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和青玉摔下的地方正好是一大片湖,而青玉摔在我身上,所以她並無大礙,昏迷了三日就醒了,我比她稍稍嚴重些,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還好還好,我們都沒事。」
「是啊,小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燕世子派了好多好多人出來尋你,但都一無所獲。」
我沉吟兩秒,那皇宮也知道了?長姐肯定也知道了。
我看向那個男人,詢問:「我可否給我長姐寫一封信?告訴她我還活著。」
男人笑著點了點頭,不置可否:「當然。」
救我的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鬼醫——裴忌。
我瞧著他越發覺得熟悉,就連名字也這麼耳熟。
他看著我苦大仇深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是,當年帶你母親私奔的人是我。」
驚呆了。
我母親離開之後,父親從她住的院子裡找到了大量的紙團,上面寫的全是「裴忌」二字。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坐了起來:「那我母親呢!」
裴忌搖了搖頭,有些惋惜:「前兩年,你母親病逝了。」
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小腹上的傷口連著手臂疼得心驚,眼中浮現出無盡的苦澀。
我重新坐回軟榻:「噢……」
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慶幸,想見見她,可又擔心她見到我這個模樣會罵我沒用。
「多謝您救我和青玉,不知道怎麼才能報答您的恩情呢。」
裴忌將扇子遞給青玉,他拍了拍手:「正好我缺個徒弟,不如你就留在我這藥王谷跟我學醫,如何?」
他大概對我也有愛屋及烏的意思,裴忌盯著我,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額上的傷疤。
我這疤一定很醜。裴忌說:「你的眼睛真像你的母親。」
原來他是在看我的眼睛。
難怪有故人之姿,原來是故人之子:「但你性格跟你母親又不太一樣。」
我沉吟兩秒,本就無處可去,留在這裡也好:「好!那就麻煩您了。」
在藥王谷的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一年時間悄然流逝。
裴忌時常會跟我講起母親的事情:「她其實很捨不得的,猶豫了快一年的時間才下定決心,你要知道你的父親不是個普通人,那時他權傾朝野,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且是個溫柔寬厚之人,不會虧待你,雖然他強取豪奪了你母親。我想如果有一天,你跟你母親面對同樣的境況,也會跟她做出一樣的決定,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你的母親。」
我沒有怪過她,從來都沒有。
他帶我去了埋葬母親的地方,在一片海棠花樹林。
母親被埋在開得最好的一樹海棠花下,碑上寫著母親的名字,還有「小女虞晚橘」。
我鼻頭一酸,眼淚又冒了出來。
她知道我的名字,大概也回去看過我吧。
時間就像是上了發條,秋收冬藏,又是一年春天。
那時也沒想過會再見到燕溪山。
就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普通午後,師父收到了來自京城的飛鴿傳信。
師父看完信之後一臉的心事重重:「阿橘,我們得回京城了。」
我沒多問,師父去哪,我就去哪。
早春多雨,淅淅瀝瀝的,像是席捲天幕的一方輕紗。
帷帽外傳來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一匹黑色駿馬躍出,馬背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垂眸,我抬頭,四目相對。
從山崖跳下到今天,短短一年,我又見到了燕溪山。
看見我的一瞬,淡淡的笑意僵在唇角。
男人好像是如夢初醒,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火速奔來。
「阿橘!你還活著!」
手臂被男人抓住,他又微不可聞地喚了一聲:「阿橘……我是燕溪山啊,你的夫君啊,你是不是忘了?」
聲音幾乎快要淹沒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中。
燕溪山抓著我的手抖得厲害,雙眸剎那間就通紅了:「我就知道你還活著,你怎麼捨得離我而去呢!」
師父的目光停留在燕溪山身上,又收回視線,立馬就猜出了我們二人的關係。
此番到京城來是受人所託,他少年時同燕家家主有過一段不淺的交情,欠下恩情,此次也是來還恩的。
我不動聲色地推開燕溪山的手:「公子……您認錯人了。」
我坦然抬頭,看向寧安侯府的牌匾,燕溪山卻又衝上前拉住我的衣袖:「我是燕溪山啊,你的夫君,你不認識我了嗎?你這一年到底去哪了?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我一把甩開他:「公子,您真的認錯人了,您口中說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和師父受人所託上門診治罷了,若公子執意如此……恕我們無法繼續進行了!」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燕溪山,然後和師父一後一前進了寧安侯府。
