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黑暗,所有顏色在我的眼裡,清晰分明。
床頭的白色欄杆,透明的留置針管,淺藍色的襯衫,還有……
江赫的臉。
我第一眼看到了江赫的臉。
「如果能等到眼角膜,你第一眼想看見的東西是什麼?」
耳邊閃過的這句話,在前一個深夜,響在我的心臟豁口處。
我翻來覆去,不敢急著去確認。
但此刻,我盯著江赫的臉。
一秒、兩秒,心裡的悸動幾近於無。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刑野,我重新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等到眼角膜了,我第一眼想看見的。
是你。
13
「小朋友真奇怪,是不是不太習慣呀,怎麼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開心?」
也許是我的落寞太過明顯,護士小姐姐在旁邊寬慰我。
「能高度匹配的眼角膜並不多見,小朋友運氣真好,可得感謝那位捐贈的帥哥。」
我轉頭望過去,心裡疑竇頓起。
「給我捐贈的,是男性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是男性,因為患病走的,唉,年紀輕輕的,太可惜了。」
心上有根弦突然繃緊。
翻湧而上的某種直覺在敲打我的理智。
我無法控制它帶著名為恐懼的東西占據我的四肢百骸,徑直往下問。
「他叫什麼?」
護士停下手裡的動作,側過頭思索了半晌。
「叫……我想想啊……」
我惶惶不安的視線投射到她身上,她有些不解,卻仍舊翻出手機。
「我看看……」手指上翻的動作頓住,她掃了一眼,上下嘴唇輕碰,「哦,叫刑野。」
我的呼吸在那個名字落下的瞬間停滯。
全身血液倒灌。
耳間的嗡鳴讓我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你說……他叫什麼?」
「刑野啊,刑罰的刑,田野的野,30 歲,男。有什麼問題嗎?」
「你胡說!」
從嗓子眼裡蹦出的字仿佛不是來源於我本人,斥責混著恐慌當即脫口而出。
護士愣在當場,隨即跟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
「我怎麼就胡說了?這是我們醫院特地做的記錄,人跟你前後腳進的手術室。」
「我們護士長說,還是個情種呢,據捐贈中心的人說,他捐眼角膜是為了給他愛人多一個配對的機會……」
陌生人的每個字都是那麼懇切,擊穿我的耳膜,將我死死摜在原地。
世界又好像忽然失了聲,她明明嘴還在動,我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腳下發軟,我好幾次想站起來,卻一再跌坐回床間。
江赫緊緊抓著我的手臂,試圖將我從混亂中拉出來。
「紀辰!」
「他在哪裡?」
我出聲,聽見自己的話音抖得不成樣子。
心臟豁開的那個口子終於鮮血淋漓。
「聽說他沒有親人,這會兒應該往青閣山送了吧。」
全身肌肉好像有了可以奔赴的目標。
我憑藉這唯一的指引幫助自己站起身,跌跌撞撞往門口走。
青閣山……
我要去青閣山。
「紀辰!你要幹什麼!」
我拂開阻隔我的人。
醫院長廊是無盡的白,我起初在走,後來,我開始瘋狂奔跑。
誰說的話,我都不信。
所以,刑野,拜託你,別讓他們來嚇唬我。
好不好?
14
我度過了世界上最漫長的三十分鐘。
乾澀的眼眶沒有習慣外界的輪廓,我坐在車上彷徨地張望。
心在谷底,卻流不出眼淚來。
因為太害怕,我索性趴在車窗上,透過霧氣開始畫刑野的臉。
我想像中的,刑野的臉。
車停了,我沿著一級級台階往上走。
去每一個弔唁處找尋姓名。
不是他,這個也不是。
不要有他……不要有。
駐足在人煙最為稀薄的那間屋子門口時,我停下了腳步。
黑底白字的弔唁輓聯上,我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十步之遙,有一座棺槨。
通體黑色,最普通的那種。
敞開的棺蓋供來人做最後的悼念。
我一步一步,往棺槨前方走。
草藥味苦澀混著甘甜浸潤我的鼻息,我捕捉到了。
他曾經說,長期浸泡在藥罐子裡,就會這樣。
我那時以為他在說笑。
習慣了那個味道,也習慣了他會在我身邊。
我忽然就不敢動了。
抬眼望向棺槨。
穿著常服的人四肢平放,毫無聲息。
孤零零擠在那方漆黑的有限空間裡。
時空好像被攔腰斬斷,這裡只有我和他。
我艱難地挪著步子,再一寸。
一張輪廓分明、劍眉英挺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鼻樑高挺,嘴角微微上揚,好似安詳。
皮貼著骨,就是瘦了點兒。
只一眼,我就笑了。
抬起手指貼在棺木上,再緩緩落到他面部,一點點描繪。
從眉骨、到眼睛,再到嘴唇、下顎。
「原來,你長這樣啊。」
我將下巴托在棺木上,輕聲道。
「那麼帥的啊。」
笑著打趣完,我又偏過頭,仔仔細細地瞧。
初見世界的不安落地。
我找到了我的安全港灣。
於是再一眨眼,我的臉上濕潤一片。
模糊我視線的水霧越疊越多。
我怕掉到刑野身上,就抬起手一次次擦。
可淚腺不聽我的命令。
爭先恐後湧出來的淚水在控訴,控訴他扔下我的事實。
