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有初中文化,學起來很吃力。
但不怕,一點一點啃。
《會計基礎》、《財務管理》、《稅法》,一本本厚書,她硬是啃下來了。
一年後,她拿到了會計證。
正好廠里財務部招人,她去應聘,成功了。
從流水線到辦公室,二姐走了三年。
二姐對我說,「招娣,你也去學點東西。」
我想了想,報了電腦培訓班。
那時候電腦還是新鮮事物,廠里只有辦公室有幾台。
學電腦很吃力。
開機、關機、打字、用 Word、用 Excel……
我只有初中文化,很多都不懂。
拼音都不太會,打字要用一根手指戳。
但我不怕。
就像二姐說的,一點一點啃。
半年後,我能熟練打字,一分鐘能打三十個字。
會用 Word 寫報告,會用 Excel 做表格。
廠里辦公室缺個文員,我去應聘,也成功了。
我們三姐妹,都從流水線走了出去。
21
日子一年年過去。
大姐和阿強幸福地在一起。
二姐升了主管,工資翻了一番,一個月能拿三千。
我也從文員做到了行政助理,工資漲到了一千八。
我們在深圳站穩了腳跟。
第七年,我們湊錢買了一套小房子。
兩居室,六十平米,在老小區,但離市區近。
首付八萬,我們三姐妹湊的。
貸款二十年,每月還八百。
拿到鑰匙那天,我們三姐妹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抱頭痛哭。
「我們有家了。」
大姐摸著粗糙的水泥牆,「真正的家,不用交房租,不用怕被趕走。」
我們把牆刷成白色,買了簡單的家具。
牆上掛了照片。
是我們三姐妹的合照,在深圳第一年,在照相館拍的。
我們穿著新衣服,笑得很開心。
沒有爸媽的照片。
「他們會為我們驕傲嗎?」
我問,看著空白的牆面。
「不重要了。」
二姐說,摟著我的肩膀,「我們為自己驕傲。」
22
第八年,老家來了消息。
爸病了,肺癌晚期。
媽不知道怎麼打聽到的電話,哭著讓我們回去。
「你爸想見你們最後一面……」
我們商量了一夜。
回去嗎?
那個把我們當牲口賣的家,那個把我們往死里打的爸。
最終,我們還是決定回去。
不是原諒。
而是大姐要辦離婚。
坐飛機回去的,三個小時到省城,再轉車回縣城。
幾年沒回,縣城變化很大,蓋起了高樓,有了超市。
但村裡還是老樣子。
土路,平房,雞鴨滿地跑。
我們走進家門時,爸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像一具骷髏。
媽老了,頭髮白了一大半,背也駝了。
弟弟耀祖坐在旁邊玩手機,新款的那種,要好幾千。
看見我們,他眼睛一亮,站起來打量我們的穿著。
「姐,你們回來了!」
他湊過來,盯著二姐的包,「這包不便宜吧?真皮的?」
我沒理他,走到床前。
爸睜開眼,混濁的眼睛看了我們很久,才認出來。
「盼娣……來娣……招娣……」
「嗯。」
大姐應了一聲,聲音很平靜。
「你們……過得好嗎……」
「好。」
二姐說,「我們都好。」
爸笑了,笑得很吃力,露出黃黑的牙齒:「那就好……那就好……」
媽在旁邊說,搓著手說:「你弟弟要結婚了……」
「女方要十萬彩禮,家裡拿不出,你們能不能……」
果然。
叫我們回來,是為了錢。
23
我們給了五萬。
不是給耀祖,是給媽。
「這錢是給你和爸看病生活的,不是給耀祖的。」
大姐把錢放在桌上,一沓紅票子,很扎眼。
二姐說,「密碼是爸的生日,存摺在媽名下,耀祖取不出來。」
媽接過存摺,手在抖。
耀祖不樂意了:「五萬哪夠!人家要十萬!姐,你們在深圳賺大錢,再給五萬怎麼了?」
我看著他說,「你自己掙。」
「我是你們弟弟!」
大姐冷冷地問,「所以呢?所以我們就該養你一輩子?給你交學費,給你出彩禮,給你買房買車?」
耀祖被問住了,臉色漲紅:「你們……你們沒良心!爸白養你們了!」
「養?」
二姐笑了,笑得諷刺,「我們十六歲就出去掙錢,寄回家的錢少嗎?」
我怒吼,「那些錢加起來,夠在縣城買兩套房了。」
「但我們得到了什麼?一句謝謝都沒有,在你們心裡,我們只是提款機。」
耀祖說不出話,氣得摔門出去。
媽哭著說:「你們別怪他,他還小……」
大姐說,「他二十五了!」
「媽,我們這次回來,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們不會再給一分錢。」
爸在床上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媽拍著他的背,眼淚流個不停。
我們走了。
沒回頭。
24
爸走的那天,是深秋。
醫院打來電話時,我們正在開一個重要的項目會議.
