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報仇,活下去!」
我帶著渾身傷,逃到了趙瑀言家門口。
趙瑀言是個孤兒,住在狹小的筒子樓里,一窮二白,可他還是救下我,費盡力氣養好我。
我沒了求生的力氣,病怏怏的躺在床上等死,連帶著對趙瑀言這個人類,也沒有好臉色。
趙瑀言強硬掰開我的嘴,一勺勺粥往裡送,
「想死為什麼要跑到我家門口?」
「吞下去。活著,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我只想報仇。
於是我咽下了那勺帶點鹹味的粥。
那天后,我們白手起家,一步步得到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也做了想做的事,將那個無良的研究所送進了監獄。
我和趙瑀言順理成章在一起,他成了我活下去的新動力。
可我忘了,壽命,一直是橫在我們中的天塹。
從前我親他,觸上柔軟的嘴唇,得到他強勢又克制的回應。
現在我親他,只吃到滿嘴冰冷和雨水的腥咸。
仰起頭,天灰濛濛的,像一張巨大的,掙脫不掉的網。
我想走了。
受夠了東躲西藏的生活,我想去找族人,媽媽。
還有趙瑀言。
6.
在離開之前,我得安頓好趙瑀言留下來的公司。
這是我和他的心血,捨不得撒手不管。
在公司里連軸轉了好幾天,總算把堆積的事物解決完。
剩下的,只要等著和公司交接完就行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為隱藏身份發愁。
無事一身輕。
7.
謝樘一周都沒有回來。
別墅里空落落,只有他留下的東西彰示著生活過的痕跡。
晚上沒開燈,趙瑀言曲腿坐在沙發上,指尖夾著一根煙,微弱的光點映照出他不好看的臉色。
腳下堆著一大攤煙灰和煙頭。
他和謝樘吵架了,可往常的招數卻不再管用。
謝樘不在乎他跟周疏白的關係了。
趙瑀言深吸了一大口,吐出幾圈飄渺,抓不住的白煙。
就像抓不住的謝樘。
他一見就喜歡上的人,從來不喜歡他。
謝樘從頭到尾,都是透過他看別人。
每一句甜言蜜語,每一個動人的表情,都是因為另一個他而存在。
他什麼都爭不到頭,只好可笑又幼稚的利用別人,逼著謝樘一次又一次證明真心。
趙瑀言用手摁滅煙頭,發出一聲乾澀嘶啞的苦笑。
想和謝樘在一起,就不能當自己。
想做自己,就要失去謝樘。
他做不出選擇,於是兩個人都痛苦。
屋子裡徹底陷入黑暗,趙瑀言全身力氣都好似被抽干,無力的向後癱倒。
醫院那天的事又在腦海浮現。
他本來以為謝樘會氣急敗壞的把周疏白趕下車,再惡狠狠的警告他不許喜歡別人。
可謝樘只冷淡了說了幾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是覺得他這個替代品不合格,決定放棄了嗎?
趙瑀言仰起頭,眼前什麼也看不見。
舉起胳膊,夠到了一片虛無。
怎麼辦?
就算這樣,還是控制不住喜歡。
就算要被他當成別人,也無法抑制見到謝樘,跟他交纏時灼熱跳動的心臟。
趙瑀言,你沒救了。
他僵硬的坐起身,翻出包里的手機,給置頂頭像發去消息。
【謝樘,為什麼不回家?】
8.
公司的交接終於完成。
我窩在過去的住所,盤算著找個好日子去死。
想來想去,都沒有結果。
最後在一個稀疏平常的陰天出門散步,不知不覺走到了趙瑀言墓碑前,盯著那張黑白小象。
在某一刻,突然發覺。
今天,好像還挺適合的。
我在墓碑前盤腿坐下,絮絮叨叨的跟他說話。
「趙瑀言,你死前讓我去找你,我找了,但那個趙瑀言不是你。」
「我現在想想,你當時好像說了很多話,讓我出去玩,讓我去交朋友,讓我好好活下去。是不是因為我跟你說過,我們這族人,雖然不受外力影響不會死,但如果死了,是沒有魂魄的,就完完全全消失了?」
「其實你也知道,轉世後的人,不會再是你了。你只是找個讓我活下去的理由的而已。」
「但是趙瑀言,如果沒遇見你,我早就該死了。」
墓碑上的照片不說話,只是像過去那樣沖我笑。
我挪了挪,半個身子靠在了墓碑上。
身體感受到冷,心卻在發熱。
揣在兜里的手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小刀,往另一隻手腕劃了一下。
血珠源源不斷湧出,我趁著最後的力氣,擺了個好看的造型。
盯著那張遺照,用熟悉的口氣嘟囔:
「好想再見見你呀。」
「可惜,再也看不見了...」
9.
