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倒計時八個月,我愛上了一個小瞎子。
小瞎子摸索我的輪廓,想像我的模樣。
我問他:「如果能等到眼角膜,你第一眼想看見的東西是什麼?」
小瞎子怔了半晌,無法聚焦的瞳孔忽然閃著光。
「我想……看見他。」
我聽懂了。
抽屜里那張折舊的雙人合照就是答案。
我將苦澀咽下,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會看見的。」
我會讓你看見他的,在我生命的盡頭處。
到時候,記得把我忘乾淨。
1
小瞎子紀辰坐在我對面,無法聚焦的瞳孔里,那點光亮還未散去。
「第一眼不想看見我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在笑。
對面顯然怔了一下,一口飯險些咬到舌頭,隨後故作輕鬆:
「誰要看見你呀,往後日子那麼長,還不得夠我看的。」
我手間的湯匙倏然折斷在碗里。
清脆的碰撞後,湯灑在餐桌上。
對面的人這才察覺有些不對。
「你怎麼了?刑野,你不舒服嗎?」
我將呼吸努力放緩,卸下全部力氣,癱坐在座位上。
半晌,仍舊帶著笑意回應他。
「沒,湯太燙,燙著舌尖了。」
紀辰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拿筷子戳了幾下米飯。
「看吧,非要吃飯的時候逗我,遭報應了吧。」
話語尾調上揚,眉眼彎起,兇相沒有,可愛樣倒是十足。
我的疼痛被撫平一半。
「是是是,小少爺,快吃飯吧,我不問了。」
電話在口袋裡輕微震動。
我拿起來,看到上頭的備註,起身往門外走去。
「刑先生,我們需要提醒您的是,哪怕您進行了志願登記,逝世後眼角膜也未必能跟您愛人的適配。」
電話那頭傳來嚴肅的女聲。
我的心臟伴隨「愛人」二字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沉默只有一瞬。
「我知道,但總是多一次機會,不是嗎?」
「好的,那您記得抽空過來進行初步的禁忌症篩查。」
掛完電話,我下意識地想要點煙。
口袋裡卻空空如也。
側過頭從窗外望向紀辰的側臉,我手腳發涼,心臟仍舊滾燙。
我能留在他身邊的日子,不多了。
2
冬季初至,南方的雨凝成霜,很潮濕。
到舞室門口已是臨近中午,我從駕駛位的鏡子裡望向自己的臉。
蠟黃枯瘦,皮貼著骨,見情敵估計得輸。
索性戴了頂鴨舌帽下去。
坐在休息室等候的人在我推門而入時抬起頭。
「你是紀辰的?」
「朋友。」
折舊的照片沒能還原這個人的容貌氣質。
「你約我有事嗎?」
我抱手靠在牆邊,躊躇了一會兒,懶散地道:
「沒大事,來說媒的。」
對面的身形頓住,敵意頃刻消散了大半。
好似不用我明說,一切都瞭然於心。
「江赫,紀辰看不見了。當初,他是因為看不見,才離開你的。」
江赫臉上的從容瞬間被打破。
赫然睜大的眼睛印證了我的猜想。
我想,小瞎子的願望,應該可以實現了。
3
回去的路上,我給紀辰捎了一隻香酥鴨。
裝在保溫袋裡,饞得他忘記盤問我消失一天的動向。
「大後天有個青少年中國舞比賽,你想不想去看看?」
小瞎子人雖瞎,白眼翻得倒一向很好。
「大哥,我是瞎子,我去看什麼?」
「誰說瞎子就不能去看了?你可是舞蹈家,對舞台的感知力那麼好,感受下氛圍也不錯啊。」
紀辰咀嚼食物的動作頓了頓,似乎有點心動,在考慮我所述的可行性。
我趁熱打鐵:「就這麼定了。」
舞蹈比賽當天,我特地給他挑了件小禮服。
握著他的手腕,將他帶到前排。
「位置那麼好?你怎麼辦到的?」
紀辰顯而易見地開心,眼角眉梢都帶著暖意。
我摩挲著他的手腕,不捨得鬆開。
舞檯燈光暗下,音樂鼓點輕起。
他立馬噤了聲,專注去聽舞曲和舞者翻飛落地的節奏。
