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我垂下眼眸,很小聲地問:「程昱哥,你是不是沒喝醉?」
程昱突然輕笑了一聲,收回了手,身體也坐直了。
後半段路,他反常地沒再說話。
晚上,我又在夢裡見到了程昱。
難以啟齒的夢境,我狼狽地醒來,趕在我哥推開門之前慌張地跑進了廁所。
我哥幫我一起收拾行李,期間,我看了幾次程昱的房門,始終緊閉著,估計沒醒。
「怎麼,想讓程昱送你?」我哥吃味地打趣。
我心下一緊,不敢再看,生怕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什麼。
上了高鐵,腦海里不自覺地回憶起這幾天的事兒,抽絲剝繭,想找出程昱也喜歡男生的可能。
畫面最終定格在昨天,狹小昏暗的計程車后座,程昱問我是不是只喜歡秦兆川的腹肌。
我竟從中琢磨出一絲醋味來。
想到這兒,我臉有些發熱,連帶著腦子也熱了,拿出手機就要出櫃:「哥,我好像喜歡上你室友了。」
「誰?」
我捂著發燙的臉敲下兩個字:「程昱。」
「喜歡他的人很多的。」
「真的嗎?那我還有……」字還沒來得及打完,我哥就接連蹦了幾條消息過來。
「畢竟他 185 還有八塊腹肌。」
「看到了嗎?他 185 還有八塊腹肌噢。」
「怎麼不回?」
「我說他 185 還有八塊腹肌。」
我正疑惑我哥怎麼這個反應,又有條消息彈過來。
「程昱那傻 x 拿了我手機,還把聊天記錄刪了,他跟你說啥了?」
我怔了怔,瞬間明白了過來。
程昱看到了,看到了我說喜歡他的消息,還跟我強調自己有八塊腹肌,所以他對我也有那個意思嗎?
心突然就亂了。
我手指在螢幕上點點戳戳,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已經沒有了剛開始時的勇氣,只給我哥發了乾巴巴的兩個字:「沒有。」
幾秒後,我哥回:「到家了跟我說一聲。」
「好。」
回完我哥的消息後,我深吸幾口氣,想平復一下心跳,卻根本沒有用。
我拿起手機想給程昱發消息,不管發什麼,是他就好。
打開手機後,點開程昱的聊天介面,我們僅有的聊天記錄還是我剛加他好友那天跟他打招呼,他回了個「嗯」。
我刪刪寫寫,最後只選了個可愛的喵咪錶情發過去。
可是下一秒表情包旁出現了個紅色的感嘆號,下面還有一行字:「昱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的朋友……」
7.
高考出分那天,我哥回來了,看了我的分數,問我想報哪兒。
我沒有猶豫:「你們學校。」
A 大一直是我的夢想,高考發揮得也很穩定,分數完全夠得上。
我哥點頭:「以後我估計就在那邊發展,我們倆也能作個伴。」
「哥,那你室友呢,他們也跟你一樣嗎?」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那天給程昱發消息失敗後,我又試著發了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添加好友也沒有回應。
「不清楚,好像都走了吧。」我哥答得模稜兩可。
「都走了?那程昱呢,他也走了嗎,你們不是一起創業嗎?」
我哥掃了我一眼:「走了,他只是出資,不管事兒,在哪兒都一樣。」
「走了……」我喃喃自語,耷拉著肩膀回了房間。
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那天給他發消息看到紅色感嘆號時,我早該明白,他只是一時興起逗逗朋友的弟弟罷了,是我自己會錯了意。
夜愈深,心中的酸澀越濃。
最後,我點開手機,幾乎是泄憤一般,把程昱的聯繫方式從我的列表里刪除了。
8.
