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可以想像到小瞎子在那頭暴躁的樣子。
白凈的臉因為怒意而泛起紅暈。
張牙舞爪摔了電話,又在氣消下去後摸索著撿起。
這樣漫無邊際的想像成為我的撫慰劑,混著消毒水氣味淹沒我所剩無幾的日頭。
電話我沒有回。
真回了,我怕自己捨不得死。
沉睡將意識帶走之後的某一天,我忽然變得無比清醒。
從床頭坐起,將自己活了三十年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存款,全部丟給了福利院。
人嘛,生從哪裡來,死了也得做點貢獻。
病房裡回歸寂靜的下午,我將一身管子全都拔掉。
恍惚之間,看到了向陽花,漫山遍野,色彩濃郁得將我包圍。
看到了深海里自由潛游的海底生物,四肢跟隨它們漂浮。
最後,我看到了八個月前的某一天。
我端著一瓶藥準備一了百了,有個暴躁小瞎子因為我打翻了他一瓶可樂。
站在路邊對著燈柱破口大罵。
我忽然就笑了,耳邊機械拉長的「嘀——」聲仿佛來自千里之外的異世界。
病房裡變得躁動而熱鬧,我在穿梭的醫護人員中穿行。
勉力看向了病房門口的人來人往。
有個清瘦的側影一晃而過,短暫駐足。
逆著光,頭往這邊偏倚了一下。
跟小瞎子一樣薄得像紙片的身影,堪堪遮住病房裡唯一的那抹光亮。
我的眼珠一動不動,直到光亮重新被投放進屋裡。
他走了。
我的眼皮沉重,闔下的那瞬,手指划過被單,像在小瞎子手裡書寫。
「行,我就當你來看過我了。」
8
我叫紀辰。
我是個瞎子,因為一場事故導致眼角膜損傷,一年前徹底失明。
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刑野的臉。
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是在我生日那天。
他站在冬夜裡,跟我喊生日快樂。
聲嘶力竭,好像用盡全部力氣,令我心神發顫。
我的恐慌從腳底蔓延,定在原地,下意識想要回頭。
前方有暖意籠罩我。
我的腳尖只側了一點,就被江赫用外套罩住整個身軀。
「外面站那麼久,不冷嗎,小傻子。」
拉我進屋裡的時候,我的耳邊仍舊嗡鳴。
「刑野不進來嗎?」
我問得有點著急,明顯感覺到貼近我的身軀愣了一下。
「他走了。」
江赫聲音沒有什麼起伏,我僵在原地,後知後覺地點了下頭。
刑野可能有什麼事吧,沒關係,等我回去,可得讓他再給我補一個生日。
周遭陌生的氣息又撲面而來。
我乖乖地坐在江赫身旁,卻無法再耐心聽朋友們說話。
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刑野說,他在家裡給我留了禮物。
身旁的人還在喝酒,我參與不進去,摸索到的酒瓶越來越多。
江赫的酒氣噴洒在我耳畔,我總覺得他的氣場不大對。
最終坐立難耐,拉拉他的袖子:「我想去衛生間。」
他起身,剛想扶著我過去,身體踉蹌一下,險些沒站穩。
酒瓶里未倒乾淨的酒隨著他的撞擊灑了我一身。
我有些狼狽,慌忙抓住他。
「我自己去就好,你喝多了,先休息會兒。」
濕透的上衣令我觸感不適,我摸到衛生間門口。
手剛扶上門框,一聲尖厲的怒斥就將我震在原地。
「你怎麼回事啊!這是女廁所,沒長眼睛嗎?!」
我愣了一下,鬆開手匆忙道歉。
「對……對不起。」
推搡從前方襲來,更多的人不耐煩地擦過我的肩膀。
「讓一下,別擋路。」
我又急急退後兩步,後背磕到牆壁。
完全失去方向感,一瞬間腦子裡空空如也。
久違的未知的恐懼將我包圍,我努力發出聲音去求助。
不知過了多久,手臂被人猛地攥住。
酒氣蔓延在我的呼吸之間,很渾濁。
江赫的聲音異常冷漠:「走了。」
腳步被迫拖著往前走,我整個人浸在冷汗中。
等到安全感回歸些許,我才發現,我求助時喊的人——
是刑野。
9