趙瑀言坐在會議室開會。
心思卻沒再工作上,反而不時按亮螢幕看幾眼。
謝樘還是沒有回消息。
他半眯著眼,視線牢牢聚集在謝樘的白珍珠頭像上,似有所覺般,心隨之一顫。
謝樘去哪裡了?
為什麼不回消息?
為什麼不回家?
他已經想好,做出了決定,要把謝樘找回來,只要人還在他身邊,不管謝樘把他看成誰,都沒關係。
他不會讓周疏白再出現在謝樘面前。
從今往後,謝樘讓他做誰,他就做誰。
趙瑀言抹了把臉,掩住了眼中情緒,身體里不斷瀰漫的窒息感幾乎要衝破胸腔。
直到會議結束,所有人都離開,趙瑀言仍舊坐在椅子上,像個木頭人似的注視著無人回應的螢幕。
會議室門被拉開,趙瑀言才大夢初醒般活過來。
下屬滿臉焦急,看著自家上司這副樣子,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當初以為是仇家,誰知道人不見後,發瘋一樣到處找。
趙瑀言抬起臉,平靜問:「找到謝樘在哪裡了?」
下屬額頭不斷有汗珠冒出,不敢直視上司的眼睛,磕磕絆絆回:
「今早剛找到了,就是...」
趙瑀言放在桌下的手緊按著大腿,打斷道:「他在哪兒?」
下屬伸手擦了把汗,頭埋得更低了,「他在...醫院。」
「...搶救。」
趙瑀言猛地站起身,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強忍著陣陣暈眩,又問了一遍,
「你說什麼?」
下屬心一橫,乾脆一口氣說完:「老闆,今天我們的人找到謝總的時候,他在墓園的一座墓碑前...自盡了。」
「還好他們發現得及時,才把人送到了醫院。」
趙瑀言額角直跳,深呼幾口氣強行找回理智,
「備車。」
10.
耳邊不斷有滴滴答答的響聲。
我渾身透著寒氣,想蜷縮起來取暖,卻動彈不得。
眼皮又沉又重,像壘上了好幾塊石頭,一絲縫隙都睜不開。
我這樣算是,死了嗎?
周圍都是黑壓壓的,一個人也沒有。
原來死的感覺這麼不好。
但好在,什麼也不用想了。
趙瑀言站在外面,看著重症監護室里虛弱的謝樘。
閉著眼睛,長而密的黑睫乖順垂下,臉色一點血色也沒有,慘白得嚇人。
冰涼透明的液體不斷輸進青色的血管中,心電檢測儀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如鈍器一下下砸在趙瑀言心口。
生疼。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近,手上拿著病例單:「家屬,病人情況基本上穩定了,明天可以轉進普通病房,但病人是...自殺,你們得時刻觀察他的情況,防止他又做出什麼過激行為。」
趙瑀言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嘴裡重複著兩個字,「自殺...自殺。」
他的視線從始至終都沒有從謝堂身上移開。
就差一點,他就要徹底失去謝樘了。
如果不是謝樘劃的地方不准,等待他的,就會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怎麼敢自殺?
他是怎麼敢丟下自己的?
醫生還想說什麼,看他這副樣子也換了話頭,「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了,家屬可以進去等病人醒。」
「記住,不要再刺激他。」
趙瑀言用力的閉上眼,再張開時,沒了異常。
他慢慢踱步進去,像很多對尋常的伴侶般,坐在了愛人病床邊,小心翼翼捂住了輸液的導管。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敢從寄居的殼中伸出觸角。
謝樘看不見,就可以肆無忌怠洶湧愛意。
他不會在謝樘眼中,看見另一個人。
趙瑀言微微俯下身,對準那兩片柔軟,想念已久的唇瓣,接了個一觸即離的吻。
至少在這一刻。
他可以假裝,謝樘喜歡的是自己。
我微微蹙眉,嘴巴突然痒痒的,有點不舒服。
趙瑀言一連守了好幾天,推了公司許多事務,日夜幾乎都沒有合眼。
醫生說謝樘已經沒了生命危險,遲遲沒有醒來的原因大機率是心理因素。
除了等,別無他法。
趙瑀言單手撐著下巴,臉色青白交加,除了時不時抬眼看人,一整天時間,他的姿勢幾乎沒有動過。
謝樘躺了幾天,本來就沒幾兩肉的人更瘦了,臉頰都有些脫了像。
他上身又佝僂了些,意味深長的看著謝樘,不住低低呢喃,
「為什麼還不醒?是夢見那個人了,不願意再見到我嗎?」
「謝樘,你又瘦了,醒過來好不好?只要你醒過來,我就當你喜歡的那個人。」
「你給我說的那些以前的事,我都會記住,你喜歡珍珠吊墜,我每年都送你一條。」
趙瑀言說著,喉嚨堵得有些發痛,到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只低垂著眉眼,深深看著謝樘,像是要他把印進腦子裡。
只要謝樘醒了,他就不能再騙自己,謝樘喜歡自己。
想要謝樘的喜歡,只能成為那個人。
他不願意,不承認,但不得不。
即使心中早就做出了選擇,卻還是忍不住暗自期盼。
謝樘,也喜歡我一點吧。
11.