如果不是那麼專注,他應該會有所察覺。
我自始至終沒有看向舞台,而是凝視著他的側臉,一動不動。
直到一曲終了,我悄無聲息起身,朝後方走去。
有人落座在紀辰身旁。
「剛剛那支舞蹈,國風元素很足,如果換成群舞會更有氣勢。」
「是,我當時也建議他們換成群舞。」
隔著不過幾排距離,我眼見著紀辰白皙的面龐從歡愉變成訝異,從茫然變成恍然。
最終停留在臉上的,是經久別離後的無措。
久別重逢的戀人需要更多空間,江赫索性帶著他離開座位,往安全通道的方向走。
我的視線落到小瞎子踉蹌的步伐上。
直到那兩道身影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這才站起來,將熙熙攘攘的觀眾扔在身後。
可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舞台。
那裡是曾經屬於紀辰的地方。
他說過,舞台是他無法回首的榮譽,也是傷疤。
到今天,他應該不會再那麼想了。
4
我又在半夜伴隨著全身的抽搐驚厥而醒。
我的睡眠近期開始急劇減少。
止疼藥換了一種又一種,都收效甚微。
床頭的水是我提前備在那裡的,已經涼透。
我抓一把藥塞進嘴裡,涼水吞到喉管帶走我所剩不多的睡意。
四肢疲軟,我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
還有兩個小時到凌晨。
隔壁房間的檯燈還亮著。
我踱步到門口,見到紀辰早已睡熟,那張舊照片大大方方擺在床頭。
折舊的位置已經撫平,但邊角仍舊有破損。
他的手機閃著微弱的光,我走近,看到未掛斷的來自江赫的通話。
時長几個小時。
和好如初的小情侶戀愛把戲不斷。
我覺得牙痒痒,有那麼一瞬間,翻湧的妒意快要不受控。
手指落到掛斷鍵,默了兩秒,最終還是收回手。
上前抬手關掉了燈。
選擇在黑暗中拿走了那張舊照片。
5
晨間的日光徹底籠罩房屋,紀辰起來了。
我聽到腳步挪動的動靜,轉過頭留意他前行的動作。
「刑野,我和江赫今天約了朋友們一起徒步,你跟我們一起去唄。」
我手上的動作停了,躊躇了一會兒,欣然答應。
「好啊。」
小瞎子臉上揚起笑意,摸索著開始收拾徒步的裝備。
徒步的地方是相對平坦的山野,山道不算崎嶇。
一群人往上爬,很快就三兩結伴分散開來。
紀辰因為眼睛不方便,在江赫的牽扶下爬得很慢。
我跟倆人拉開半米距離,不緊不慢地跟著。
小瞎子磕磕絆絆,好幾次左腳絆右腳,險些摔在石階上。
看得我心驚膽戰,實在忍不下去,我出聲提醒江赫:
「石階寬一點的地方,他得走兩步,你放慢一點。」
他淡淡地掃了我一眼。
紀辰趕緊率先勾住了他的手,解釋道:
「沒事,我牽緊一點就好啦,你不用聽他的,我可以跟上。」
我的喉頭仿佛被堵塞,索性垂下眼,不再作聲。
將山間冷冽的空氣全數吸到鼻腔,逼著自己冷靜。
山里水霧越發重,越往深山裡走那股逼近的寒氣越不對勁。
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終於意識到,我們走錯路了。
周遭沒有其他人聲,大部隊早已遠離。
霧大得能見度只有兩米,氣溫愈發低。
江赫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我警覺地皺眉:「我們別走了,找個山洞駐紮,等霧散了再找大部隊。」
紀辰不自覺抓緊江赫的胳膊。
「別怕。」江赫柔聲安慰。
我徑直往前走,所幸很快找到了足以容納幾人躲藏的洞穴。
起火升溫後,光亮總算驅散一些深山的恐懼。
忙活完這些,我盯著那簇火苗,儘量不去看緊靠在一起的紀辰和江赫。
丟一把乾柴進去:「今晚得要人守夜。」
「我去吧。」