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頭倚靠在車窗邊,聽街道川流不息的響動。
江赫的氣消了一些。
車停下後,我溫溫吞吞地打開車門,他忽然道:
「以後,換我來照顧你吧。」
我的身形頓了一下。
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好。」
我清楚刑野長期住在我家照顧我,總歸是不合適。
對於戀人提出的這個要求,我無法開口拒絕。
氣氛難以緩和,我關上車門,緩緩摸索到家門口。
開門的那刻,熟悉的氣味將我包圍。
我感到短暫的放鬆。
可下一秒,我的那份鬆弛乍然消失不見。
因為,屋裡沒有動靜。
「刑野?」
我試探著出聲,連續喊刑野的名字,回應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
心底不祥的預感幡然而至。
我腳下有些急,跌跌撞撞地往最裡面的房間走。
推開門,先覆蓋我嗅覺的,是清潔劑的味道。
我打開柜子,往裡伸手,試圖抓到幾件衣服的衣袖。
可是,那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我坐到地上,頭靠在衣櫃邊,任憑安全感失控。
心臟不受控制地往下沉,直到睡眠一陣陣襲來,將我帶入同樣黑暗的夢境。
夢裡有人在觸碰我的臉頰,像我摸刑野的臉一樣。
從骨骼,摸到五官。
我捉住這隻手,睜開了眼睛。
10
「醒了?」
江赫的聲音將我莫名其妙的希冀打破。
我怔了一秒,察覺自己昨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抱到床上。
隨後點點頭,在他的指引下坐起身來。
「早飯給你端進來了,先吃飯吧。」
我起身往桌前挪,摸到手的,僅有一個稍大的碗。
裝在碗里的除了小米粥,還有打碎的蔬菜和雞蛋。
可它們混在一起裹進粥里,已經嘗不出本來的味道。
我有些不解:「為什麼不把它們分開呢?」
對面的人幾乎是下意識地:「你這樣吃會方便一些……」
尾音停滯,他好像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我失笑,是啊,我是個瞎子。
對於任何人來說,分開放的任何食物,都會增加我進食的困難。
唯獨有一個人,會在我面前擺不同的餐盤,耐心告訴我,蔬菜在右手邊,湯在正前方,筷子和勺子放在一起。
我不再追問,低頭抓起飯桌上唯一的那把勺子,低頭重複同一個進食動作,很快吃完了這頓飯。
江赫識相不再開口,收好碗帶著我往外頭走。
努力試著打破這份尷尬:「今天的安排是什麼?」
「去舞室收點以前的東西。」
「我約了學生來試課,可能陪不了你了。」
他語調里有明顯的歉意,我擺擺手表示理解。
「你快去忙,我自己可以的。」
兩人各自穿鞋,分別之前,我手裡卻被塞進一根紋理清晰的木質長杆。
我脊背不受控制僵硬了一下。
「你一個人的話,帶上它好一些,路人也會理解並幫忙。」
盲杖上的灰塵在我的掌心摩擦。
我輕聲開口:「我從來不用這個。」
空氣瞬間凝固。
有些藏在行動之間的認知暴露無遺。
我忽然明白,原來不是誰都會將我當作正常人。
可轉念之間,我又覺得自己實在是矯情。
「沒關係,快走吧,要遲到了。」
周遭的空氣太沉悶了,我需要一個人坐一坐。
江赫沒有解釋,也許是時間真的很趕,門咔噠一聲,合上了。
我坐在玄關,抽了抽鼻子。
空氣里那股屬於刑野房間的藥味早已消失殆盡。
許久之後,我將手機掏出來,放在耳邊,打開語音操作,顫抖著撥打了某個電話。
11
我沒有打通刑野的電話。
撥出去等待嘟聲的希冀,在忙音過後徹底消失殆盡。
之後的每一次都是如此。
我開始被噩夢糾纏,夢裡我的視線罩著一層白霧。
刑野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我看不清他的模樣。
越走近,那層白霧越重。
我急得伸手去抓他,失重感卻突然拉住我往下墜。