二姐的公司要上市,我是行政主管,大姐的幼兒園在擴招。
大姐接了電話,沉默了幾秒。
「爸走了。」
我們連夜趕回去。
爸的遺體已經送回家裡,蓋著白布,躺在門板上。
媽坐在旁邊,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
耀祖在院子裡招呼來弔唁的人,聲音洪亮,聽不出多少悲傷。
「我姐她們馬上就回來了,在深圳做大生意!」
「以後村裡有事儘管說,我姐能幫忙!」
我們走進院子,所有人都看過來。
親戚、鄰居,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圍上來。
「盼娣啊,你們現在可出息了!」
「來娣,聽說你在深圳當大老闆了?」
「招娣也長大了,真水靈,嫁人沒?」
我們沒說話,撥開人群,徑直走進堂屋。
爸躺在那裡,很瘦,很小。
媽看見我們,眼淚才掉下來:「你們爸……臨走前說,對不起你們……」
我們沒哭。
不是不傷心,是眼淚早就流乾了。
流在那個柴房裡,流在那條逃亡的土路上,流在深圳無數個加班的深夜。
25
喪事辦完,大姐的離婚證也下來了。
我們要回深圳。
耀祖攔住我們:「姐,爸走了,媽怎麼辦?」
大姐說,「媽跟我們走。」
「那不行!」
耀祖立刻反對,「媽得在家幫我帶孩子!我媳婦懷孕了!」
二姐說,「你老婆還沒生。」
耀祖理直氣壯,「遲早要生的!」
「而且媽走了,誰給我做飯洗衣服?誰伺候我媳婦坐月子?」
原來如此。
不是孝順,是需要免費保姆。
我問,「媽,你跟不跟我們走?」
媽看著耀祖,又看看我們,猶豫不決。
「媽,我是你兒子,你得跟著我!女兒都是外人,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耀祖拉著媽的胳膊。
媽低頭,聲音很小:「我……我還是跟著耀祖吧,他需要我……」
我們看著她。
這個生我們的女人,這個看著我們挨打不敢吭聲的女人,這個為了兒子賣掉女兒的女人。
大姐說,「好,那我們走了。」
「等等!」
耀祖又攔住,「媽的養老錢……你們得出吧?一個月兩千,不過分吧?」
二姐笑了,從包里拿出一張卡:「這裡面有十萬,是媽以後二十年的生活費。」
「按月取,一個月四百,多的沒有。」
耀祖叫起來,「四百哪夠!」
我說,「農村,四百夠了。」
「媽有手有腳,還能幹活,而且,你不是孝順嗎?你不是兒子嗎?你不該養媽?」
耀祖被噎得說不出話。
我們走了。
上車前,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家。
破舊的老屋,院子裡雜草叢生。
牆上貼著褪色的「福」字。
那是很多年前,我們三姐妹一起貼的。
這裡埋葬了我們的童年,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掙扎。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26
回到深圳,生活繼續。
我們很少提起過去。
那些傷痛,已經被時間撫平,留下淡淡的疤痕,不碰就不疼。
大姐與阿強辦了個小型婚禮,一年後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她的幼兒園辦得很好,開了三家分園。
二姐的公司上市了,她成了最年輕的女性高管。
我的電商公司年銷售額過億,在廣州開了分公司。
我們在深圳最好的小區買了三棟別墅,挨在一起。
院子裡種滿了花,大姐種的,月季、薔薇、梔子,四季都有花開。
夏天的時候,三家人一起在院子裡燒烤。
阿強負責烤,大姐負責調料,二姐和我負責洗菜切菜。
孩子們在草地上玩耍。
後來安安長大了。
她問過大姐:「媽媽,我為什麼沒有外公外婆?」
大姐說:「他們住在很遠的地方。」
「那為什麼不來看我們?」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安安似懂非懂,但沒再問。
有些傷口,不必揭開給下一代看。
27
媽走的那年,七十三歲。
老家村委會打來電話,說媽病重,想見我們最後一面。
我們猶豫了很久。
去嗎?