江赫起身,將身上的裝備摘下,正要跨步出去,紀辰伸手抓住他的褲腳。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我脫口而出。
山里溫度趨近於零下十度,紀辰身子骨本來就弱,守一晚上得受多少罪。
誰知小瞎子立馬跟我跳腳:
「怎麼不行了?刑野,你少看不起瞎子,我可以的,一個人守夜不安全。」
每一個字都像細針刺入我的神經,我覺得太陽穴跳得厲害。
半晌,我妥協:
「我去。你倆休息。」
空氣凝成冰點。
這次紀辰沒再反駁,我掉頭往洞口走。
洞穴內外已經形成溫差,坐到冰涼的石墩上時,我呼出了一口氣。
眼皮發熱,有什麼東西浸濕了我的眼角。
這天真他媽冷。
很快,洞穴內傳來紀辰均勻的呼吸聲。
有腳步聲從裡面走出來。
我沒有轉頭,睜眼看向前方。
「我清楚你現在什麼狀況。」
江赫的聲音很平靜,不足以吵醒裡頭的人。
「既然給不了他任何東西,何必成為他的負累。早點離開吧。」
沒有月亮高懸的天際暗得像無盡的深淵,根本看不到曙光。
我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最終睜眼到天明。
6
山里凍了一宿,我在醫院裡躺了三天。
免疫力嚴重下降的如今,我連高燒都抗衡不了。
我是在紀辰給我打第三個電話的時候醒的。
「刑野,今天是我生日誒,你跑哪裡去了?」
那頭討伐的聲音好似撒嬌,我在心頭顛了又顛。
「來了,這就來。」
生日宴是江赫準備的,包下了個小酒館。
我要了地址,扯掉留置針,順利溜出醫院。
路上碰到賣白玫瑰的小姑娘,抬起上眼瞼看我的模樣,幾乎跟小瞎子一模一樣。
我鬼使神差地全都買了下來。
抱著那堆散裝的白玫瑰,昏昏沉沉地在酒館門口下了車。
也許是我的腦子太不清醒,以至於我看到門口兩個相擁的身影時,還是不合時宜地開口喊:
「紀辰。」
貼附著親吻的人鬆開。
紀辰隨著我的聲音轉過頭,那雙眼睛被情慾浸潤。
含著漂亮的水光。
他有些被撞破的無措,驚惶退後一步,手還落在江赫掌心裡。
「你……你來啦?」
這是我第一次慶幸他看不見。
所以他不會知道,我抱著這堆白玫瑰的蠢模樣,比他現在滑稽多了。
「嗯。」
江赫沒有戳穿我,低頭給紀辰交代了幾句,先一步進屋了。
我將白玫瑰全數放到露天長椅上。
一步步走近他。
他眼睛閃著光亮,手往前一攤。
「刑野,我的生日禮物呢?」
我笑:「你回家就能發現了。」
他不再追問,開始跟我絮絮叨叨。
責怪我莫名消失的幾天,說起生日宴會上的奶油蛋糕和禮炮。
「我吃蛋糕吃得太醜啦,弄得衣服上和臉上到處都是。」
「我還喝了酒,但是江赫攔著我不讓我多喝。」
「好多許久不見的朋友都來了,我今天特別開心。」
我聽著,將他所說的每個字、他彎起眼角時的每一條褶皺,都牢牢記下。
夜風再次起,不遠處叮鈴一聲,有人打開門,在酒館裡喚他進去。
我抬起手,將他的衣襟拉攏:「去吧,都等你呢。」
他的欣喜未落,仍舊掛著笑,轉身摸索著慢慢往門口走。
雨混著雪從空曠的街道飄來,格外嗆人。
冬季漫長,我忽然想到,這是我陪小瞎子度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生日。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胸腔都是血腥味。
終於忍不住朝那個背影喊道:
「小瞎子,生日快樂!」
「以後要平安順遂,健健康康!知道了嗎?」
那個背影定住,黑夜模糊了他的輪廓。
我以為他會回頭。
可下一秒,雪和淚淹沒我的視線。
再睜眼,眼前什麼都沒有了。
我丟下那一地玫瑰,終於跟我的愛人告了別。
7
我的病情惡化得很快。
終日在昏睡中度過,偶爾醒來的日子,手機上會有紀辰打來的未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