沒想到,飛鴿傳信的人是燕溪山,要醫治的人卻是沈姣娘。
又是沈姣娘。
她早產,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七個月的時候還染了風寒。
宮裡來的太醫說若不悉心照料,可能活不過三歲。
沈姣娘日夜擔心,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一到雨天就頭痛。
沈姣娘的眼睛深陷,雙目無神,靜靜地靠在搖籃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推著,面龐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一看就知道病得不輕。
師父說,沈姣娘是心病,他還說:「孩子無礙,只要不受到驚嚇,定能平安長大的。」
我垂眸,餘光掃到窗門外暗處的人影,其實我並沒有忘記任何人,或者任何事。
我一眼就認出燕溪山了,他瘦了不少,顴骨高高突起,臉頰又凹進去,有些可怖。
我收回視線,靜靜地看著失魂落魄的沈姣娘,她病得這麼嚴重還住在這麼偏遠的院子。
姜祈年也沒出現。
師父將我寫好的藥單遞給一旁的小廝,沉聲囑託:「已經開春了,少夫人多出去走走,會痊癒的。」
15
從寧安侯府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帶著一點白日裡潮濕的水汽,沉悶悶地壓得人喘不過來氣。
燕溪山一直牽著韁繩跟在我們的馬車後面,我沒有管他,回了客棧直接關上了門。
只是子時過後,突然響起又輕又淺的敲門聲。
「誰?」
我十分警覺,但沒有回應,可敲門聲始終沒有停歇,一下又一下。
過了良久,我到底還是起身開了門。
剛打開,就有人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是那夜追殺我的暗衛,他雙手抱拳:「夫人!屬下求您,去看看世子吧!」
燕溪山坐在我對面,狹小的室內只有我們兩個人,茶香裊裊升起,我看不太清燕溪山臉上的神情。
「好久不見……阿……虞二小姐。」
我已經許久沒有聽到燕溪山叫我二小姐了,上一次大概還是十年前,像初見卻又不是。
他平日都叫我阿橘,生氣的時候就一口一個虞晚橘。
我們之間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我就知道你沒死,我派了好多人尋找你的下落,皇后娘娘亦是,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你,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來?或者給我捎個口信,告訴我一切安好。」
忍無可忍,忍不了了!
「我說了我不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撩開我的衣袖,一道疤橫在手臂上,十分醜陋。
「這疤痕我不會認錯,阿橘!你為什麼不承認呢!是不敢還是不願……」
那疤痕是幼時貪玩,不小心被柴火燙傷的,燕溪山還記得。
我抿唇,聲音沙啞得厲害:「憑什麼?你還當這裡是世子府呢?」
我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濺,驚得燕溪山身形一顫。
「我不跳崖,難道還要被抓回去,然後等著你又把我關在柴房裡,關多久全憑你心情,燕溪山,憑什麼?
「看見我手上的凍瘡了嗎?就是那時在柴房,沒有熱水,你還讓小廝剋扣了我的炭火,凍出來的,我還不逃,難道要在柴房白白等死嗎!」
燕溪山的視線停留在我的手背上,觸目驚心的紅色疤痕:「對不起。」
碎裂的指甲已經重新長出,但很多時候還是會一抽一抽地疼。
他長舒了一口氣,垂頭的瞬間大顆大顆的眼淚滑落出來。
「但我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你的性命。」
我沒說話,沉默了良久。
唯有茶水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燕溪山握著茶柄,將我的茶盞擺好,又重新倒了一杯。
「是你最愛的花茶。」
我仍然沒說話,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燕溪山拽住了我的衣袖:「阿橘……」
燕溪山從衣袖裡拿出一個東西來,是我當初墜崖時遺失的那枚玉佩。
即使燕溪山找了能工巧匠來修復它,但我還是一眼看出,玉佩已經碎過一次。
大概是替我擋了一災。
「我找了工匠給它做了外殼,我一直都貼身帶著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你活著回來,阿橘,你離開之後,我幾乎每一夜都會做夢,夢到我們小時候一起爬樹掏鳥蛋,還夢到你鑽狗洞,和我一起去逛廟會、放孔明燈,你還記得嗎?」
燕溪山說著說著又哭了,眼淚滴到玉佩上,他連忙擦乾淨:「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參加宮宴,投壺比賽的時候,你不幸落水,還是我把你救上來的,上岸之後,你抱著我的胳膊哇哇大哭……」
我沉聲打斷他:「世子……你不覺得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嗎?我們之間不是你隻言片語,我就能回心轉意的,我不可能回心轉意了,你難道忘了你給我下毒了嗎?你忘了我父親為何要辭官嗎?你忘了你欺我瞞我騙我了嗎?
