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爸去幹嘛?
他一個木匠,去了也聽不懂老師講什麼。
讓你大伯去還差不多,人家是文化人,是幹部。
」
曉燕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奶奶!我爸怎麼了?
我爸靠手藝吃飯,不偷不搶,我不覺得丟人!」她很少這麼大聲地說話。
「你這孩子,怎麼跟奶奶說話呢?」我媽的臉也沉了下來,「我這是為你好。
你大伯去了,老師們也高看你一眼。
」
「我不需要誰高看!我爸就是我爸!」曉燕把筷子一放,眼睛紅了。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
」我趕緊打圓場,「曉燕,吃飯。
家長會,爸去。
」
我給我媽夾了塊魚肉,把刺都挑乾淨了。
「媽,您也吃飯吧。
」
那頓飯,三個人都吃得沒滋沒味。
晚上,曉燕來到我的房間。
「爸,對不起,我今天不該跟奶奶頂嘴。
」她低著頭說。
我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爸知道你委屈。
別往心裡去,奶奶她……就是那個脾氣。
」
「爸,」曉燕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等我考上大學,畢了業,我就找個好工作,賺好多好多錢,讓您和奶奶都過上好日子。
到時候,就再也沒人敢瞧不起我們了。
」
我心裡一暖,又有些酸澀。
「好,爸等著。
」
我把女兒送回房間,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抽煙。
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一層霜。
老屋裡,偶爾傳來我媽的咳嗽聲和嘆息聲。
我忽然覺得,這間屋子,就像一個巨大的繭,把我們三個人都困在了裡面。
我媽被她對大兒子的執念困住了。
我被孝順的枷鎖困住了。
而我的女兒,正在被這沉悶的家庭氣氛,過早地催促著長大。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我只知道,那根弦,已經被拉得越來越緊,仿佛隨時都會斷掉。
第四章 最後的稻草
壓垮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後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對我來說,那最後一根稻草,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徹底壓垮了我心裡最後一點堅守。
那天是鎮上趕集的日子。
我媽難得精神好,說想出去走走。
我便放下手裡的活,用輪椅推著她去了集市。
集市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我媽很久沒見著這麼多人,興致也高了些,指著賣布的攤子說:「衛國,去給我扯塊藍布,做件褂子。
」
「好嘞。
」我推著她過去,讓她自己挑花色。
正挑著,遇見了東頭的劉嬸。
劉嬸是個熱心腸,也是個大嗓門。
她一見我們,就嚷嚷開了:「哎喲,張大媽,您可算出門啦!看您這氣色,越來越好了。
還是衛國會照顧人啊!」
我媽臉上露出笑容,客氣道:「哪裡哪裡,都是他應該做的。
」
「應該做是應該做,可現在像衛死這麼有孝心的兒子,打著燈籠都難找了。
」劉嬸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你,天天守著老娘,端茶倒水,比親閨女還細心。
你哥在城裡享福,可把這辛苦活兒都留給你了。
」
劉嬸是心直口快,沒有惡意。
可這話,卻像刀子一樣,戳在了我媽的心窩上。
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去。
我趕緊想把話題岔開:「劉嬸,您也來趕集啊?」
「是啊,買點菜。
」劉嬸沒察覺到我媽的變化,還在那兒說,「要我說啊,養兒女,還是得在跟前的那個才頂用。
遠的那個,一年到頭見不著面,寄那點錢,能頂什麼用?
生病了,是錢能替你疼,還是錢能給你喂藥?」
這話,算是徹底點燃了火藥桶。
我媽猛地把手裡的布料摔在攤子上,聲音尖利地叫了起來:「你說誰呢?
誰說我大兒子不孝順了?」
劉嬸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媽指著劉嬸的鼻子,渾身發抖:「我家衛強有出息!他是國家幹部!他工作忙,那是為國家做貢獻!他每個月都給我寄錢,你懂什麼!」
每個月?
我心裡苦笑。
一年六百,到她嘴裡,就成了每個月。
「他比這個守在家的強多了!」她忽然一轉頭,手指指向了我,「他就是個沒出息的木匠,能跟我大兒子比嗎?
我住他的,吃他的,那是他的福氣!」
周圍的人,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有同情的,有好奇的,有看熱鬧的。
那些目光,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得我體無完膚。
我的臉,火辣辣地燒著。
這三年的委屈、疲憊、不甘,在這一刻,全部湧上了心頭。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抖,不是因為憤怒,而是一種徹骨的寒冷。
我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
我以為,我三年的付出,就算捂不熱一塊石頭,至少也能讓她看到我的辛苦。
可我錯了。
在她的心裡,我所有的好,都抵不過那個遠在天邊的兒子的一個電話,一張匯款單。
我所有的付出,在她看來,都是理所應當。
甚至,是沾了她的光,是我的「福氣」。
劉嬸被我媽這陣仗嚇到了,尷尬地說了句「我……我還有事」,就匆匆溜走了。
賣布的老闆也一臉為難地看著我們。
我媽還在那兒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看著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我慢慢地蹲下身,撿起她扔在地上的那塊藍布,放回攤子上。
「老闆,不好意思,我們不要了。
」
我的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我沒有再看我媽一眼,推起輪椅,轉身就走。
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回到家,我把她扶到床邊坐下,給她倒了杯水。
然後,我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拿出那個我用了多年的帆布旅行包,開始收拾東西。
我媽在外面喊:「張衛國,你幹什麼去?」
我沒理她。
我把自己的幾件換洗衣服,女兒的照片,還有我爸留給我的一套刨子,都裝進了包里。
然後,我拿出紙筆,給我女兒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出去幾天,讓她照顧好自己,錢我放在了她書桌的抽屜里。
做完這一切,我走出房間。
我媽正扶著門框,一臉驚疑地看著我。
我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媽,你不是說,大哥大嫂比我好嗎?」
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你不是說,在他們那兒才是享福嗎?」
我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
「我現在就送你過去。
讓你好好享享他們的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