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的邏輯。
病了,是我的錯。
好了,是他的孝順。
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周母從推車上抱到病床上,給她調整好枕頭,蓋好被子。
周晉恆就站在旁邊看著。
自從我進門,他就再也沒幹過一點家務,甚至沒給他媽倒過一杯水。
因為他說,那是我的工作。
隔壁床的大姐忍不住插嘴:「哎喲,這大妹子真能幹,動作真麻利。你是這家的保姆吧?真專業,我要是能請到這樣的保姆就好了。」
我正在給周母擦嘴的手停住了。
周晉恆愣了一下。
我就那麼看著他。
哪怕他說一句「這是我愛人」,或者哪怕只是含糊過去。
可是,沉默了三秒。
周晉恆點了點頭,淡淡道:「嗯,是很專業。」
轟。
腦子裡最後一根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
那三秒鐘的沉默,比他剛才罵我還要狠毒一萬倍。
它殺死了我對他最後那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幻想,殺死了這八年我所有的付出。
我把手裡的毛巾往他身上一扔。
「現在我正式辭職,你自己伺候吧!」
我轉身就往外走。
周晉恆在身後壓低聲音吼道:「林翠!你發什麼瘋!這是醫院!」
我沒回頭,腳步越來越快。
走出醫院大門,冷風一吹,我才發現臉上全是淚。
但我心裡,卻前所未有的痛快。
4
回到那個所謂的「家」,我開始收拾東西。
東西很少。
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幾乎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
在他書房,翻開抽屜最底層,我找到了當年的「結婚協議」。
那哪裡是婚書,分明就是一張終身賣身契。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乙方(我)負責甲方(周母)的一切生活起居,甲方(周晉恆)每月支付乙方生活費若干,婚姻存續期間,乙方不得干涉甲方私人空間……
我把它撕得粉碎。
旁邊還有一個帳本,是他這八年記的流水帳。
他習慣記帳,每一筆開支都清清楚楚。
以前沒在意,現在翻開,簡直字字誅心。
2018年4月,給蘇婉墓地維護,備註:愛妻專款,5000元。
2018年6月,給我看牙,備註:勞務維修費,800元。
......
原來,我在他眼裡,跟那台需要維修的洗衣機沒什麼兩樣。
看著一筆筆記錄。
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衝進廁所乾嘔了半天。
把大衣脫下來,扔在地上踩了兩腳。
因為衣服上有W得標誌。
wan。
婉。
我把所有他在帳本里備註為「勞務用品」的東西都留下了。
包括那枚只有兩克重的素圈金戒指。
那是結婚時買的,他說不喜歡鋪張,簡單就好。
原來不是不喜歡鋪張,是不喜歡給我花錢。
收拾完,只有一個破舊的蛇皮袋。
這就是我的八年。
門鎖響動,周晉恆回來了。
看到這滿屋的狼藉,他皺起了眉頭,眼神里全是不悅。
「林翠,你鬧夠了沒有?媽還在醫院躺著,你跑回來做什麼?趕緊收拾一下去醫院!」
我還是一身地攤貨,但這會兒腰杆挺得筆直。
我把那枚變了形的金戒指放在茶几上,發出一聲輕響。
然後笑了。
這是我八年來,第一次在這個家裡笑得這麼輕鬆,這麼肆無忌憚。
「周教授,您的免費保姆林翠,正式下崗了。」
「還有,那件大衣我扔垃圾桶了,畢竟死人晦氣,太膈應人了。」
周晉恆臉色驟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你說什麼?」
「我說,明早八點民政局見,還有,我是專業的保姆,記得把八年的工資打我卡上,別想著賴帳,讓我看不起你。」
說完,我不再理他,提起蛇皮袋,大步跨過那灘還沒幹透的湯漬。
5
第二天,民政局,周晉恆沒有來。
我在城中村租了個單間。
二十平米,沒有獨立衛生間,窗戶外面就是別人的牆。
但當我躺在那張硬板床上的時候,我覺得空氣都是甜的。
沒有周母半夜的呻吟,沒有周晉恆冷漠的眼神,沒有那架死人遺照的壓迫感。
我買了一大桶泡麵,加了火腿腸和滷蛋,吃得滿頭大汗。
真香。
手機震動起來。
螢幕上跳動著「周教授」三個字。
若是以前,我肯定是在三秒內接聽,生怕他不高興。
我慢條斯理地喝完最後一口麵湯,才按下了掛斷。
再打,再掛斷。
這種感覺,爽翻了。
過了十分鐘,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
我知道是他。
接通。
「林翠!你敢掛我電話?」
周晉恆的聲音氣急敗壞,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儒雅。
「洗衣機怎麼用?為什麼按了開始不轉?」
我甚至能想像他在陽台上那副笨拙又暴躁的樣子。
「插銷插了嗎?水龍頭開了嗎?模式選對了嗎?」
我反問三連。
