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紀念日他都沒忘記過,媽媽生病時他也會徹夜不眠守著,有過爭吵,卻總是他率先低頭。
那些日常的溫情。
有時也構成我對未來最具體的想像。
我和周佑青。
也許會像他們這樣過一輩子。
可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所謂的婚姻和愛情。
不過是激情褪去的表演。
當更年輕嬌艷的面孔出來,背叛就成了捅向心臟最鋒利的刀。
我的處境,根本沒有讓我有相信愛情的資格。
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
鑽進我的腦海。
幾乎讓我嘔吐。
所以。
與其在未來承受這種悲劇,不如現在就徹底結束。
十七歲的我很幸運。
喜歡的人碰巧也喜歡我。
雨水打濕的香樟樹下。
他珍惜地親吻我的額頭,對我說:
「徐言,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可惜。
當愛情以最慘烈的方式在我眼前腐爛、爆炸。
「永遠」這個詞。
我就再也無法相信了。
20
錯過的十年像把生鏽的刀。
割得人心鈍痛。
樓下酒吧里的駐唱調大音量。
恰好唱到了那句:
「為將來的難測,就放棄這一刻。」
我想要收回手。
周佑青箍住我的手腕,聲音嘶啞。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當年那些話,有一句是真的嗎?」
我渾身一顫。
下意識抬眼。
我的沉默,或許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心裡一定也有答案。
卻一定要逼著我親口說出來。
那雙溫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痛楚和執拗。
他步步緊逼。
我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一點點土崩瓦解。
「一句都不是真的。」
哽咽的聲音吹散在風中。
他眼中的情緒翻湧,蒸騰。
他明明什麼都清楚了。
卻執拗地偏要我親口說出來。
周佑青啞了嗓子。
「一句都不是真的,但我是真的信了十年。」
我抬頭看他。
那雙眼竟然濕紅了。
月光落進去,沉得要碎。
他聲音很輕,被風一吹就散了。
「我寧願相信你是真的冷血,也不願去承認,在你最難的時候,寧可一個人撐著也不讓我知道。」
我呼吸發緊。
浮腫的眼睛很疼。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
周佑青盯著我。
「我拚命往前跑,拚命爬到最高的地方,哪怕你不愛我,終究還能看我一眼。」
我說不出話來。
沉默像一團濃霧,爬進了嗓子。
「可是十年後,我賭不起第二次了。」
這一瞬,我心裡有什麼東西掉了下去。
他轉身去拉鐵門。
我下意識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周佑青,等一下——」
可話到嘴邊。
二十七歲。
我還是無法像十七歲時那樣相信永遠。
也沒法挽留。
「你看,你連現在都還是不敢。」
他笑了。
是心碎到幾乎發瘋的冷笑。
「我可以選你一百次,但你一次都不會選我。」
我愣住。
他很輕地甩開我的手。
天台的門被風一吹,砰地合上。
他沒回頭。
我站在風裡,渾身發抖。
一顆心像從高處墜落。
21
周佑青和我的熱搜漸漸淡去。
梅雨季的尾聲,陰雲卻還是久久不願散去。
我在醫院和工作之間來回奔波。
很多次,我拿起手機,翻到備註里那個沒有名字的號碼。
停留了很久。
最終還是按滅螢幕,塞回口袋。
我沒有資格。
晚上,我靠在小葵床邊迷糊了一會兒。
再醒來,手機蹭蹭往外跳動著消息。
十年前被林薇霸凌過的女同學發了帖子。
短短几分鐘就衝上熱搜。
模糊的照片里,林薇居高臨下,揪著另一個女孩的頭髮。
女孩被她摁在水池邊,頭髮亂七八糟,淚流滿面。
即使像素模糊。
也看得出林薇臉上令人膽寒的殘忍。
「薇薇一定是被冤枉的!一張圖能說明什麼,P 圖誰不會?」
「有本事報警去啊,找網友伸張正義,在微博升堂,這不是引導網暴嗎???」
