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我被人下毒,毀了身子不能生育。
與我訂婚的侯府,特地上門退了婚:「侯府三代單傳,不能沒有嫡子繼承家業。」
原本是我們成婚的那日,他十里紅妝娶了將軍府小姐。
那天,遠在邊疆的竹馬趕了回來,立下誓言說要娶我。
「我們晚橘就是京城最好的女娘,我娶你。」
我嫁與他為妻,他事事寵著我。
可後來,我卻聽他和大夫說:
「當初讓你下的毒,可還有法子解了?」
大夫疑惑道:「世子既想和夫人生孩子,當初就不該……」
竹馬滿臉冷漠:「不毀了她,姣娘怎麼能嫁入侯府?
「只是畢竟一起長大,還是有感情在的……」
1
「世子,剛剛夫人身邊的婢女胭脂去請了……顧大夫……」
燕溪山拉弓箭的動作猛地頓住,然後一隻眼眯起:「請大夫做什麼?」
暗衛支支吾吾起來:「夫人……想懷孕了,請顧大夫來看看能不能將體內毒素清走。」
弓箭飛出去,卻沒有落到靶子上,他冷哼一聲:「當年的事你也知道,此毒應是無解的。」
暗衛神情一僵,當年那毒是他親手放進茶水裡的。
燕溪山頓了頓:「將顧大夫請到偏院去,就跟夫人說,顧大夫身體不適,只能改日上門了。」
我的婢女胭脂回來同我說的時候,我正在燉烏雞湯,湯鍋里白霧裊裊升起,胭脂的聲音虛無縹緲的。
「夫人,顧大夫身體不適,他的小廝說改日再登門。」
我笑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撒上一把蔥花:「你將烏雞湯給世子送過去,算了,我親自去送。」
用盆子上搭著的乾淨帕子擦了擦手,端上小盅去了前院。
剛準備敲門,卻聽見燕溪山的聲音:「夫人的毒,你可有法子解?」
溪山真是同我心有靈犀,我想問的事情他也一樣。
我垂手,下一秒卻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顧大夫!
他從前來過府里好幾次,我也同他講過幾次話,自然是熟悉得很。
不是說身體不適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顧大夫忍了又忍,抓中藥的手抖了抖:「世子既然想跟夫人生孩子,可當初又為何要讓在下給夫人下毒呢……」
瞳孔倏地瞪大,我攥緊了衣裙,上面的金線扎得我掌心生疼,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什麼下毒……難道說……這怎麼可能呢……
「若是不毀了她,姣娘怎會嫁進侯府……」
燕溪山頓了頓:「只是我與虞晚橘從小一起長大,還是有些感情在的。」
涼薄的話語,字字句句利刃般扎在我的胸口上。
怎麼會這樣……
幾乎快要站不穩,我捂著嘴強迫自己不發出聲音,眼淚卻發了狠似的落下。
「那毒,到底有沒有法子可以解?」
冬寒生涼,不知是哪簇積雪落下,枝丫發出了輕悶的折斷聲。
屏風後的說話聲戛然而止,我悄無聲息躲進了拐角。只聽顧大夫說:「容在下再好好想想有什麼法子,但若是夫人問起,該怎麼說呢?」
我失魂落魄的,差點踩空台階,幸而胭脂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夫人……」
胭脂扶著我走出庭院,腳下的厚雪觸感溫潤,涼意襲來,都在不斷提醒我這是真的。
滾燙的眼淚砸進綿軟的雪地里:「怎麼會這樣……我那般真心對他。」
恨意和不解在舌尖咬破,血腥味蔓延口腔,我與燕溪山從小一起長大,又做了三年夫妻,但此時此刻,我只悔當初幼時在家宴上,我不該救下在後山迷路的燕溪山。
我靠著圓柱突地笑出了聲,將胭脂嚇壞了:「夫人……您沒事吧……可能世子有什麼難言的苦衷呢?」
有什麼難言的苦衷?燕溪山說得很清楚,毀了我,姣娘才能嫁進侯府。
這一環扣一環,我夾在中間成了他們謀權勢謀富貴的工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卻愈發沉重,腳踝似乎綁了玄鐵,沉重得走不動。
「胭脂……他怎麼可能給我下毒?」
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我死咬著下嘴唇,沒有勇氣衝進書房,拽著燕溪山的衣領,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不敢。
我搶過胭脂手中端著的烏雞湯,一顆真心錯付良人,這些年的情愛與時光都是我錯付了。