「我都還記著呢,玉碎了就碎了,就算拼好了,它還是碎的。」
燕溪山慌張開口,最後只剩下一句:「對不起,真的。
「但人人都會犯錯,阿橘,你不可以原諒我一次嗎?自你離開之後,我日日寢食難安,我沒了你不行,我真……」
我再一次打斷他:「你就當我死在那場大火里了,別胡鬧了,你的姣娘還等著你呢,你不是還要跟她遠走高飛嗎?」
燕溪山的臉色一片慘白。
恰恰在走出茶室的一瞬間,眼前突然一黑,然後就沒了意識。
16
再醒來的時候,入目是熟悉的帷帳,屋內陳設皆是從前的模樣。
滿院都栽滿了我最愛的梨花樹。
這裡……這裡是世子府?我為何會在這裡?
「阿橘,你醒了?」
燕溪山的臉上一片淚水,他見我警惕防備的眼神,心中涼了一大片,慌亂解釋:「我不是故意要把你打昏的,我只是沒有別的法子了,我就想帶你回來看看。」
我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按著命運的指引,我該遵從陛下聖旨嫁給侯爺,相夫教子過下半輩子,可棋盤的執棋者不是老天爺,而是燕溪山。
「阿橘,你還記得從前你每日晨起看我操練嗎?你坐在板凳上打瞌睡,卻不忘鼓掌說我好厲害,你還記得你去酒樓喝酒,酒量不好還硬要喝,最後喝得酩酊大醉,我來接你的時候,你說你好愛我,那天晚上還放了煙花,特別漂亮,你還記得你為我縫製冬衣嗎?你看,我種了好多好多梨花,你最喜歡的,阿橘,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冷了臉,翻身下床,裹上披風就要離開,一句話都不想同燕溪山多說。
「阿橘,你為何要離開?」
我質問:「那你為何要將我抓回來!我師父尋不到我他會擔心的!」
燕溪山皺緊了眉頭,又一次拽住了我的衣袖:「我怎麼可能放心讓你離開呢!這一次我不會再放你走了!阿橘,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了,我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
「燕溪山,你還記得我替你擋過一箭嗎?」
那箭直逼心臟,差點小命不保,燕溪山當然知道那箭傷是怎麼來的,是父親對他打罵時,我替他擋下的。
那個時候,燕溪山問我痛不痛,我抱著燕溪山笑得蕩漾:「不痛不痛,我皮糙肉厚的。」
閨閣里嬌養的小姐怎麼可能皮糙肉厚,我都是哄他的。
燕溪山伸出手想要摸我的臉,被我躲開:「惡不噁心?」
他不敢直視我的目光,有太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從何開口:「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厭我,但……就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算我求你!」
「求我?難道我原諒你,我體內的毒素就能消失了嗎?」
我還是離開了,第二天用過午膳後又跟隨師父去了寧安侯府。
孩子啼哭不止,擾得沈姣娘越來越心煩,頭痛欲裂,嘶吼著不斷扯著自己的頭髮。
她不敢大聲說話,只敢小聲低吼:「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屋中有聲響的東西全清理乾淨了,府中婢女都不願來照顧沈姣娘。
害怕自己不小心讓孩子送了命。
沈姣娘聽到腳步聲,倏地抬起頭,卻沒有見到燕溪山的身影,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看向我的目光閃過幾絲不善。
我剛將藥箱放下,沈姣娘便起身開始發難,她嘴角勾起一抹譏笑:「見到侯夫人還不下跪行禮!真是鄉野來的農婦,一點禮義廉恥都不知道!」
我戴著帷帽,沈姣娘並沒有認出我,她還是一樣,喜歡給人下馬威。
剛想俯身行禮,燕溪山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他咬牙,眸中跳動兩簇怒火:「沈姣娘,這是我專程請來的客人,你不要頤指氣使的,也不要太過分了,我幫你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最後一次。」
沈姣娘登時紅了眼睛,忍不住哽咽:「溪山,你一定要這麼決絕地跟我一刀兩斷嗎?」
我無奈地收回手,感受到身上灼熱的目光,也淡淡地瞥了燕溪山一眼,雖然看不清燕溪山臉上的神情。
「他們難道不該給我行禮嗎!」
「我好心請鬼醫來給你醫治,你還是這樣盛氣凌人、百般刁難,到底是不是真的頭痛?嗯?」
沈姣娘臉上的神情可謂是十分精彩,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氣得發青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揉了揉太陽穴:「是我一時情急,失了分寸,世子莫怪。」