但這些聲音很快被全網輿論淹沒。
「臥槽!!!!這表情……我渾身發冷!」
「還嘴硬呢?這特麼的鐵錘啊,錘得不能再錘了!」
【霸凌者 biss!原來十年前就不是好東西!!】
很快,又有第二個、第三個受害者出現。
我握著手機,看著密密麻麻的字。
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
十年前壓在我身上的一部分東西。
突然從另一端炸開了一個口子。
手機亮了一下。
是一個帳號給我發的私信。
來自於上次聚會現場的某個女同學。
【......對不起。】
她說,她是當年的圍觀者之一。
她沒動手,卻看著我被澆水,被扇耳光。
「我當時一直覺得,只要不參與,就算不上惡人。」
「現在想想,我也是。」
我沒說話。
她發過來一個視頻。
「不是為了徵求你的原諒。真的對不起,希望能幫到你。」
指尖在螢幕上停了很久。
我最後只打了兩個字。
【謝謝。】
發送出去。
像把死水裡唯一的溫度也丟掉。
22
小葵被打字聲吵得蹙了蹙眉。
我起身,抱著膝蓋坐在走廊的一角。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
林薇的工作室開了直播。
彈幕刷得飛快。
林薇一改往日光鮮亮麗的形象。
素顏,哭得眼睛紅腫。
「我不承認沒做過的事。」
她抽噎,
「我現在努力工作,認真拍戲,有些人為什麼要揪著莫須有的事不放?你們知道被全網罵是什麼感覺嗎?」
彈幕里開始有人心疼,有人洗白。
她抹了下眼淚。
忽然換了話題。
「還有人說,我當年故意破壞佑青和初戀的感情。」
林薇看向鏡頭,咬了咬嘴唇。
「你們這些局外人能知道多少?」
她開始有意無意把話題扯向我。
「那位前女友十年了還沒放過佑青。」
「如果沒有我,他可能更放不下過去。我只是喜歡一個人而已,有那麼不可饒恕嗎?」
我盯著螢幕,看到助理和林薇對了個眼色。
頓時明白了。
她在拿戀情瓜轉移視線。
十年前,我一聲不吭走掉。
把所有話都咽在喉嚨里。
那一次我的沉默。
給周佑青留下了十年的瘡疤。
如果這一次,我還什麼都不說呢?
我改了帳號主頁,敲下一行。
「我是徐言。」
彈幕瞬間陷入狂歡。
「臥槽活久見!賣魚姐聞著味來扯頭花了!!!」
「打起來打起來打起來!」
下一刻。
直播間彈出一個邀請連麥的提示框。
我按了同意。
林薇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會接。
她很快調整好表情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
「十年了,你還好嗎?」
不等我回答。
她眼裡很快泛出淚光。
「我一直覺得,當年是我們都不夠成熟。如果有誰該被罵,那也應該是我,不該牽連佑青。」
彈幕立刻被戳中了心軟。
【感覺她真喜歡周神,才會這麼說吧。】
【她這麼看著確實不像小太妹啊。】
我靜靜聽完,才開口。
「你的確不該牽連他。」
「但你也確實牽連了。」
林薇臉色微變,勉強笑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
「十年前的那條簡訊你還記得嗎?」
我問。
她眼神閃了一下。
「哪一條?」
「你用我的手機,給他發的那條。」
我很平靜。
平靜地重複簡訊內容。
「分手了就別丟人現眼,別再來找我,我嫌你噁心。」
直播間安靜半秒,又炸了。
【?什麼意思???】
【臥槽這瓜帶勁啊!】
【林薇搶前任手機給周佑青發的簡訊,這女的真絕了哈哈哈哈哈!】
林薇臉上的表情終於繃不住了。
「你別亂說!」
「亂不亂說,你心裡比我清楚。」
我看著她。
「那天你踩著我的手,搶走手機,刪聊天記錄,發了簡訊。」
我的聲音很平靜。
只有冷靜,才能讓人信服。
「你說,如果我敢告訴周佑青,就整死我唯一的妹妹。」
螢幕那頭。
她的臉唰一下白了。
彈幕不斷翻湧:
【真的假的?這也太狠了!】
【有證據嗎張口就來?汙衊我們薇薇的見人!】
【林薇這反應,對面不像在亂說啊……】
我垂下眼睫。
慢慢把十年前的記憶拔出來。
廁所的瓷磚很冷,水龍頭的水很冰。
她踩著我的手,笑得很漂亮,也很噁心。
「你發完那條簡訊後,把手機還給我,說——」
我頓了頓。
