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頒獎典禮,我是在廚房裡一邊剁排骨一邊看完的。
主持人問他此刻最想感謝誰。
他推了推金絲眼鏡,聲音溫潤:「我要感謝已故的妻子蘇婉,是她讓我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文學靈魂。」
我手裡的刀頓了一下,差點切到手指。
排骨血水濺到了圍裙上,像一朵爛掉的紅梅。
八年了。
我是他戶口本上的合法妻子,是他癱瘓老娘的貼身護工。
但在他的獲獎感言里,我是空氣。
1
晚上七點,周晉恆帶著他的得意門生和幾個同事回來了。
屋裡暖氣開得很足,他們脫了大衣,露出裡面精緻的西裝和禮服。
周母今天精神不錯,坐在輪椅上,被周晉恆推到客廳中央接受學生們的問候。
「師奶氣色真好,周老師照顧得真細心。」
「是啊,師母走得早,老師一個人又要搞學術又要照顧老母親,太不容易了。」
大家都在感嘆周晉恆的深情與不易。
我端著熬了三個小時的西洋參老鴨湯從廚房出來。
熱氣騰騰,香味鑽進每個人的鼻子裡。
一個年輕女學生轉過頭,沖我甜甜一笑:「阿姨,麻煩再拿兩副碗筷,還有醋碟。」
客廳瞬間安靜了兩秒。
沒人糾正她。
周晉恆正在給那個女學生倒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去拿吧,動作快點。」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個還沒進化完全的猴子,闖進了文明人的聚會。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家居服,還有那雙沾著油污的塑料拖鞋。
是挺像鐘點工的。
甚至不如鐘點工,鐘點工還有時薪,我只有每個月固定的五千塊「家用」。
我轉身回廚房,那股子心酸像是餿了的泔水,直往嗓子眼冒。
拿了碗筷出來,周晉恆正站在書房門口,對著裡面蘇婉的遺照上香。
照片上的蘇婉穿著黑色晚禮服,坐在鋼琴前,優雅得像只天鵝。
我走過去擺貢品,周晉恆轉身,撞到了我。
「啪」的一聲。
一碗滾燙的老鴨湯,不偏不倚,扣在了供桌邊緣。
我知道他有多寶貝這塊地方,下意識的用手去當擋。
湯汁四濺,但還有幾滴濺到了遺照的鏡框下沿。
「你幹什麼!」
周晉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踉蹌兩步,撞在門框上。
手背上一片通紅,那是被熱湯燙的。
可周晉恆根本沒看我一眼。
他驚慌失措地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遺照相框,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臉。
「笨手笨腳的,還能幹什麼?」
他回頭瞪了我一眼,眼神凶的像要吃人。
「這麼重要的日子,非要給我添堵是不是?」
那一刻,我手背火辣辣的疼,心裡卻涼透了。
周圍的學生們面面相覷,那個叫我阿姨的女學生小聲嘀咕:「老師對師母感情真深啊,連張照片都捨不得碰壞。」
「是啊,真是至死不渝。」
大家又開始讚頌這感天動地的愛情。
我捂著紅腫的手,站在角落的陰影里。
看著那個我伺候了八年的男人,對著一張死人照片情深義重。
看著那些高學歷的精英們,對一個活生生的人視而不見。
我突然覺得,這八年的日子,活像個笑話。
我是周家的保姆,是周母的護工,唯獨不是周晉恆的妻子。
這根繃了八年的弦,就在這一刻,斷了。
我不伺候了。
2
我沒吃飯,直接回了臥室。
說是臥室,其實就是原來雜物間改的一間客房。
主臥是周晉恆一個人睡,或者說,是他和蘇婉的「回憶」一起睡。
我的房間,只有他在有需求的時候,才會臨幸。
要求我履行作為妻子的義務。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臉色蠟黃,眼角全是細紋,頭髮枯燥得像把亂草。
這哪裡像三十五歲,說五十都有人信。
曾經艷名遠播的村花,變成了枯萎的狗尾巴草。
想起初次到周家。
髒亂的屋子,難聞的氣味,俊美無助的周晉恆。
周母癱瘓後脾氣暴躁,對保姆非打即罵,沒有一個人能幹夠三天。
後來我來了,成了那個例外。
因為不忍心,在我提出辭職後他滿臉的無助和乞求。
也因為我答應留下來時,他眼裡藏不住的欣喜。
再後來,家裡人打電話讓我回家相親結婚。
我再次提出辭職。
周晉恆說:」盲婚啞嫁是對自己人生的不負責任,你對這個家和我也算是知根知底,我娶你。「
想到他對前妻深情的眼神,我鬼使神差的答應了。
因為我也想要那樣的眼神。
我以為我可以等到。
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客人們走了。
周晉恆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塑料包裝袋。
「給你。」
他隨手把東西扔在床上。
是一副護膝。
羊毛的,看起來挺厚實。
我心頭一跳,難道是因為剛才看我手燙了,心裡過意不去?