那邊沉默了兩秒,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按鍵聲。
「這什麼破機器!我不管,你趕緊回來!媽剛才尿床了,那個新來的護工根本弄不動她!」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
「周教授,那是滾筒洗衣機,要先關緊門。還有,我是前妻,不是你媽的奴隸。想找保姆,出門左轉家政公司,請便。」
「我那件深藍色真絲襯衫在哪?」他又問,語氣里滿滿的質問。
「在蘇婉的鋼琴罩下面。」
「你怎麼把它放那兒了!」他怒吼。
「是你自己那天喝醉了亂扔的,你說那是離靈魂最近的地方。」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翻找聲,緊接著是重物倒塌的巨響,還有周母尖銳的罵聲:「誰啊!吵死了!我想喝水!林翠死哪去了!」
噼里啪啦,像是鋼琴凳翻了。
「該死!」
周晉恆低咒一聲。
我直接掛斷電話。
想像著那個永遠整潔高雅的書房現在亂成一鍋粥,想像著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教授在屎尿味中手忙腳亂。
我撕開一包薯片,咔嚓咬了一口。
原來離開他,我不光能活,還能活得這麼痛快。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6
我在家政公司找了份工作。
雖然沒學歷,但我這八年的實戰經驗,那是金剛鑽。
我拿到了高級護理證,成了公司的王牌培訓師。
三個月後,周晉恆找上門來了。
他居然找到了我的公司。
那天我正給一群新入職的阿姨講怎麼給癱瘓老人翻身防褥瘡。
周晉恆站在玻璃門外,臉色灰敗,眼底全是紅血絲,胡茬也沒刮乾淨。
那件原本筆挺的西裝皺巴巴的,領口還有一大塊不明污漬。
能看出來,他過得很精彩。
同事們都在竊竊私語:「這是誰啊?怎麼這麼邋遢的。」
我不動聲色地講完課,才走出去。
周晉恆看見我,眼神亮了一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林翠。」
他叫我的名字,聲音沙啞。
「鬧夠了就回去吧。這三個月,我想了很多。」
他依舊端著那個教授的架子,好像是來寬恕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
「媽離不開你,那幾個新來的保姆不是偷懶就是嫌髒,有一個甚至還偷東西。」
他說著,甚至試圖伸手來拉我的袖子。
「而且……我也習慣了你做的菜。外賣太難吃了。」
我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
「周先生,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我從包里掏出我的新名片。
「我現在是高級護工,時薪三百。如果您想請我回去,得按市場價走,還得看我排期。」
周晉恆愣住了。
他看著我那一身幹練的職業裝,化了淡妝的臉,還有那種從未見過的自信眼神。
「你……你在胡說什麼?我們是夫妻!」
「是嗎?」
我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夫妻?哪家夫妻是把老婆當免費保姆用八年的?哪家夫妻是把死人的衣服給老婆穿的?哪家夫妻是老婆病了不管,老娘拉了才想起老婆的?」
周晉恆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那種被他在心底鄙視了八年的「下等人」當眾揭穿的羞恥感,讓他渾身發抖。
「還有,我已經起訴離婚了。」
「周先生,合格的前任就該跟死了一樣,別沒事詐屍。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很醜。」
我轉身進了辦公室,「砰」地關上門。
透過百葉窗,我看到周晉恆站在原地,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這就是那個清高的周教授。
離了我這個「低賤」的保姆,他連基本的體面都維持不住。
真爽。
7
手機備忘錄突然跳出提醒。
今天是蘇婉的忌日。
往年這個時候,我會提前三天就開始準備。
買好他要帶去墓地的白菊花,熨好他的黑色西裝,準備好他回來後要喝的薑湯。
因為墓地在郊外山上,風大。
甚至連祭拜用的水果,都要挑那種形狀最圓潤、顏色最鮮艷的。
蘇婉活著的時候精緻,死了也要體面。
而我,就是那個維護她死後體面的勤雜工。
今年,什麼都沒有。
外面下著大暴雨。
周晉恆一個人去了墓地。
我知道他肯定沒帶傘,或者帶了也會弄丟,因為他那種「傷心欲絕」的狀態下,基本是個生活廢人。
晚上十點,我收到一條簡訊。
「林翠,家裡停電了。」
緊接著是一張照片。
黑乎乎的客廳,借著閃光燈能看到,地上全是泥腳印,茶几上堆滿了外賣盒子,角落裡還有一堆沒洗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