沈姣娘必須護下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她後半生榮華富貴的唯一指望。
她艱難地勾起唇角看向我,突然莫名地有一絲熟悉感,又因為我戴著帷帽,她不敢確認。
燕溪山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到了屏風後等著。
我加快取針的動作,想趕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剛準備上手卻被沈姣娘一把抓住手腕,她到底又在作什麼妖!
我緩緩開口:「怎麼了?少夫人不必害怕,針灸而已。」
下一秒,眼前突然就變得清明,沈姣娘居然挑開了帷帽,我的容貌完全展露在眾人面前,即使青玉眼疾手快將帷帽重新給我戴上,但沈姣娘還是看清楚了。
世界仿佛靜止了,一剎那,沈姣娘的眼睛瞬間瞪大,死死地盯著我,咬牙切齒:「果然是你!你居然還活著!你來侯府做什麼,假扮鬼醫幹什麼!是不是想傷害我和我的孩子!虞晚橘,你真是好狠的心啊啊!
「為什麼你還不去死!你存活在這世間,我就永遠得不到安寧!」
滿嘴的污言穢語,好像我在她眼中就是個怪物。
燕溪山聽不下去了,操著手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沈姣娘,你有完沒完!阿橘是藥王谷鬼醫裴忌唯一的弟子,裴大夫也在這裡,你到底在疑神疑鬼什麼啊,沒有人想害你的孩子,更沒有人想害你!」
沈姣娘的眼淚簌簌地落下,她揪著胸口的衣服:「溪山,我只是害怕而已……如果不是你跟我吵架,跟我鬧,我又怎麼會早產,孩子又怎麼會不健康呢!你現在又說我疑神疑鬼,我都是為了孩子好,老天爺啊,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命,能不能讓我的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啊。」
沈姣娘挺直了脊背,輕輕搖晃著燕溪山的手臂,哭得滿臉淚痕:「溪山,你不是說要和我遠走高飛嗎?你難道都忘了嗎?」
她顫顫巍巍地指著我:「難道你真的愛上了她?你說話啊,溪山,你為什麼不說話!我落到今天這個田地,難道就全是我的錯嗎?」
偌大的屋子裡充斥了啼哭聲還有沈姣娘撕心裂肺的質問聲,我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
燕溪山也破罐子破摔了,他助紂為虐這麼多年,腸子都悔青了,而沈姣娘的真面目她也早就認清了。
「對!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我愛的人只有虞晚橘一個!我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麼會輕信你這樣的賤人!」
若不是沈姣娘苦苦哀求,燕溪山絕不會答應幫她,可若是不幫她,可能就再也見不到晚橘了。
沈姣娘僵在原地,一口氣沒呼上來,差點暈厥過去。
17
師父上前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俯身將孩子抱走了。
那孩子哭得已經全身青紫,看著很是可憐。
藥王谷雖是世外桃源,但也不至於與世隔絕,青玉時不時還會告訴我寧安侯府的近況,說沈姣娘生下早產子之後就徹底失去了姜祈年的寵愛。
她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管家理帳的活是一點都不會,侯夫人早就收回了她管家的權力。
姜祈年婚前保證的不納妾,不娶平妻也都是在哄她。
侯府光平妻都有兩個,小妾更是數不勝數,偏偏沈姣娘是打不得也罵不得,只能忍著。
「燕溪山……我真是錯看你了!都怪這個狐狸精,讓你忘了當初對我的承諾!」
到底誰才是狐狸精,沈姣娘已經分不清了,我也懶得理會,將銀針重新裝進布袋裡。
輕飄飄的:「不願治,我就走了。」
「虞晚橘!」
她喊我,顫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她也清楚,除了我她別無選擇。
「你治吧,我不說話了!」
啼哭聲在此時也戛然而止,給沈姣娘施針之後,她就沉沉睡去,我耳朵終於清明。
師父沖我點了點頭:「走吧,孩子已無大礙。」
不知怎的,燕溪山仍不依不饒,還來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抓得很緊,我手臂生疼。
「你做什麼!」
「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跟我回去,你想去哪!」
我看著燕溪山這副模樣,看得我想笑,到頭來還變成我的錯了?