那個選擇了兒子拋棄了我們的媽。
最終,我們還是回去了。
十年沒回,村裡變化很大。
很多老房子都拆了,蓋起了小樓。
路修成了水泥路,裝了路燈。
我們家還是老樣子,破舊,陰暗,像被時代遺忘的角落。
媽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窩深陷,呼吸微弱。
耀祖坐在旁邊,四十多歲的人,頭髮白了一半,油膩,邋遢。
左腿空蕩蕩的褲管,聽說前年車禍截肢了。
看見我們,他眼睛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
「姐……你們來了……」
我們沒理他,走到床前。
媽睜開眼,混濁的眼睛看了我們很久,嘴唇動了動。
「盼娣……來娣……招娣……」
「媽。」
大姐握住她的手,手很涼,像冰塊。
「你們……過得好嗎……」
二姐說,「好,我們都好。」
媽笑了,笑得很吃力,皺紋擠在一起:「那就好……那就好……」
「媽對不起你們……」
眼淚從她眼角流下來,混濁的淚,「我不該……不該重男輕女……不該賣你們……」
我說,「都過去了。」
「耀祖他……不爭氣……」
媽喘著氣,「賭錢……把房子輸了……媳婦跑了……孩子帶走了……」
我們沒說話。
早就猜到了。
那個被寵上天的弟弟,終究成了廢人。
「你們……幫幫他……」
媽用盡最後力氣,「他是你們弟弟……」
大姐鬆開手,站起來。
「媽,你休息吧。」
媽的手垂了下去。
心跳監測儀變成一條直線。
她走了。
帶著對兒子的牽掛,和對女兒的愧疚。
28
媽的喪事很簡單。
村裡沒幾個人來。
耀祖這些年把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沒人願意搭理他。
我們出錢,給媽買了塊墓地,和爸葬在一起。
墓碑上刻著:
母王秀英之墓。
女兒:盼娣、來娣、招娣敬立。
沒有寫兒子的名字。
耀祖看到時,臉色很難看,但沒敢說什麼。
他現在住著政府的廉租房,領著低保。
我們沒在給他一分錢。
處理完後事,我們要回深圳。
耀祖拄著拐杖攔住我們:「姐……我怎麼辦?」
大姐問,「什麼怎麼辦?」
「媽走了……我一個人……腿又這樣……」
他哭起來,眼淚鼻涕一起流,「我沒法活了啊……」
二姐說,「你有手,可以幹活。」
耀祖激動起來,「我能幹什麼活!我是個殘廢!」
我說,「那就學,我們當年去深圳,什麼都不會,不也活下來了?」
「那不一樣!你們是女人!能嫁人!我是男人!」
我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這麼多年,他一點都沒變。
還是覺得全世界都欠他的。
大姐說,「你可以找個掃大街的工作,一個月一千,夠你吃飯。」
「掃大街?我不幹!丟人!」
「那你就餓著。」
我們轉身要走。
耀祖在後面喊,聲音嘶啞:「你們不能這樣!我是你們弟弟!許家唯一的兒子!許家的香火!」
我們沒回頭。
這個生我養我又差點毀了我的地方。
再見了。
永遠不見。
29
我們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事業,新的人生。
大姐六十歲退休,把幼兒園交給了專業的團隊。
她喜歡種花,院子裡四季都有花開。
早晨在花園裡打太極,下午去老年大學學書法。
二姐五十五歲從公司退下來,做了獨立董事。
她迷上了攝影,背著相機滿世界跑。
去了非洲看動物大遷徙,去了南極看企鵝,去了挪威看極光。
我五十歲把公司交給了職業經理人。
我學起了鋼琴,雖然彈得不好,但樂在其中。
參加了合唱團,每周去排練。
我們經常一起旅行。
三姐妹,三個老太太,拖著行李箱,走遍世界。
在瑞士的雪山上,大姐突然說:「如果爸媽能看到我們現在這樣……」
二姐接話,「他們會說我們不務正業。」
我們都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流下來。
不是悲傷,是釋然。
那些過往,終於成了真正的過往。
30