「這樣他就徹底死心了。」
林薇嘴唇發抖,急著想打斷我。
「你有證據嗎?你說的話隨便一個人都可以編!」
「有。」
在我說出這個字時。
直播頁面被突然切斷了。
夠了。
其實後面會發生什麼,也不太重要。
我保存了女同學發過來的那條視頻。
點擊上傳。
關掉了介面。
楊磊的電話這時候打了進來,他聲音里也帶著難以置信:「……你剛剛,挺帥的。」
我靠在牆上,笑了一下。
「我還以為你會罵我把事情攪大了。」
「你要這麼說也沒錯。」
楊磊嘆了口氣,「但從輿論角度,這次是她完了。」
「至於佑青……」
他頓了頓,「你以為他看不到直播嗎?他剛剛差點衝出去。」
我有點意外。
「我把他按住了。」
楊磊苦笑,「我說,你要是真出去,就別回來了。」
電話那頭好像有點雜音,像是有人在爭執。
楊磊壓低嗓音,「——行了,自己跟她說。」
下一秒,電話被人奪走。
23
「徐言。」
聽筒那端,他叫我的名字,聲音很低,很穩,卻有一點點發緊。
我靠在走廊的窗邊,能看到樓下雨被燈光切成一塊一塊。
「我看到了。」
他說。
我「嗯」了一聲。
「十年前的事,真相我已經知道了。」
他頓了頓,「但我更想知道的是——」
「你剛才,在那麼多人的面前說那些,是為什麼?」
這話問得有點奇怪。
我本能地反問:「不然呢?總不能讓她繼續踩著我上位。」
那頭沉默了兩秒。
「你可以繼續當那個冷血的人。」
他緩緩地說,「對所有人不解釋,讓所有人以為你壞、你貪、你心狠。」
「你這麼做,是為了我嗎?」
我怔了一下。
「我怕你再被她拖下水。」
我說,
「你已經因為我毀過一次。」
話一出口,我才反應過來,這句「毀過一次」。
電話那頭的呼吸明顯粗重了一瞬。
他像是笑了一下,但笑意里滿是酸澀。
「你現在才想起?」
「我一直記得。」我閉上眼睛,「所以不敢靠近。」
「你知道你有病嗎?」
他忽然低聲罵了一句。
我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有病。」
他重複,聲音里終於有點控制不住的顫。
「所有事都自己扛,所有決定都替別人做——你以為你在保護誰?」
「你保護得了父母的婚姻嗎?保護得了小葵嗎?保護得了我嗎?」
每一個問句,都像一拳一拳打在我胸口。
我張嘴想反駁,卻發現他說的每一句都是事實。
「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
他壓低聲音。
「徐言,你到底什麼時候,肯正眼看一眼你自己?」
這句話像一記悶雷在腦子裡炸開。
很久。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
他很輕地笑了笑。
「我現在不想說這個。」
他說,
「現在,我只問你這個——」
「徐言,你愛我嗎?」
我握著手機的手心全是汗。
我們繞了十年,從雨夜繞到病房,從菜場繞到天台,再繞回這一句最簡單的。
所有理智都在勸我說「不」。
——說不愛,我們就徹底和解了。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遠,我可以繼續在債務和病房之間苟活,各自心安理得。
可喉嚨里的那個字,卻怎麼都發不出來。
良久,我輕輕閉上眼睛:
「我愛你。」
24
說出口的那一刻,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一秒。
像雨停在空中,還來不及落下來。
「十七歲的時候愛。」
我慢慢說,「十年里,中間有很多次回頭看,我發現——」
「我最恨的,其實是那個什麼都不跟你說,就自己逃跑的我自己。」
「我不想再逃了。」
電話那頭像是有人深深吐出一口氣。
「好。」
他只說了一個字。
好像一切罵人的話、控訴的話、質問的話,都和那口氣一起被放出去,剩下的只有乾淨的兩個字。
「我還有一句。」
「嗯?」
「徐言。」
他聲音低下來,帶著一點啞,「你剛才說不想再逃了。」
「那這一次,你能不能試著——往我這邊逃一次?」
我有一點想笑,又有一點想哭。
「你在哪裡?」
「醫院門口。」
他很坦誠。
「楊磊剛才按不住我,我還是出來了。」
25
頂樓的門沒有關嚴,風從縫隙里呼呼地往外泄。
聽見腳步聲,周佑青轉過身。
眼眶有點紅,神色卻比那晚平靜很多。
「你來了。」