月光照在我們二人的影子上,我也確實笑出了聲,我一雙手握得緊又卸了力,抽筋抽得厲害。
「妻?我何曾是世子的妻?世子視我為棋子,也視我為隨手可棄的工具。」
燕溪山一把捂住了我的唇,將我一把扛起,對我的反抗不管不顧,把我強行擄上了馬背,揚長而去,留下我師父一人在原地急得跳腳。
又是那個熟悉的地方,我看著燕溪山,恨意快要將我吞沒:「燕溪山,我早就被你折磨得丟了半條命,我現在能活下來是老天垂憐,是我師父良善,你難道還要我重蹈覆轍一次,為你再失去半條命嗎?你到底還想怎樣!」
世子府三年,與燕溪山相識十年,樁樁件件都在提醒我自己是個笑話。
他將我攬進懷中抱著,熱淚滾燙,燙得我肩頭猛地一縮。
「阿橘,我說過了,我們之間有誤會,我真的從未想過要害你的性命!我那時想的是等沈姣娘病好,我就帶你去江南。」
不知廉恥的狗男人!一邊跟沈姣娘說要與她遠走高飛,一邊又騙我說要帶我去江南。
「我求求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真的求你了,我真的喜歡你,我從始至終喜歡的只有你一個人,你信我好不好?」
他大力地搖晃著我的手臂,可我已經麻木了。
他說他有苦衷,他是身不由己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被沈姣娘蒙了心。
他說他很後悔,說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
翻來覆去都是一樣的話術,我耳朵都聽得生了繭,他仍喋喋不休。
燕溪山抓著我的手臂,拚命往我手裡塞匕首,刀光刺眼,很是鋒利。
「要不然,你捅我一刀吧,若是你能原諒我的話。」
我垂眸,然後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頸,是真的想要撕咬下一塊血肉來,血腥味在口腔內蔓延,他吃痛一聲卻並沒有推開我。
我的意識在渙散,須臾之後,眼睛才慢慢聚焦。
「燕溪山,恨和愛是不能抵消的。」
人為什麼會變得那麼快,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懂了。
「燕溪山,你親自給我下的毒,對吧?你下毒之後還擔心劑量不夠,你生怕我們之間有了牽絆,你生怕!我懷孕生下的孩子會成為你和沈姣娘遠走高飛時的絆腳石!你給我喂了三年的避子湯!你竟然還騙我說那是安神湯!燕溪山你怎麼能這麼對我!我對你不好嗎?我年年除夕去廟裡求的平安符都是為了你,我年年生辰宴許下的心愿都是你,你出征在外,我睡不著,我擔心你。」
燕溪山可能不知道,我咬的那一處能取人性命,我真的想殺了燕溪山。
他一手捂著涔涔冒血的傷口,目光還是流淌著不敢相信的痛意,他反應過來:「你想殺我?罷了,要殺要剮,隨你,你若是不原諒我,我也不想活了,但阿橘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眼淚淌得更凶了,他只恨年少時天資愚鈍,沒有參透他與我之間的緣分。
我絕對不會原諒燕溪山的,我死後都要化作厲鬼日日夜夜在燕溪山身邊遊蕩。
「阿橘,就算你現在不原諒我,我也當你是一時沒想清楚,鬼醫對你有救命之恩亦有教導之恩,你恐怕不想他有什麼閃失吧。」
說完,燕溪山的面相都變了,變得可憎又可怖。
明明沒有再觸碰我,可我總想嘔吐,無形中有一雙大手抓住了我的脖頸,我又喘不上氣了。
若只因為我一個人,就害了師父和青玉,我才是萬死難辭其咎。
「燕溪山,你真的愛過我嗎?或者,你後悔過嗎?」