或者是因為今天是結婚紀念日,雖然他從來沒記住過,但他潛意識裡想對我好點?
那一瞬間,女人那種賤兮兮的幻想又冒了出來。
我伸手去摸那副護膝,剛想開口說句軟話。
周晉恆解開領帶,語氣冷淡:
「媽那個老寒腿,一到這個季節就疼。這護膝質量不錯,你晚上給她戴上。」
「還有,以後起夜勤快點,別讓她尿床單上,要不然總覺得屋裡有味兒。」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像個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的小丑。
原來不是給我的。
是給他媽的工具。
而我,是使用這個工具的工具人。
「還有,」周晉恆看都沒看我一眼,轉身往外走,「剛才那個湯灑了,明天早上記得把地板重新拖一遍,別留味兒,以後不許再碰婉婉的供桌。」
我想笑,卻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周晉恆。」
我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滿臉疑問:「怎麼了?」
「我要離婚。」
四個字,我說得很輕,但很清晰。
周晉恆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嗤笑。
他像看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從錢包里掏出一沓現金。
大概有兩三千塊。
「啪」地一聲,拍在床頭柜上。
「嫌剛才讓學生誤會了沒面子?行了,這錢拿著去買兩件衣服,我累了,別沒事找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也跟了出去。
他沒回主臥,而是去了書房。
書房門虛掩著。
那裡我從來都不會單獨進去,平時連打掃衛生都要看他臉色。
透過門縫,我看到周晉恆坐在那架斯坦威鋼琴前。
聽說,那是蘇婉生前最喜歡的琴。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琴鍵,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就像在撫摸愛人的肌膚。
那種眼神,我這八年里,從來沒得到過哪怕一秒。
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婉婉,今天我拿獎了,如果你在,該多好……」
我推門進去。
周晉恆猛地回頭,那溫柔瞬間變成了冰碴子。
「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我看著那架黑得發亮的鋼琴,又看了看旁邊那個所謂的丈夫。
「我說真的,我要離婚。」
周晉恆這次連頭都懶得回,手指按下一個琴鍵,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林翠,這個月的家用我昨天剛轉給你。如果要加錢,直說。別用這種手段,很低級。」
在他眼裡,我的一切情緒,最終都能折算成人民幣。
我看看他那張依舊俊美儒雅的臉。
一陣噁心翻湧上來。
比看著那些沾滿屎尿的床單還噁心。
「我是認真的。這婚,明天就離。」
我轉身關上門,把那個沉浸在亡妻回憶里的男人,關在了他的墳墓里。
3
半夜兩點。
周母那屋傳來一聲悶響。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從床上彈起來,衝進隔壁。
叫周晉恆。
他的屋內空無一人。
估計又大半夜的跑去墓園看她心愛的前妻去了。
周母癲癇犯了,整個人抽搐得像條離水的魚,嘴邊全是白沫,眼珠子往上翻。
側身、清理口腔異物、防止咬舌、按壓人中。
這一套動作,我做了八年,熟練得像是刻在骨子裡。
等周母稍微平復,我一把將這個一百三十斤的老太太背了起來。
我只有九十斤。
但我硬是一步一步把她背下了三樓,哪怕腿肚子都在打顫。
打了車,直奔醫院。
中途給周晉恆打電話,無人接聽。
只能給他發了信息。
到了急診,挂號、找醫生、推去做CT。
我穿著睡衣,腳上還是那雙拖鞋,頭髮亂糟糟的,身上還沾著周母剛才吐出來的污穢。
這就是我的日常。
「家屬呢?去繳費。」醫生看了一眼我的打扮,有些遲疑,「你是……護工吧?能聯繫到直系親屬嗎?」
「我是……」
「我是她兒子!」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周晉恆終於來了。
一身筆挺的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還能聞到香水味兒。
據說是蘇婉最喜歡的香水,叫「邂逅」。
矜貴優雅的他,跟狼狽不堪的我,簡直是兩個物種。
醫生立刻換了副笑臉:「哎呀,這位是周教授吧?您真孝順,大半夜趕過來。」
周晉恆謙虛地笑了笑,那種文化人的儒雅勁兒拿捏得死死的。
醫生離開後,他轉過頭終於看到了我。
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種習慣性的責備。
「怎麼搞的?怎麼會突然犯病?是不是晚飯給她吃的不對?你怎麼看護的?」
聲音不大,但足夠周圍的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