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聲音嘶啞,字字泣血。
晏淮試圖辯解:「媽,您聽我解釋……」
「別叫我媽!我沒有你這種女婿!」
母親衝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晏淮臉上,用盡了全身力氣。
然後她撲到我輪椅邊,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乖女兒,你受苦了!媽來了,媽來了……」
那一刻,我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幾乎要衝破這具軀殼的禁錮。
媽,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救我!
孟瑤此刻卻已鎮定下來。
她不緊不慢地整理好衣裙,臉上沒有絲毫羞恥,反而帶著勝利者的嘲弄。
她走到母親身邊,聲音甜得發膩,卻像毒蛇吐信——
「阿姨,您這話說的可不對。怎麼能說是我們害了莫黎呢?當初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晏淮仁至義盡,一直照顧著這個活死人,多辛苦啊~我心疼他,來陪陪他,有錯嗎?」
她俯下身,湊近我母親的耳朵,用只有我們幾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捅刀。
「再說了,您女兒像個木頭一樣躺在這裡,能滿足得了一個正常男人嗎?守活寡的滋味,您應該最清楚不過了吧?」
這句話精準刺中了母親心中最深的隱痛:父親年輕時做生意,常年在外奔波。多年的孤寂,是她從不輕易觸碰的傷疤。
「你……你……」
母親猛地捂住胸口,呼吸驟然變得急促劇烈,臉色由灰白轉為駭人的青紫。
她指著孟瑤,眼球凸出,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臟病發了!
媽!
我在心裡瘋狂吶喊,拚命想動一動手指,想發出一點聲音,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晏淮也慌了,想去扶,卻被孟瑤一把拉住。
母親痛苦地踉蹌後退,腳下踩到灑落的湯汁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頭重重磕在樓梯扶手上,隨即像一片枯葉,軟軟地倒了下去。
一切,歸於死寂。
不!!!
悲慟絕望像海嘯般衝垮了我的意識壁壘,我感覺眼前一黑,溫熱的液體終於衝破了眼皮的封鎖,混合著無盡的恨意,洶湧而出。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發現自己能動了。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只有一夜之間白了頭的父親。
他老淚縱橫地告訴我,母親已經走了,死於心臟病突發合併顱腦嚴重損傷。
是晏淮叫的救護車,偽裝成意外。
孟家勢大,輕易擺平了可能的調查。
母親的死,再次被定義為「意外」。
我的甦醒,沒能帶來任何喜悅。
為了給母親辦個體面的葬禮,父親白天在工地搬磚,晚上去夜市擺攤修鞋,短短半個月,人瘦得脫了形,手上全是裂口和老繭。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父親憔悴的模樣,心裡的恨意像野草般瘋長。
可沒等我出院,晏淮和孟瑤就找上門了。
孟瑤抱著手臂,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莫黎,識相點,簽了這份離婚協議書。不然的話,你爸在工地的工作,還有他修鞋的小攤,能不能保得住,可就不好說了。」
我看著晏淮,他站在孟瑤身邊,眼神躲閃,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他早就不是那個會攥著我的手,為我遮風擋雨的少年了。
現在的他,眼裡只有權力和利益。
為了父親,我只能拿起筆,在離婚協議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們租了個最便宜的棚戶區單間。
母親的死,父親的勞累,像兩座大山,徹底壓垮了他本就不好的身體。
那個冬天特別冷,父親肺部的老毛病急劇惡化,咳出的痰裡帶著血絲。
他沒能熬過去,在一個寒冷的清晨,靜靜停止了呼吸。
短短數月,我家破人亡。
我和晏淮一樣,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不同的是,他是天生的。而我,是被他們親手造就的。
次日傍晚。
我正低頭忙碌地炸著串,油煙燻得我眼睛發澀。
嬌嗲做作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在我頭頂響起。
「老闆,你這兒什麼最好吃呀?給我們每樣都來十串唄。」
我猛地抬頭!
