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破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出一塊白斑。
外面很靜,偶爾有狗叫。
凌晨四點,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背著包袱,光著腳往外走。
地板很涼,我一步一步,踩得很輕。
經過爸媽房間時,聽見裡面傳來鼾聲,一高一低。
經過弟弟房間時,聽見遊戲機的聲音。
他還在玩,噼里啪啦的按鍵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我屏住呼吸,輕輕打開堂屋的門。
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我僵住了,等了幾秒。
鼾聲依舊。
我溜出去,反手帶上門。
院子裡,月光如水。
我一路小跑,心跳得像要蹦出來,咚咚咚,撞得胸口疼。
鎮上的廢棄磚窯,我認識。
小時候我們三姐妹常去那裡玩,那是我們的小天地。
大姐會給我們講故事,二姐會爬上去摘野果子,我膽子小,在下面等著。
到了磚窯,天邊已經泛白。
我躲在破房子裡,等二姐。
房子很破,屋頂漏了,能看到天空從深藍慢慢變成魚肚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五點,二姐沒來。
五點半,還沒來。
六點,天已經大亮,鳥兒開始叫,還是沒來。
我心裡開始發慌。
是不是出事了?
是不是被發現了?
9
七點鐘,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
很重,不止一個人。
我以為是二姐,高興地跑出去。
卻看見爸,還有村裡的王叔、李伯,三個男人,手裡拿著棍子。
爸的臉黑得像鍋底,眼睛紅得嚇人。
「賤丫頭!果然在這裡!」
我想跑,被王叔一把抓住。
他的手像鐵鉗,掐得我胳膊生疼。
「放開我!」
「還敢跑!」
爸衝過來,一巴掌扇在我臉上,用了全力。
我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響,嘴裡有血腥味。
「要不是耀祖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你不在,我們就被你騙了!」
爸扯著我的頭髮,把我往地上拽,「說!你二姐呢?你們是不是約好了?」
耀祖?
我看向後面,弟弟耀祖從磚窯後面走出來,嘴裡叼著根草,朝我做鬼臉。
他笑得很得意,「姐,你想跑啊?」
「我早就覺得你不對勁了,這兩天老往村口看,昨晚我故意沒睡,就等著你呢。」
是他告的密。
這個我們從小伺候到大的弟弟,這個我們省下口糧喂飽的弟弟,這個我們挨打也要護著的弟弟。
「二姐呢?」
我問,聲音啞得厲害。
「你二姐?」
爸冷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扔在我臉上,「那個吃裡扒外的,已經被廠里開除了!現在關在家裡!」
紙飄落在地上,是二姐的筆跡。
「招娣,我被發現了。
爸媽去廠里鬧,說我偷錢,廠里把我開除了。
對不起,姐不能帶你走了。
你要好好的。」
字跡潦草,有些地方被水漬暈開。
我跪在地上,撿起那張紙,紙在手裡抖。
完了。
全完了。
10
我被拖回家,像拖一條死狗。
路上碰見早起下地的鄰居,他們探頭看,但沒人說話。
在農村,打女兒是家務事,沒人管。
我被關進了柴房。
爸用鐵鏈鎖住門,隔著門縫罵:「看你還能跑到哪去!餓你三天,看你還敢不敢跑!」
柴房裡又黑又冷,堆著柴火,有股霉味。
只有一個小窗戶,釘著木條,透進一點光。
我坐在地上,抱著膝蓋。
臉上火辣辣地疼,背上昨天幹活時受的傷也在疼。
但都比不上心疼。
二姐也被抓回來了。
她是不是也在挨打?
我們還能逃嗎?
還能活嗎?