我走過去,和他保持一步的距離。
「你不是說,來晚了嗎?」
「是啊。」
他抬眼看著我,「所以我現在每天都後悔,後悔當年沒有晚一點來到你身邊,就能少撞一次車。」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能不能正經點。」
「我很正經。」
他認真看著我,「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花十年,在一個『來晚了』的人身上。」
風從我們之間穿過去,吹得頭髮亂成一團。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伸出手。
這一次,他沒有去抓我,而是把手心朝上,停在半空。
「徐言。」
「十年前,是你先鬆手的。」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現在,我把手伸出來,你想不想再試一次,不要松?」
我的心跳得厲害。
耳邊是風聲,是遠處汽笛,是樓下隱約的喇叭——
又像是十七歲那年體育課後,太陽底下他把消毒水遞給我時的那種心跳聲。
我沒有立刻伸手。
這一次,我非常明確地在衡量——
我怕不怕再失去一次,怕不怕有一天他會後悔。
良久,我反問他:
「那你呢?你還怕不怕?」
「怕。」
他說, 「我很怕。」
「我不想再當那個被你關在門外的人了。」
他的手還停在半空, 甚至有點輕微的顫抖。
我深吸一口氣, 把自己的手一點一點伸過去, 放在他掌心裡。
他的手很燙,掌心有薄繭, 指節幾乎在瞬間收緊, 把我握得牢牢的。
像怕一鬆手,就會再丟一次。
「好。」
我說,「那我們就一起怕。」
他低頭笑了一下,很快抬起頭, 眼睛裡有一點幾乎藏不住的光。
下一秒,他忽然用力把我拉進懷裡。
十七歲時,我以為我們會結婚, 過一輩子。
後來一切被雨水衝散,他去到了光最亮的地方,我則一路摔進泥里。
我曾經以為,這兩條路終究不會再重合。
直到有一天, 光願意彎下來一點,泥也肯往上走一步。
我們站在中間,踩著還沒晾乾的痕跡。
對視,握手。
26
小葵的移植手術排上了日程。
那天她醒來, 虛弱地抓著我和周佑青的手,笑得像小時候一樣。
「姐姐。」
「嗯?」
「你們以後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她眨著眼睛, 「我生病的時候, 最怕你們兩個⼀個躲在⾛廊哭,⼀個躲在天台抽煙。」
我和周佑青對視⼀眼。
都紅了⽿根。
⼿術那天,我在走廊里來回⾛,⼤腦⼀⽚空白。
周佑⻘一直站在窗邊, 看著手術室的燈。
我忍不住問他:「你緊張嗎?」
「緊張。」
他老實回答,「第⼀次當家屬。」
「以前不是也是?」
「以前是自作多情。」
他扭頭看我⼀眼,「現在是有名分的。」
我愣了⼀下,反應過來時,⼼髒像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
「誰給的名分?」
「你啊。」
他理所當然地說, 「你說愛我的時候。」
手術燈熄滅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停了一秒。
醫生出來——
說很順利。
我癱坐在椅子上, 腿軟得站不起來。
周佑青走過來,彎腰,輕輕摸了摸我的頭。
「睡⼀覺吧。」
他說, 「這一次,我守著。」
我靠在椅背上, 竟然真的就那樣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
下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 細細碎碎地打在地上。
周佑⻘靠在走廊的牆壁上,也睡著了,頭⼀點⼀點往下垂。
我走過去, 給他扶正。
忍不住想起十年前體育課後他幫我上藥的樣⼦。
那時候他坐在地上,我坐在⻓椅上。
現在換成我站著, 他坐著。
他醒了過來, 笑意慢慢在眼⾥盛開。
沒有吻,沒有擁抱, 只有薄光下兩隻交握的⼿指,靜靜扣在一起。
十年風雨,一朝收束。
窗外雨停了。
我忽然覺得——
我們終於不是隔著雨夜相望的兩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