九月,我拖著行李箱如願地走進了 A 大的校園。
軍訓在開學後的第二天,為期三周,每周休息一天。
三周的軍訓下來,大家都被折磨得不像人樣,正好碰上周末,於是室友們一拍即合要出去放鬆放鬆。
在火鍋店胡吃海喝了一通仍覺得不盡興,又勾肩搭背要去酒吧喝酒。
在酒吧門口被酒保攔住,懷疑我們未成年。
只是出門吃個飯,沒人會把身份證揣在身上。好說歹說了一通,酒保認死理,沒有身份證就是不行。
正打算放棄,一個戴著黑色帽子、黑色口罩的男生出現在我們身後,粗聲粗氣地喊道:「弟弟!」
剛開始我並不知道是在喊我,直到他摘下口罩,露出秦兆川的臉。
他笑著過來和我打招呼:「聽你哥說你考上了 A 大,怎麼樣,大學生活還適應嗎?」
我點頭:「挺好的。」
秦兆川視線掃過我們一行人,又看了看酒保,轉頭問我是不是想進去。
擔心他轉頭就跟我哥說,我剛想否認,看到三雙卡姿蘭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嘴邊的話轉了個彎:「是的,程哥,我們都成年了,只是沒帶身份證。」
秦兆川瞭然地點點頭,和酒保說了幾句話就帶著我們大搖大擺地進了酒吧。
許是周末,酒吧里的人很多,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高腳凳上、低著頭看手機的程昱。
我總是能第一眼看到他。
秦兆川喊了他一聲。
他抬頭看來,眉頭緊蹙,看到我時,愣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
隨即,他勾起嘴角,向我走來,伸手在我腦袋上擼了一把,語氣促狹:「變成小滷蛋了!」
看到程昱的那一刻我內心其實是欣喜的,就像見到了心心念念許久的人。
但想到紅色的感嘆號和遲遲沒有回應的好友申請,還有他總是逗弄小孩般的語氣,我心裡頓時竄上一股怒火,重重地拍掉他的手:「別碰我!」
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一種無法形容的酸澀感流向我的四肢百骸,綿密且源源不斷。
程昱的手僵在半空,怔愣了幾秒。
秦兆川也愣了片刻,他笑著過來推了程昱一把:「你這嘴欠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弟弟不過是剪了個寸頭,軍訓曬黑了一點兒,怎麼就成滷蛋了?」
我:……
9.
秦兆川兩句話讓微妙的氣氛又活絡了起來,他招呼我們到卡座上坐下,拿出酒水單遞給我。
我剛打開看了兩秒,他又把單子抽走了,興致很高地說要給我們調他獨創的酒。
秦兆川花里胡哨地整了四杯藍色的、冒著白煙的液體,三個室友滿臉崇拜地看著他,就差磕頭叫大哥了。
「弟弟,你老是看那邊幹嘛,快嘗嘗我新調的酒。」
我尷尬地收回視線,臉有些發燙,端起杯子就猛灌了一大口,又酸又苦的味道頓時充滿口腔,我被嗆得直咳,淚水都出來了,眼角余光中瞥見三個室友都面如死灰,完全沒有了剛才躍躍欲試的樣子。
秦兆川不死心地追問:「真的那麼難喝嗎?」
我委婉道:「其實……也還行。」
秦兆川又開心了,開始跟我們講他的設計理念。
「我給它取名『失戀』,很貼切吧,酸酸苦苦的是不是很像失戀的感受。」
我下意識地朝吧檯看去,那個原本程昱坐著的高腳凳卻空了。
在我喝下秦兆川新調的那杯酒之前,他明明還在那兒坐著。
我倏地起身,說著要上衛生間,卻朝門口跑去,我剛剛隱約瞥見程昱的背影從門口一閃而過。
等我穿過擁擠的人群,跑出酒吧後,哪裡還有程昱的身影。
空曠的街道上只有偶爾閃過的計程車,和三三兩兩結伴走過的人群。
我突然很後悔剛才為什麼要那麼重地拍掉他的手,我手心都麻了,他一定很疼。
鼻子猛地有點兒發酸,那股又酸又苦的味道重新瀰漫開來,淚水溢滿眼眶時我在想,這酒後勁兒真特麼大。
10
那天以後,我沒有再見過程昱。
我經常不自覺地在晚上溜達到酒吧門口,進去晃蕩一圈,再在宿舍門禁到之前飛奔回去。
我幾乎每次都能在酒吧遇見秦兆川,後來聽到酒吧一個新來的酒保喊他老闆,我才知道這間酒吧是他開的。
後來我就不敢進去了,怕去得太頻繁他跟我哥告狀,每次都是站在外面往裡掃視一圈,然後在門口蹲守。
但程昱就像徹底消失了一樣,沒有再出現過。
直到周六那天,我剛溜達到門口就遇上了剛來的秦兆川,他把我拉進去非讓我試一下他最近的新靈感。
酒調到一半,他接了個電話,酒吧的環境很嘈雜,但我還是捕捉到了程昱的名字。
秦兆川掛了電話就要走,走出一半了才想起我,又回頭跟我說他有急事兒,讓我先回學校,改天再請我品嘗他的新靈感。
