,明顯的心虛做派:「好了,小述,你也回去睡吧。」
我狐疑:「行。」
轉身欲走,在哥哥鬆了口氣時又立馬殺了一個回馬槍,闖進房門。
平時我一般不會進哥哥的臥室。
因為對自己的自制力有清晰的認知。
但非常時刻,非常處理。
哥哥一定有事情在瞞著我。
果不其然。
幾個打開的、明顯有使用痕跡的白色藥瓶大搖大擺地擺在床頭柜上。
12
哥哥總是有很多事情瞞著我。
我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
他總把我當小孩,當小時候那個需要被他保護的孩子,因此什麼事情都不肯跟我說。
沒關係。
我會自己去找,去查,去發現,去擁有哥哥的一切。
哥哥的手垂下,蒼白而又無力地解釋:「最近壓力有點大,有一點失眠。」
我到這時反倒冷靜了下來,輕聲問:「哥哥,這是有點的事嗎?」
我惶恐於哥哥會死去的未來。
我無法想像沒有哥哥的我會如何生存。
我的聲音帶上哭腔:「你說過會養我一輩子的。」
哥哥被嚇了一跳:「哥沒說不養啊。」
我看向他:「那你之後拋下我一個人走了怎麼辦?」
哥哥:「……哥哥就熬個夜,不至於吧?」
「哥哥,我們去看心理醫生好不好?」
哥哥百口莫辯,強調:「我真的真的只是有一點點失眠。」
我作勢要哭。
哥哥妥協:「……行,聽你的,小述。」
沒幾天,易群來了。
這回他出現的時間早了兩年。
我稍微放下點心。
能被哥哥信任,他總歸有點長處。
又寸步不離地跟著哥哥十來天后。
手腕處的火柴即將燃盡。
我再一次給十八歲的自己寫了大段又大段的話,存在手機備忘錄里。
依舊是長篇大論。
事關哥哥,我總怕自己不細心,總怕自己遺漏一星半點。
於是短短半天內,我不知檢查了多少遍,又補充了多少遍留給十八歲陳述的話。
終於,火柴燃到末尾。
我寫下最後一句話。
「哥哥生病了。」
「要好好照顧他。」
13
重新回到二十二歲。
接收記憶後,我發現一切都在如我所想那般好轉。
哥哥看著沒有什麼不對勁。
每年我都會拉著他去體檢,結果都顯示哥哥的身心都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