安安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很愛她的男孩。
婚禮在深圳最好的酒店,來了很多人。
我們三姐妹坐在一起,都穿著定製的禮服。
大姐的旗袍,墨綠色,繡著暗紋。
二姐的套裝,淺灰色,利落幹練。
我的連衣裙,酒紅色,優雅溫和。
司儀請我們上台講話。
大姐先上去,她七十歲了,但腰背挺直,氣質優雅。
「今天是我女兒結婚,我很開心。」
她看著台下的安安,眼神溫柔,「但我想借著這個機會,對所有女孩說幾句話。」
台下安靜下來。
「不要因為出身而自卑,不要因為性別而認命。不要相信女人就該怎麼樣的鬼話。」
「你是獨立的個體,你有權利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你可以靠自己,活出精彩。你可以讀書,可以工作,可以創業,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掌聲雷動。
二姐上台,六十八歲,依然精明幹練。
「我和我的姐妹們,從小地方出來,沒有背景,沒有依靠。我們被輕視,被踐踏,被當作貨物買賣。」
「但我們有彼此。」
「我們互相扶持,走過了最難的時光。我們一起哭過,一起笑過,一起從深淵裡爬出來。」
「我想告訴所有姐妹:姐妹同心,其利斷金。不要孤軍奮戰,要聯手,要互助。」
我的眼眶濕潤了。
輪到我,六十六歲,我走到台上,看著台下的安安,還有她身邊的新郎。
「安安,媽媽們希望你幸福。」
「但你要記住:你的幸福,要靠自己去爭取,去守護。」
「不要依附任何人,包括你愛的人。你要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圈子,自己的底氣。」
「你要成為自己的光。」
安安哭了,跑上來抱住我們。
「媽媽,姨媽,小姨……我愛你們。」
台下的女孩子們,很多在擦眼淚。
我們知道,我們的話,會像種子一樣,在她們心裡生根發芽。
31
八十歲,我們都還健朗。
每天早晨,一起在小區散步, 慢悠悠的, 走一圈。
午後,在院子裡喝茶, 大姐泡的茶, 二姐帶的點心, 我切的水果。
傍晚, 看曾孫們在草地上玩耍。
安安的女兒,一個五歲的小女孩, 跑過來:「太姨姥姥,我長大了也要像你們一樣厲害!」
我摸摸她的頭:「你會比我們更厲害。」
有一天,二姐突然說:「你們說, 耀祖還在嗎?」
我們都愣了一下。
已經幾十年沒想起這個人了。
大姐說,「不知道,不重要了。」
是啊, 不重要了。
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 那些痛苦的過去, 都成了遙遠的記憶, 模糊不清。
我們活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這就夠了。
32
最後的最後,我們都老了。
頭髮全白,皺紋深深,走路要拄拐杖。
但眼神依然明亮, 笑容依然溫暖。
我們約定,誰先走, 另外兩個不要傷心。
「我們這輩⼦,值了。」
⼤姐說,握著我們的手。
二姐說, 「對,值了, 從那個村⾥逃出來, 到深圳,到現在……每⼀步, 都是我們自己⾛的。」
我點頭, 握緊她們的手。
三雙蒼老的手, 布滿⽼年斑,⻘筋凸起, 但緊緊握在一起。
像⼩時候那樣, 在破屋⾥互相取暖。
像逃亡的那夜那樣, 在自⾏車上互相⿎勵。
像在深圳打拚時那樣,在出租屋⾥互相⽀撐。
從未鬆開。
窗外,夕陽西下, 晚霞滿天,金紅一⽚。
屋內,三姐妹相視而笑。
這一⽣,我們聯手,對抗了命運,贏得了自己。
若有來⽣, 還做姐妹。
(全文完)
後記
這是我母親、⼤姨和二姨的故事。
她們從重男輕女的深淵⾥爬出來,用⼀⽣的時間, 證明了⼥⼈的力量。
謹以此⽂,獻給所有在困境中掙扎的女孩:
你可以逃。
你可以贏。
你可以成為自己的光。
姐姐,我們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