下午,媽偷偷給我送飯。
一碗稀粥,能照見人影。
一個窩頭,硬得像石頭。
「招娣,聽話,別跟你爸倔。」
媽小聲說,聲音在抖,「李家已經定了,下個月就過門,聘禮都收了,五千定金。」
我抬頭看她,眼淚流下來,「媽,那個李瘸子會打死我的。」
「大姐就是例子……」
媽眼神閃爍,不敢看我,「不會的……」
「你順著他點,就沒事,女人嘛,都是這麼過來的……」
我抓住她的袖子,「那大姐呢?大姐順著他,不還是被打?」
「媽,你也是女人,你為什麼幫他們欺負我們?」
媽愣住了。
她看著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
她掰開我的手,轉身走了。
門又鎖上。
柴房裡重歸黑暗。
我坐在黑暗裡,沒哭。
眼淚流乾了。
心裡有火在燒,燒得五臟六腑都在疼。
11
我在柴房關了三天。
每天兩碗稀粥,一個窩頭。
第四天早上,爸把我放出來。
「收拾收拾,明天李家人來相看。」
他冷冷地說,「你要是再敢鬧,我就打斷你的腿,把你抬過去。」
我木然地洗臉,換衣服。
鏡子裡的女孩,臉色蠟黃,眼神死寂。
臉上還有巴掌印,嘴角結痂了。
下午,我正蹲在院子裡洗衣服,二姐偷偷溜過來。
她臉上有傷,額角貼著紗布,胳膊上也是青紫。
「二姐……」
「噓!」
二姐蹲下來,假裝幫我搓衣服,小聲說,「招娣,我們還有機會。」
我猛地抬頭。
「大姐……大姐逃出來了。」
我手裡的衣服掉進盆里,濺起水花。
「什麼?」
「大姐昨天託人帶信,她從那個男人家裡逃出來了,現在在縣城。」
二姐的聲音壓得很低,「那個男人喝醉了,她拿酒瓶子砸了他的頭,跑了。」
「她受傷了嗎?」
「縫了八針。」
二姐指了指自己的額角,「但逃出來了,她現在在縣城一個姐妹那裡,讓我們去找她。」
我心跳加速,「可是我們怎麼去?爸媽看著……」
「我有辦法。」
二姐從懷裡掏出一串拴著紅繩的鑰匙,「我偷了爸的自行車鑰匙,晚上等他們都睡了,我們騎車去縣城。」
「晚上?騎車?」
「對,騎快點,三個小時能到。」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招娣,錯過這次,你就真的要被賣給李瘸子了。」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涼,但很穩。
「敢不敢?」
我看著二姐。
她的眼睛裡有光,那種不服輸的光,那種要跟命運拼到底的光。
「敢。」
我說。
12
半夜十二點,村裡一片死寂。
狗都不叫了。
二姐輕輕打開房門,我們溜出去。
院子裡,月光很亮,照得地上白花花一片。
自行車就停在屋檐下,永久牌,很舊了,但還能騎。
我們推著車,光著腳,踩在冰涼的地上,一步一步挪到村口。
直到拐上土路,才敢騎上去。
二姐在前,我在後。
夜晚的風很冷,像刀子,割在臉上。
我們拚命蹬車,鏈條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快點,再快點。」
二姐在前面說,聲音被風吹散。
我回頭看,村子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黑暗裡。
像逃離一個噩夢。
土路坑坑窪窪,自行車顛得厲害。
我死死抓著后座,手指凍得發僵。
騎了一個小時,我腿開始發酸,呼吸像拉風箱。
「二姐,還有多遠?」
「一半。」
二姐的聲音也在喘,「堅持住。」
又騎了一個小時,月亮爬到頭頂。
我渾身被汗濕透,風一吹,冷得打哆嗦。
但心裡有火在燒。
燒得我忘記了累,忘記了冷。
過了三個小時,我們看見了縣城的燈光。
零星幾點,但在黑暗裡,像星星。
「到了!」
二姐說。
13
按照大姐給的地址,我們找到一個老舊的居民區。