哭累了,我就趴在棺木旁,小聲地撒嬌:
「刑野,我難受。」
漫長的冬季快要到頭,我的愛意沒來得及表達。
人又說,死後最後消失的是聽覺。
我乾脆耍賴,一屁股坐在刑野身邊。
反覆絮叨一句話:「我喜歡你。小瞎子想你了。」
可我知道,他再也聽不到了。
15
青閣山縹緲的青煙跟雲層化作一團的那天,暴雪降臨。
我在雪中站了很久。
捧出的骨灰輕得只余幾兩,我抱在懷裡下了山。
有車停在路邊,江赫靠坐在車頭,看向我的眼神透露出幾分擔憂。
我腳下虛浮,唯獨緊了緊懷間捂熱的骨灰盒。
「我們分開吧,江赫。」
他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
眉間擰起一瞬,很快又鬆弛開。
我挪動步伐,沿著瀝青路往盡頭走。
沒有知覺,也沒有情緒。
直到再次抬手抹掉頂蓋的雪,看到青紫的關節。
才意識到四肢已經凍到僵直。
空蕩蕩的房子就在眼前,我到家了。
指紋解鎖拉開房門,屋裡充足的暖氣撲面而來。
召回我出走的五感。
我坐在玄關口,低著頭窩在盒間。
發梢的雪融成水漬,滴到地板上。
昏昏沉沉之間,我忽然想起什麼,從地上竄起來,不管不顧往自己房間沖。
書籍被我沒有章法的找尋打亂。
終於,我在夾放的舊書之間,摸到了一個東西。
是一個相框。
刻意打磨過的圓盾邊角滑過我的掌心,我的指尖猛地攥緊它。
心臟同步被揪起。
我在未開燈的房間裡,憑藉窗外映射進來的光亮,看清了它。
那是一張被修復的舊照片。
修復者將折損的地方用覆膜的方式填補,再將它小心鑲嵌進相框里。
現在,它煥然如新。
可照片上的畫面,明明是一把足以刺穿他的利刃。
鋒利的刀口在曾經的歲月里剖開他,再劃破時空,將如今的我一刀刀切割。
這是刑野……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也是他偏袒我到極致的證據。
相框從我的手中滑落,砸到我的跖骨。
我卻沒有感覺到疼。
只是拿起手機,再次撥打那個無人接聽的電話。
對著地板喃喃自語:
「刑野,我不喜歡這個生日禮物。」
讓你疼過的東西,我都不喜歡。
包括我自己。
16
我將自己蜷在衣櫃里的第三天,江赫將我從逼仄的間隙中拉了出來。
厚重的窗簾一經拉開,窗戶大敞,沉悶徹底被趕跑。
天光乍亮。
我勉力睜開眼睛看出去。
啊,雪停了。
春天快來了。
「紀辰,刑野給了你眼睛,是要你好好看這個世界,好好活著!」
「如果他看到你這個樣子,會走得不安心的,你明不明白?!」
我將目光投向江赫。
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氣急敗壞。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看他的眼睛。」
他忽然就怔住了。
眼裡的憂慮加重,仿佛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可我沒有瘋,我藏在刑野的衣櫃里,可以聞到他的味道。
窄小空間內有個巴掌大的鏡子,我能夠撫摸和凝視他的眼睛。
只看著他的眼睛。
「紀辰……」
「江赫。」我打斷他,忽然福至心靈,「我想去旅遊。」
他沒有回應我。
我繼續在腦袋裡勾畫藍圖。
「你說得對,我要去這個世界看看,把他曾經跟我說的, 他兒時走過的那些地方,都去看一遍。」
「先去海島, 再去南城,他喜歡山野, 我就爬遍所有最高處, 你說好不好?」
我笑著,試圖得到身邊人的肯定。
沉默卻始終在蔓延。
我不是那麼在乎,穿過客廳打開房門,開始大口呼吸暴雪後的清冽空氣。
慶幸自己挨過了漫長冬季,終於可以在春天裡,跟我的愛人去旅行。
我很幸福啊,不是嗎?
刑野,我要帶你去遠方了。
旅途的起點, 是我們的家,旅途的終點,就交由我來決定。
你記得走慢點, 要牢牢牽住我的手。
別再丟下我。
你知道的,小瞎子怕黑。
17
我叫江赫。
我這輩子最自以為是的一件事,是以為紀辰會永遠愛我。
亦或者,是以為紀辰早晚會從那個人的死亡中抽離出來。
可我錯了。
那天, 我費盡心思撬開大門,看到藏在衣櫃里的他。
我就知道,那個人烙在紀辰心裡的痕跡,是時間無法抹平的。
那道烙印太深,即便成了⼀道疤, 也只會讓紀辰反覆撕開。
直到血⾁潰爛,痛到他將靈魂全部交付出去。
他說, 他要帶著那雙眼睛去旅行。
他明明在笑, 可我卻沒有看到他眼底的笑意。
那⾥分明是一潭死水。
我沒有阻攔他。
因為我知道沒有意義。
於是我在春天,收到了來自紀辰的死訊。
前⼀天, 他發布了最後一條動態, 公開告訴所有⼈,他去南城看了日落。
南城是那個人的故鄉。
說叫故鄉, 其實是福利院的地址。
⾦⾊麥芒的邊界線上, 太陽將⼤地鋪成暖⾊調。
靜態的⼀張照片, 生機快要從鏡頭那邊溢出來。
「嘿, 我抓到你啦。」
他跟那個人說。
我這才知道, 原來那久違的⽣機,叫作解脫。
他苦苦⽀撐的⾁體,也只夠他活到這裡。
他怕走慢了,那個人就不記得他了。
我眼眶發熱,接受了他的死訊。
夜裡夢起,看到兩個⻘年在打趣。
一個瞎子,一個病患。
瞎子跟病患說,看吧, 病了就是⾛得慢。
病患跟瞎⼦說,我看你也沒瞎啊, 跑得倒挺快。
十指相扣,跨過⻓橋。
那頭是健康⻓壽,白髮偕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