直覺告訴我這事兒肯定和程昱有關,於是我追著他出了酒吧:「秦哥,帶上我吧,說不定我還能給你們幫忙。」
秦兆川起初還勸我回學校,但在我的再三請求下,他同意了。
他的車開得飛快,我怕他分心,在車上沒敢問發生了什麼事兒。
只要和程昱有關,不管是什麼,我都願意去。
剛開始我以為是要去打架,做足了赴湯蹈火的準備。
結果到達目的地後,看到血紅的「急診科」三個字,我差點兒腿軟得沒站住。
我跟著秦兆川一路衝進急診科,和守在手術室外的我哥會合。
我哥掃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
在他和秦兆川的聊天中,我拼湊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程昱的爸爸去世了,私生子沒爭到財產,就想著魚死網破,開車直接朝程昱撞去,還拖行了十幾米。
手術從凌晨做到天蒙蒙亮,醫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來,那一刻他像天使又像惡魔。
我希望他帶來好消息,又怕聽到的是噩耗。
「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但還需要再觀察兩天。」
我鬆了一半的氣又提了起來。
秦兆川一把拉住醫生的手:「謝謝醫生,謝謝醫生,他不缺錢,你給他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儀器,一定要把他救活了,拜託你了醫生。」
11
程昱在 ICU 的第一天,我哥看著站在窗外不停往裡望的我,表情有些無奈。
第二天,他看不下去了,趕我回學校上課。
「那他醒了你告訴我一聲。」
「嗯。」我哥似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心事重重地走了。
程昱從手術結束到現在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我每次透過玻璃窗看見他渾身裹滿紗布的樣子,心裡一陣陣揪著疼。
聽說城南的福嚴寺求平安最是靈驗,從醫院出來後,我徑直打車去了城南。
從山腳到山頂,我每跨一步台階都在心裡默念程昱的名字,祈禱他能早日平安醒來。
在廟裡燒了香求了平安符,再回到醫院也才三點,下課時間沒到,怕我哥知道我沒去上課,我沒敢進去,硬是在醫院外面等到了六點才假裝剛從學校趕過來的樣子進去。
結果沒看到我哥,守在外面的人變成了秦兆川。
「弟弟這麼快就來了,吃飯沒?我剛把你哥換出去吃飯。」
我點頭。
「現在沒啥事兒了,程昱下午醒了一趟又睡回去了,醫生說明天就能轉普通病房,你在學校好好上課,不用天天往這邊跑。」
程昱轉回普通病房後,我沒有再去過醫院。
距離入學第一次摸底考試只剩下一周的時間,我前面又欠了幾天的課,每天眼睛一睜除了上課就是去圖書館,再踩著宿舍門禁時間回去。
白天還好,晚上夜深人靜時情愫就會被無限地放大。
我握著為程昱從福嚴寺求來的平安符,希望他此後都能平安順遂。
考完試那天,我去福嚴寺還了願,回去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拐了個道。
在護士站問到程昱的病房號以後,我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快步走到門口後硬生生地頓住了。從門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病房全貌。
程昱靠在病床上,一個面容姣好的女生正坐在床邊剝著橘子。
女生剝好了橘子,笑著遞給程昱,程昱接過橘子的時候也笑了笑。
這是我沒預想過的場面,整個人都僵在了門外,手腳發麻,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在一旁換藥的護士看了他們一眼,直夸登對。
女生笑得更明媚了。
我晃開視線,轉身靠在牆邊,腳下有些發虛,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病房。
這一刻,我才終於肯承認自己真的會錯了意。
回去時在醫院門口遇到了我哥,我沒讓他看到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閃身躲進了一旁的灌木叢里,等他走遠了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