筒子樓,牆皮剝落,樓道里堆滿雜物。
敲開門,一個陌生女人探出頭。
三十多歲,短髮,穿著睡衣,睡眼惺忪。
「找誰?」
二姐說,「我找王盼娣。」
「我是她妹妹,王來娣。」
女人打量我們一眼,讓開了門。
屋裡很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但收拾得很乾凈。
大姐坐在床上,看見我們,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來娣!招娣!」
我們三姐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兩年沒見,大姐老了很多。
臉上有細紋,眼睛下面有深深的眼袋。
額頭上貼著紗布,邊緣滲著血。
但她還活著。
從那個男人的拳頭底下,活著逃出來了。
我摸著紗布,手在抖,「大姐,你的傷……」
大姐抹抹眼淚,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沒事,縫了幾針。」
「那個畜生,我把他打成了腦震盪,現在還在醫院躺著。」
原來大姐那一酒瓶子,正砸在太陽穴上。
二姐擔心,「他會不會來找你?」
「不會。」
大姐冷笑,眼神狠厲,「我手裡有他賭博的證據,還有他之前打我的驗傷報告。」
「他敢來,我就報警,讓他去坐牢。」
大姐變了。
從前的她溫順,懦弱,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現在的她,眼神里有了刀。
14
我們在阿芳家住了三天。
阿芳就是開門的女人,也是在工廠打工的,自己租了個小單間。
「你們有什麼打算?」
阿芳問,給我們倒了熱水。
二姐說,「去南方,聽說那邊機會多。」
阿芳說,「去深圳吧,我有幾個姐妹在那邊,電子廠、製衣廠都在招人,工資比這邊高。」
我猶豫,「可是……我們沒有錢。」
「我有。」
大姐從包里掏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裡面是一疊錢,有零有整。
她數了數:「三千七百塊。」
「哪來的?」二姐問。
大姐冷笑,「從那個畜生家裡拿的。」
「算是他賠我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
我們決定去深圳。
走之前,大姐去派出所報了案,告那個男人家暴。
警察做了筆錄,但態度很敷衍。
「夫妻打架,床頭打床尾和,你把他打傷了,他還沒告你呢。」
大姐沒爭辯,只要了報案回執。
「我只是要留個記錄,免得他以後反咬一口。」
15
坐上去深圳的火車,是兩天後。
綠皮火車,硬座,要坐二十多個小時。
車上人很多,氣味混雜。
汗味、泡麵味、孩子的尿騷味,混在一起。
我們三姐妹擠在一起,守著兩個座位輪流坐。
窗外,風景飛速倒退。
農田、村莊、山丘,一點點遠去。
我還有些恍惚,像在做夢。
「我們真的逃出來了?」
「逃出來了。」
二姐握緊我的手,她的手很暖,「以後,我們只為自己活。」
大姐看著窗外,眼神堅定:「我們要活出個人樣來。」
「活給那些人看,女人不是賠錢貨,不是牲口,不是拿來賣錢的貨。」
火車轟隆轟隆,載著我們奔向未知的遠方。
我知道,前路艱難。
深圳是什麼樣子?
我們去了能找到工作嗎?
能活下去嗎?
但我更知道,比起在那個家裡當牛做馬,嫁給一個會打死我的男人,任何艱難都值得。
晚上,車廂里安靜下來。
有人打呼嚕,有人小聲說話。
大姐靠著車窗睡著了,眉頭皺著,像在做什麼噩夢。
二姐在看書,一本破舊的《新華字典》,她在學認字。
我在心裡算帳。
三千七百塊,三張火車票花了四百五。
到了深圳,要住旅館,要吃飯,要找工作。
錢能撐多久?