我驚醒著坐起,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熟悉的黑暗,和沒有刑野喚我起床的清晨。
我知道我的胸口開始敞開一個窟窿,撕扯愈發劇烈。
但我不敢去想那是什麼。
直到某個午後的夢魘里,白霧徹底消散,我聽到他在喊我的名字。
「紀辰。」
我努力朝他跑,心臟節律調高,迫不及待要去牽他的手。
白霧過後卻空空如也。
「小瞎子,我走啦。」
驚惶伴隨著這句話開始潰散,我的無助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不……不要。」
到處都是空的,我摸不到他。
絕望將我推入深淵,我從深淵中醒來。
猛地坐立而起。
全身浸泡在冷汗里,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紀辰,你怎麼了?」
江赫的聲音好似從遠方飄來。
我還沒有抽離出來,手機猛地震響。
在午後的寂靜中格外刺耳。
我的心臟開始往下墜,顫抖著手接起來。
「您好,請問是紀先生嗎?這裡是捐贈中心,我們找到跟您眼角膜適配的捐贈者了。」
我的心跳空了一拍。
「什……什麼?」
「捐贈者是因病剛離世,請您立即來醫院準備手術。」
話音中的急切敲擊我的神經。
我的四肢瞬間麻痹。
忽然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還是江赫先一步將手機搶過去。
「好的!我們馬上到!」
我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等待著自己腎上腺素飆升,慶祝這份來之不易。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血液沒有沸騰。
反倒是心上那個窟窿,此刻如同死物一般,不再用疼痛宣洩,空得發悶。
令我非常、非常不安。
那種不安在擴散,於是我拿過手機。
給那個號碼念了一段語音轉信息。
「醫院找到跟我適配的眼角膜了,我很快就可以看到你了。」
可那頭仍舊沒有回應。
沉寂無聲,像冗長冬日暴雪前的寧靜。
12
醫院濃郁的消毒水味裹挾我的嗅覺,我躺在擔架上,手指不自覺蜷緊。
「家屬在外面等。」
大抵是到了手術室門口,醫護人員叮囑道。
「嘀」一聲。
本在往前推的擔架伴隨這聲門禁提示赫然停下。
護工後退兩步,我的擔架往側面讓了讓。
隨後,我聽到床尾傳來同樣的車軲轆轉動聲。
似乎是有人從手術室內率先推出了病人。
圍在門口等候的三兩人群現下都噤了聲。
我察覺到一絲肅穆。
這時,與我交叉而過的擔架床不小心磕碰到我的床角。
腳下傳來輕微的摩擦,似粗糙的白色布料一掃而過。
我側過頭去找尋它推離的方向。
鼻間卻傳來一股似有若無的藥味。
像草藥浸到蜂蜜罐子裡,苦澀和甘甜混在一起,很熟悉。
可它轉瞬即逝,不等我細想,我的擔架床再次動了。
準備萬全的醫護人員打斷了我全部的思緒。
手術台上冰涼的器械搶奪了我的知覺。
我沉入黑暗。
再次醒來,眼前覆上了一層白色紗布。
「明天就可以摘紗布了。到時候,你就可以看見了哦,小紀辰。」
江赫揉了揉我的頭髮,字裡行間都是欣喜。
我抓皺了被單,心上的希冀一分不減,可期盼的東西,早已不僅是看見。
只能點點頭,再次吸了吸鼻子,去找尋手術室門口的氣味。
果然一無所獲。
病房的暖氣開得很足,我的睡意始終很淡。
深夜摸到紗布,一寸寸用手指丈量,跟心上那個豁口坦誠相對。
數著分秒到四十八小時滿。
「可以拆紗布了,緊張嗎,小朋友?」
護士小姐姐拿我逗樂子。
我僵硬的全身已是做了回應。
紗布在輕柔的動作下一圈圈繞開,有光泄到我的眼前。
起初很淡,隨著眼前附著減少,那縷光越來越亮。
我的眼皮輕如薄翼,我稍微顫了顫,小心翼翼掀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