逆著路燈昏黃的光,孟瑤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她身後,還跟著幾位疑似在直播的男男女女。
「5」
「你這裡所有的串,我們全包了。」孟瑤揚起下巴,將一疊紅鈔扔在操作台上,「不用找了,算是給你的贊助。」
我知道,這不是生意,是挑釁。
她帶著這些所謂的美食博主,是要把我最後這點謀生的活路,也徹底堵死。
「稍等。」
我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平靜。
轉身,點火,熱油。
一串串食材被我不疾不徐地放進油鍋,油煙升騰起來,隔在我們之間,是一道模糊的戰線。
我清楚地知道她們想幹什麼。
但我更需要她們來,需要這場鬧劇。
串炸好了,幾個博主一邊裝模作樣品嘗,一邊對著鏡頭誇張地點評,字裡行間暗示著「路邊攤不衛生」、「食材廉價」。
果然,沒過幾分鐘,有個女人率先捂著肚子蹲了下去:「哎呦,我肚子好疼……這肉是不是不新鮮啊?」
緊接著,另一人也皺起眉頭:「我也有點反胃……你看這油,都髒成這樣了!」
直播間瞬間炸鍋,彈幕里充斥著對我的謾罵和質疑。
「黑心攤販」、「垃圾食品」、「舉報她」的字眼不斷滾動。
孟瑤立刻扶住那個「發病」的女人,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被收進麥克風。
「怎麼會這樣?早知道就不帶你們來這種地方了……我都說了不幹凈,你們偏要嘗鮮!」她轉向我,「老闆,你怎麼能這樣呢?賺這種黑心錢,良心不會痛嗎?」
圍觀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眼神里充滿懷疑。
我看著她演得投入,終於冷笑一聲,從帆布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機,點開直播按鈕,鏡頭直接懟向孟瑤和其他人的臉。
突如其來的鏡頭,讓幾個人慌了神,孟瑤下意識地想躲,卻被我穩穩對準。
「各位網友,我是這家炸串攤的老闆。剛才有人說我食材不幹凈,現在,麻煩大家去 B 站搜索人世煙火,我的主頁剛更新了今天的採購記錄,從菜市場攤主的收款憑證,到食材的質檢報告,還有我從早上備料到現在的全過程 vlog,每一步都拍得清清楚楚。」
說著,我從包里翻出厚厚的一疊文件,攤在鐵盤上。
「這裡有我近一個月的採購單據,供應商的聯繫方式、質檢報告複印件,還有市場監管局上周來抽查的合格證明,歡迎各位隨時核實,也歡迎現場的朋友過來查看。」
說完,我把手機鏡頭再次懟向那幾個還在哎呦叫喚的博主。
她們臉上的慌亂,被清晰地放大。
「另外,這幾位客人,」我語氣平淡,「在吃我的炸串前半小時,我在對面的便利店,親眼看到她們一起購買了大量的冷凍飲品和辛辣零食。急性腸胃炎的誘因有很多,並不是我的炸串的功勞。」
我直播間的彈幕風向瞬間逆轉。
「臥槽!反轉了!」
「原來是自導自演!差點被帶節奏!」
「炸串西施牛 X!證據鏈完整!」
「去 B 站看了,西施姐姐超用心的!黑子滾粗!」
……
現場圍觀的人群也明白過來,紛紛指責孟瑤一行人無恥。那幾個博主面紅耳赤,想關直播溜走,卻被看熱鬧的人堵住。
混亂中,一個身影急匆匆撥開人群沖了進來。
是晏淮。
西裝外套還搭在他的臂彎里,襯衫領口有些凌亂,顯然是匆忙趕過來的。
他的目光掃向我,袖口瞬間攥得發皺。
顯然是氣我讓孟瑤在眾人面前丟臉,壞了他精心維持的體面。
「莫黎,你變了。」
他開口,聲音里有慍怒,有不解,還有他未曾察覺的緊張。
「是啊,我變了。」
「被你們親手推進煉獄的人,爬出來的時候,總得帶點火氣,你說是不是?」
晏淮似是被我的話釘在原地,臉上血色盡失。
我沒再看他,也沒看在他懷裡假裝抽泣的孟瑤,只是平靜地收拾起我的攤子。
這場小小的勝利,只是開始。
當晚。
我站在「拾味居」頂樓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璀璨的萬家燈火。
這裡安靜奢華,與那個油煙瀰漫的攤位,仿佛是兩個世界。
有女人裊裊婷婷走來,駐足在我身側,疑惑發問。
「你明明知道晏淮預訂一周後的包廂,是為了和孟瑤過結婚紀念日,為什麼還要同意他的申請?」
「6」
她的問題還在空氣中縈繞。
為什麼同意晏淮的預訂?