他後不後悔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後悔,我不該救他,就應該讓他在後山自身自滅,或者那個雨夜,我不該去看他,不該與他結下孽緣。
「當然,我後悔,我不該給你下毒。
「所以我想盡力去彌補你。」
燕溪山心想,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要把我困在身邊,每天悉心照料,盡力彌補,就像從前那樣對我,就算是石頭也會心軟的。
「行啊,那我就捅你一刀,如何?」
18
我與燕溪山相顧無言,他抿了一口茶水,隨即仰頭一飲而盡。
剛想說話,突地吐了一大口鮮血。
藥效發作,他整個人癱在地上抽搐不止:「你……你……阿橘,你給我下毒?你給我下毒了?你當真有這麼恨我嗎?」
鮮血沾到了我的裙擺上:「當然,我很恨你,你逼我至此,就別怪我。」
毒藥藏在衣袖裡本是無心之舉,卻沒想到能助我逃離險境,真是妙哉。
燕溪山看著我,臉上滿是痛苦還有哀求:「你殺我,我也認了,我都認了!」
我沉吟兩秒,手指搭上了他的脈搏。
燕溪山內力全無,人都虛耗透了,他大口喘著粗氣,艱難地靠在木凳上看著我。
眼尾猩紅:「阿橘……你既已……經給我看了病……還把了脈……是不是意味著你原諒我了?」
我從窗戶看出去,天地廣袤而沉靜,像一幅溫柔的油畫,我嗤笑:「醫者仁心,順手的事你想太多了,你要是想我給你治,先給診金,二十萬兩黃金。」
他還想抓我,我一把抽出他腰間的佩劍直逼他的脖頸:「不是想死嗎?現在給你這個機會,你死,我就原諒你。」
燕溪山愣住,口口聲聲說願意為我去死,但卻也是不敢的。
我冷笑一聲,抬步往外跑去,卻被劍鋒攔住了去路,長劍逼喉,不過十厘米的距離。
「你若真的走了,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死後也要跟我埋在一起。」
「好啊,那你就殺了我吧,我對你已經是失望透頂。」
抵著劍鋒,我靠近一步。
「燕溪山,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跟你有半點瓜葛,我不願意待在你的身邊,更不希望有人因為我再丟性命。」
燕溪山中了毒,手顫得厲害,卻未放下長劍。
最終燕溪山無力支撐,倒在了地上,我快步離開了,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有些事情,忍忍也就過去了。」
燕溪山沒有再來找過我,也沒有再出現,大抵比起愛我,他更惜命。
19
青玉在藥王谷附近的小鎮置了一個茶攤,成了有名的老闆娘,消息也四通八達的,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她每日都會告訴我關於京城的事情。
燕溪山好像是突然醒悟了一樣,將沈家私造銅幣、私建軍械庫的事情上報了朝廷。
陛下雷霆震怒,讓刑部徹查沈家,結果從沈家的密室里搜刮出了大量的金銀珠寶,還有和敵國來往的信件,數不勝數,沈大將軍當場就被砍了腦袋。
沈姣娘因為侯府的庇護逃過了一劫,但意味著她沒有了後路,只能傍著侯府,討好姜祈年。
只是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月後,阿娘的忌日,師父特意從桃花樹下挖出了桃花釀。
我大醉一場,小室里全是跌碎的酒瓶,滿地的瓷片。
「阿娘,雖然女兒經歷了一場大劫,好在挺過來了,阿娘,我從那麼高的懸崖掉下來都沒有死,是不是您在保佑我?