我周圍好像有人。
額頭,臉頰,眼睛都有被觸碰過的感覺。
是趙瑀言嗎?
還是我還沒死?
一次急促的呼吸,我緩緩睜開眼,趙瑀言坐在旁邊,半合著眼。
翻了個身,我費勁想下床,才冒出點輕微的動靜,趙瑀言就猛得醒了過來。
半邊身子被趙瑀言扣住,我半僵硬在床上,直愣愣的看著他。
趙瑀言很快貼近,灼熱的呼吸噴洒著,激起一片戰慄。
滾燙的唇舌不斷在脖頸,耳後試探著舔弄,又試探般的啄我的嘴巴。
腦子開始發脹,一時晃了神,下意識把他當成了過去的人。
我和趙瑀言的第一次,兩個人都沒什麼經驗,只能憑藉著最基本的生理知識,一點點試探,幾乎把前戲做了個遍。
到了最後一步,我僵硬得像條脫水的魚,咬緊了唇不敢動,趙瑀言輕輕捏著我的臉,舌頭伸進嘴裡,半安慰半誘哄,
「寶貝,放輕鬆點,我們是戀人,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用為此感到羞恥。」
「嘴巴張開,呼吸,不要藏著聲音,我喜歡聽。」
「寶寶,我愛你。」
我迷糊的眨眼,努力看清趙瑀言的樣子,跟著他的話一呼一吸,
「我也...愛你。」
埋在我身上的輕笑出聲,伸手撩了一把沁濕的劉海,露出頗具攻擊性的臉,
「乖孩子,你愛誰?再說一遍,嗯?」
「說得好,我就讓你休息。」
我攀著他小麥色的胳膊,在氤氳的熱氣下,整個人都像要被燒掉。
艱難的小聲說:「我喜歡你。」
趙瑀言神色俶爾一深,急不可待的又貼下來,整整一晚,我醒了暈,暈了又醒,趙瑀言都沒實現他的承諾。
一次也沒讓我休息。
現在想來,這都是很遠之前的事情了。
趙瑀言親夠了,總算放過了我的嘴巴,輕輕撫著我的睫毛,問:「怎麼走神了,在想什麼?」
混沌的意識頓時清明,不是同一個人。
聲音雖然很像,但說話的語氣有差別。
我抬起胳膊抵住趙瑀言的胸膛,低聲警告:「走開,不要碰我。」
既然認清了他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就絕對不會再跟他發生關係。
趙瑀言心像是被刺了一下。
可以忍受,卻不能忽視。
明明是早就料到的結果,但真親耳聽見,還是沒辦法坦然接受。
趙瑀言儘量放輕了聲音,安撫著,「謝樘,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
「你過去說的那些話,我都相信,那個人的身份,我認了。」
「我們不要再簽合同了,在一起吧,我就是你一直找的趙瑀言,我接受了。」
我瞳孔微顫,眉毛擰在一起,「你不是。」
「之前就當我是鬼迷心竅,執迷不悟。但你跟我在一起,也救活了趙家,從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
趙瑀言不說話,緊緊盯著我,手上力道愈加大了。
我使勁掙了下,沒掙開,「鬆手。」
運氣真是差,尋死不成就算了,還偏偏被趙瑀言救了。
趙瑀言眸底聚著戾氣,咬牙切齒,「鬆手?然後讓你又去尋死?」
「是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戀人,還講了那麼多過去發生過的事,現在我信了你的話,認了你的身份,也認了自己的身份,你說你是鬼迷心竅?」
「謝樘,你把我當什麼?」
我別過頭去,不知道怎麼回話。
這時,我終於明白了媽媽對說我的另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長生者不要跟人類相愛。
從前我不以為意,轟轟烈烈的愛過,縱然時間短暫又如何呢?
可直到上輩子的趙瑀言離世,我才明白,釋懷比深愛更艱難。
我走不出來。
珠玉在前,之後的人,乃至是轉世的他自己,都比不上原來的那個人。
這是一場持續終生的孤獨。
我承受不了,只能沒出息的選擇逃避。
我回過神,毫不閃躲的對視著趙瑀言黑沉的眼,「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