因為他們趨之若鶩,象徵著身份與品味的餐廳「拾味居」,是我的。
而我,等這場紀念日,已經等了太久。
我從小就在自家小吃店的廚房裡打轉,油煙味是我最熟悉的童年氣息。我喜歡看普通的食材在母親手裡化為溫暖的味道,那是種樸實的魔法。
後來,母親把我引薦給她的摯友,一位隱退名廚谷川。
據說她是全球美食界都敬仰的人物,脾氣古怪,從不收徒。但她見我的第一面,看我揉面的手勢,嘗了我隨手做的陽春麵,竟破例點頭了。
她說我手上有靈性,眼裡有對食物的敬畏。
那幾年,我幾乎長在了廚房。
從刀工到火候,從調味到擺盤,谷川師傅的要求嚴苛到變態。我的手指被熱油燙出過水泡,被刀切過無數次,早已不復白嫩。
但我看到食客臉上滿足的笑容時,覺得一切都值得。
直到和晏淮結婚。
起初,他也愛吃我做的菜,說是家的味道。
可當他一步步爬上高位,接觸所謂「上流社會」後,開始變了。
他嫌棄我身上的油煙味,說那是「底層氣息」;他握著我的手,皺眉說粗糙,不像孟瑤的手,保養得細膩白皙。
他讓我少下廚,甚至建議我轉行。
為了他,我漸漸疏遠了廚房,疏遠了我的幸福。
現在想來,從那時起,我就在一點點丟失自己。
家破人亡後,我像具空殼流落街頭,是谷川師傅找到了我,給我能棲身的公寓和一碗熱湯。
她沒有過多安慰,只是把我重新拎回廚房。
「莫黎。」她說,表情一如既往的嚴厲,「你的手是拿來創造美好的,不是用來毀滅自己的。灶台的火不熄,你心裡的火就不能滅。」
在那間小小的廚房裡,我重新拿起了刀。
我將所有的痛苦、不甘和恨意,都揉進了麵糰,熬進了高湯。
我的菜,開始有了靈魂,在絕望廢墟上開出帶著尖刺的花。
谷川師傅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教我如何用家常食材做出驚艷的味道,教我如何把控餐廳的品質,甚至拿出積蓄,幫我盤下了拾味居的店面。
我沒敢用自己的名字,只以「掌勺人」的身份守著這家店,主打家常菜肴,卻憑著一口地道的煙火氣,慢慢攢下了名氣。
不到兩年,拾味居就成了城裡最難訂的餐廳之一,拿過不少烹飪獎項,預訂門檻也越來越高。
必須經我同意,才能申請成功。
晏淮和孟瑤,他們自然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拾味居」是身份象徵,是舉辦盛大紀念日的絕佳場所。
這一個月,晏淮以各種名義,提交了三次預訂申請,前兩次都被我無聲駁回。
這一次,我點了「同意」。
「應下這場宴,是準備……收網了?」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向她舉杯。
「祝夫人你,也祝我,都得償所願。」
高腳杯輕碰,發出清脆的鳴響。
網,已悄然張開,靜待貴客臨門。
「7」
三天後。
我的炸串攤依舊生意紅火,煙火氣十足。
眼角的餘光早就瞥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晏淮。
他穿著熨帖的灰色風衣,站在街角陰影里,幾次邁步又想收回。
我全當沒看見,熟練地翻動著鍋里的串,招呼著客人。他那種想靠近又嫌惡這裡油膩,想說話又放不下身段的糾結模樣,只讓我覺得可笑。
直到最後一撥客人離開,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慢慢走了過來。
「莫黎。」
我沒停手,繼續擦洗著鍋具:「晏醫生,串賣完了。看病的話,我這兒只治餓病。」
他被我的話噎了一下,停頓片刻,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的信封,遞了過來,動作帶著明顯的尷尬。
「下周……是我和孟瑤的結婚紀念日。她……她想請你來參加。」他頓了頓,努力讓語氣顯得自然些,「就當是為上次攤位那件事,給你道個歉。大家……畢竟相識一場。」
我擦檯布的動作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