但我不怕。
我有姐姐。
我們在一起。
16
到深圳時,是凌晨四點。
這個城市還沒醒,但燈火通明。
高樓大廈像巨人一樣聳立,玻璃幕牆反射著霓虹燈光。
我們站在火車站廣場,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些茫然。
人真多。
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說著各種口音的話。
急匆匆的,像在趕什麼。
阿芳的姐妹叫小麗,在電子廠上班。
我們按照地址,坐公交,轉了三趟,來到一個城中村。
樓挨著樓,密密麻麻,像鴿子籠。
電線像蜘蛛網,在空中交織。
樓道里很暗,聲控燈時亮時滅。
小麗住在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張上下鋪,一張桌子,一個煤氣灶,擠得滿滿當當。
「暫時擠一擠。」
小麗很熱情,瘦瘦小小的女孩,眼睛很大,「找工作的事,我幫你們問,我們廠最近在招人。」
我們在小麗的出租屋打了三天地鋪。
第四天,小麗帶來了好消息。
「我們廠在招女工,流水線,包吃住,一個月六百,加班另算。」
「去!」
大姐立刻說。
17
我們去面試。
工廠很大,鐵皮廠房,機器轟鳴。
空氣里有塑料和金屬的味道。
面試很簡單,填表,檢查身體,看手,要手指靈活。
我們三個都通過了。
當天就安排了宿舍。
宿舍是八人間,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一動就吱呀響。
沒有桌子,只有一個鐵皮柜子放東西。
廁所和洗漱間在走廊盡頭,是公用的。
但比家裡的柴房好。
至少乾淨,至少不用挨打。
「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
大姐說著,把帶來的被褥鋪在床上。
我們被分到不同的車間。
大姐在裝配車間,二姐在質檢,我在包裝。
流水線的工作很累。
每天站十個小時,重複同樣的動作。
拿零件,組裝,放下,下一個。
機器不停,人就不能停。
中午吃飯半個小時,食堂的菜很油,但管飽。
晚上經常加班,加到九點、十點。
但沒有人抱怨。
因為每月的工資,是我們自己的。
第一個月發工資,我們三姐妹湊在一起數錢。
大姐六百五,加班費多。
二姐六百三,我六百。
加起來一千八百八。
大姐說,「存起來,我們要在深圳站穩腳跟,要有自己的房子。」
我們開了個存摺,三個人一起存錢。
每個月發工資,留一點生活費,剩下的全存進去。
18
在工廠的日子,辛苦但充實。
我們省吃儉用,每個月能存下一千多。
半年後,我們搬出了宿舍,租了一個單間。
很小,十平米,但屬於我們自己的空間。
大姐買了些二手家具:一張床、一個桌子。
二姐用廢布料做了窗簾,我找了盆綠植放在窗台。
路邊撿的,不知道是什麼,但綠油油的,很有生機。
「像個家了。」
大姐看著布置好的房間,眼睛濕潤了。
那天晚上,我們做了一頓飯。
在煤氣灶上炒了三個菜:西紅柿炒雞蛋、炒青菜、紅燒肉,難得的奢侈。
圍著小桌子,像小時候過年。
但不一樣。
小時候過年,好吃的都是弟弟的。
我們只能看著,咽口水。
現在,每道菜我們都能吃。
「要是爸媽看到我們現在這樣,會怎麼想?」
我問,夾了塊紅燒肉,肥瘦相間,香得想哭。
二姐冷笑,但眼裡有笑,「他們會說我們不孝,說我們吃獨食。」
大姐說,「不管他們,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
但我知道,她們心裡都還有牽掛。
尤其是大姐,偶爾夜裡會做噩夢,喊著「別打我」。
二姐會爬起來,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像哄孩子。
「大姐,不怕,我們在深圳,他找不到我們。」
19
在工廠做了兩年,我們都升了職。
大姐成了小組長,管一條流水線。
二姐做了質檢員,不用一直站著。
我去了倉庫管理,學會了用電腦。
工資也漲了,大姐一個月一千二,二姐一千一,我一千。
我們換了個大一點的出租屋,兩室一廳。
雖然還是城中村,但有了獨立的廚房和廁所。
生活漸漸好起來。
第三年,大姐認識了阿強。
阿強是廠里的技術員,負責維修機器。
江西人,老實本分,不愛說話,但做事認真。
他對大姐很好。
知道大姐的過去,他沒有嫌棄,只有心疼。
「以後我保護你。」
阿強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大姐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她說,從來沒有人說過要保護她。
20
二姐報了夜校。
她說要學會計,以後去辦公室工作。
我支持她,把攢的錢拿出一部分給她交學費。
二姐很用功。
白天上班,晚上上課,回來還要看書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