「阿娘,您一個人是不是很孤單?您放心,我會日日來看您的,女兒很好,真的。
「師父,你跟我母親是怎麼認識的?」
「被她才情所吸引,人生覓得一知己是極其不易的,其實你娘是個很高冷的人,我日日去聽她彈琴,連續不斷三個月之後,我問你娘,記得我嗎?她看都沒看我一眼,說不認識。」
我被他懊惱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阿爹也曾說阿娘是個很高冷的人,好像萬物都不會入她的眼。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恍惚間還以為天崩地裂。
原來是有人闖了藥王谷外的機關,發出了一陣陣響動。
我快步走到谷口,然後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燕溪山帶著沈姣娘還有數不清的暗衛站在開啟的機關陣中,燕溪山緊捂著腹部,半跪在地,鮮血湧出暈染在衣衫上,白與紅的強烈對比,刺目而又鮮艷,又一下下滴在地上。
男人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止不住地打起冷戰。
即使身負重傷,但燕溪山仍然緊繃著一張臉,帶著一股子倔強之色,眼神冷冽。
「阿……阿橘……」
一切好似都平靜了下來,濃重如霧,將我們團團包裹起來。
我移開視線停留在稍稍落後於他的沈姣娘。
沈姣娘瞧著也實在是狼狽,往昔綢緞般的烏絲也變得鬆散,含著淚,柔弱地望著我。
我走下台階,這才看清了些,沈姣娘懷中還抱著孩子,臉色烏青,顯然已經斷了氣。
她撲通一聲跪下:「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我求求你!」
沈姣娘顫抖著身子,再也沒了往日的囂張跋扈:「任憑你打,任憑你罵,什麼都好,我只求救回我的孩子!」
燕溪山死死地盯著我:「阿橘……」
他艱難地扯出一抹笑來:「阿橘……我給你下的毒已經原封不動讓沈姣娘也喝了。」
沈姣娘已經成了侯府的棄子,她反抗呼救都沒有用,沒有人在乎她,沒有人來解救她,她掙脫不開燕溪山的束縛,只能任由他掐著脖頸灌下那碗藥。
她身體本就未愈,這下更是傷了根本,身下見了血,大夫說她從此再也無法生育了。
沈姣娘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好幾個頭,額上流了血,慘不忍睹。
「阿橘……我帶著她來給你賠罪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男人泣不成聲,見我始終不說話,又艱難地開口:「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負你,我只求你,原諒我!」
沈姣娘垂眸看向懷裡的孩子,她根本不敢面對這殘酷的事實。
我依舊不為所動,良久:「你孩子已經死了,我無力回天,師父亦是,回去吧。」
沈姣娘再一次重重跪下,跪著爬向我:「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了,我求你原諒我,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孩子沒了,沈府沒了,我若是再不能生育,我會被侯府厭棄的!姜祈年會休了我的!我求你幫幫我吧!」
孩子本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的,可那日沈家被抄家,姜祈年來她院中大鬧一場,幾個小妾也來數落她,孩子受了驚嚇,府醫還沒趕到,孩子就斷了呼吸。
我冷著臉甩開她的手:「你當初指使燕溪山給我下毒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我呢?怎麼沒想過我被退婚之後的境地呢!」
她眼神慌亂,匆忙解釋:「不是的,不是的,你爹是丞相,你又備受家中寵愛,姐姐又是皇后,比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可你現在不一樣活得好好的嗎!我求你幫幫我,後半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當牛做馬好不好!晚橘,我求你了,你幫幫我!」
她儼然已經瘋了,我掀開被褥,估摸著孩子已經死了半月有餘了。
怎麼救得回來?
「活得好好的?沈姣娘,你給我下毒就算了,搶了我的婚事也罷了,我與燕溪山成親之後,你還接二連三讓侍衛來叫走他,三番五次介入我們的感情。如果沒有你,我可以活得很幸福。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沒有法子救他,他已經死了!你們都給我滾!別來打擾我!」
沈姣娘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她失聲痛哭:「不!不!他沒有死,我的孩子沒有死!」
「燕溪山,我說過了,不要再來打擾我,你是不是聽不懂?你還有什麼臉面來求我原諒你?你殺胭脂的時候怎麼沒有手下留情?你去問問胭脂,你問問她原不原諒你!」
胭脂死的時候只有二十歲,多美好的一個小姑娘……
燕溪山還想說些什麼,卻因為失血過多昏了過去。
暗衛將他和沈姣娘都帶回了京城。
第二日青玉回來告訴我,沈姣娘被休了,孩子下葬,她徹底崩潰。
從前那個高高在上、心比天高的寧安侯府少夫人最終還是沒能落得個好下場。
整日裡瘋瘋癲癲的,還將孩子的屍體挖出來抱著,姜祈年氣到發抖,狠狠踹了沈姣娘一腳,然後讓人將她關在了柴房裡,自生自滅。
「阿橘,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燕溪山一夜白了頭,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
此時天上一鉤彎月,稀疏三兩星子,映出滿地的霜色。
山頂上的風凜冽吹著,沁透絲絲涼意。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我不會原諒你。」
燕溪山最恨的人其實是自己,恨自己沒有能力挽回阿橘,也沒辦法讓她回頭,也恨自己陰差陽錯,一步又一步把她逼成這個樣子,恨自己怎麼能一次又一次讓她絕望還讓她傷心。
他開始走馬觀花般回憶著,腦海中突然湧入無數畫面,痛得流淚。
「阿橘,我願你餘生平安喜樂,我們死生不復相見。」
「好,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轉身的一剎那,燕溪山從山頂一躍而下。
我再回頭,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只有樹葉的沙沙聲,他竟真的跳了下去,在我面前。
「燕溪山?」
回答我的只有凜冽的風。
這一次,沒有粉衣少女救他了。
回到藥王谷,天已經破曉,青玉遞給我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小姐,這是世子留給您的。」
我展開,是熟悉的字跡,燕溪山的字是我教的,他從前描摹我的字帖描摹了千萬遍。
【阿橘,我是燕溪山,觀其我這一生,始終虧欠一人,我同你是青梅竹馬,我第一次遇見你其實不是在學堂,而是在御花園的假山後,你與皇宮裡的皇子公主玩捉迷藏,結果爬到假山上下不來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趴在那裡像一隻小兔子一樣,滿臉的淚痕,我記得你穿的是粉色衣裙,我還記得你舉著燈籠來後山找我的時候,阿橘你知道嗎?你比燭光還要明亮,我記得你依舊穿的是粉色的衣裙,弱冠時,燕家滿門抄斬,父親也死在我面前,我一度也不想活了,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但我看見了你,小小一個從暴雨中跑來,那一日是驚蟄,我到現在還記得,你同我說,我應該去看廣闊的世界,做意氣風發的少年,我應該光宗耀祖,證明我爹沒有造反,我突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是你,阿橘,我這一生大概都是被人牽著鼻子走的, 沒有一件事是隨心所欲的,除了你,也從某一刻,我早已認定, 你是我唯一的妻, 阿橘, 江南水鄉很是富饒繁華,好可惜沒有機會跟你一起去看一看,我好恨我的懦弱,恨我的無能,恨我牆頭草, 見風使舵, 恨我自己聽風就是雨,沒有一點主見,改變不了我們的結局, 也留不住我心愛的姑娘。我也很後悔,後悔所有的一切, 也後悔沒有早一點認清自己的心,我更厭惡自己的自私,只顧自己,沒有考慮過你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為何人心說變就變, 為何……我真的好後悔啊, 阿橘, 若不能與你攬盡春山共遲暮,又怎麼算得上是一場美夢, 但我惡事做盡,阿橘, 下輩子你都不要再遇見我了, 阿橘,你為我求的佛玉我也為你求了, 你跪過的佛像我也跪了一遍,只願你餘生平安喜樂, 阿橘, 我希望你可以再遇良人, 遠離我, 遠離苦難, 抱歉, 阿橘,請允許我最後一次自私地稱呼你,吾妻阿橘, 永康永安。】
我長舒了一口氣, 又翻開第二張紙, 是我求了許多年的和離書。
我終於重獲自由之身了。
燕溪山,我說過的,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惡人終會得到報應。
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