也不知道在風雪裡站了多久,凍到手腳僵硬,下一秒意識全無,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說:「夫人是風寒侵體。」
感受到臉上有溫熱的毛巾拭過,有人扶著我的後腦勺,灌了許多苦得要命的湯藥,還有胭脂哭哭啼啼的聲音:「夫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但始終沒有聽到燕溪山的聲音,然後我又沉沉睡去。
我斷斷續續做了個好漫長的夢,夢裡我的生辰宴上,侯府夫人當著京城權貴的面,冷漠地說要與我退婚。
丞相府顏面掃地,我傷心欲絕,一條白綾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無法在苦難中重生。
「不!我不!我不要死!」
我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胭脂聽到動靜連忙跑過來:「夫人!夫人,您醒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地方!可真是,真是嚇壞奴婢了!」
我無助地搖搖頭:「我沒事。」
還沒有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我抱著雙膝,用力到指骨泛白,眼尾漸漸泛起了血色。
鬢髮貼在臉頰,好生黏膩。
那侯夫人的話還言猶在耳。
「你沒有生育能力,分明就是個殘疾之人,怎配嫁給我兒!」
我僵化在地,雖說話不中聽,我卻也能理解侯夫人的擔憂。
周圍的訕笑和竊竊私語無一例外都落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又羞又鬧,支支吾吾的樣子落在旁人眼裡就成了默認。
「竟不能生育,真是好生丟人呢!」
侯夫人的音量又拔高八尺:「侯府三代單傳,不能沒有嫡子繼承家業,丞相雖位高權重,可女兒無法生育,侯府斷了香火,誰來負這個責任呢?」
我羞愧得垂下頭,一語不發,我反駁不了,因為說的都是事實。
我每日要用的燕窩裡被人下了毒,身下見了紅,大夫看過之後連連搖頭,說我再難有孕。
姐姐不信,又秘密派遣宮裡的太醫來府中,還是一樣的結果。
我大鬧一場,卻也不得不接受。
可明明阿爹就嚴令禁止了,不准知曉之人說出去半個字,否則就亂棍打死,侯夫人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爹不忍我在眾人面前受辱,剛想要出聲解釋,結果被人硬生生打斷。
「我已有心儀之人!」
賓客齊齊望著同一個方向,一位少年還未入席便突然跪下,脊背挺得筆直。
「我不願娶虞小姐!」
姜祈年說得擲地有聲,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不管虞小姐是否能生育,我都要同虞家退婚,我絕不娶虞晚橘!」
這下虞家是徹底無顏了,只是姜家也落了個無德的名聲。
我小臉煞白,從數日前知道自己無法生育到現在,種種委屈湧上心頭,又驚又惱伸手打了姜祈年一巴掌。
「你不願娶,我也不願嫁!」
我本就對他無感,他這麼大鬧一場,更是厭惡到了極點。
侯夫人帶著小侯爺在生辰宴這麼一鬧,一夜之間,我就成了命婦貴女眼裡的笑話、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就算虞晚橘出身高貴又怎麼樣?不能生育,哪戶人家肯要她啊。」
「我就說老天爺是公平的吧,就算是宰相之女,姐姐是當朝皇后又怎樣,真是太丟人了。」
「平日裡我們捧著她,不就是因為皇后娘娘嗎?還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啊,一個庶女罷了。可笑至極!」
生辰宴之後,我就重病一場,發高燒三天三夜,連床都下不了。
本該是我的成婚之日,那小侯爺卻十里紅妝娶了將軍府的小姐沈姣娘。
我爹顏面掃地,在朝堂上抬不起頭,自請辭官。
爹雖然一直派人在暗中調查下毒之事,但始終沒有查出真相。
直至今日,事情才水落石出,是燕溪山……竟是燕溪山……
這人世間苦楚良多,大抵是我太無用,是我無處勘破罷了。
那侯夫人為何會知曉此事,我大抵也猜到了,在宴席之前,知道此事的除了親近之人,就是燕溪山。
他下毒不夠,還要毀了我的名聲。
我始終揪著胸口處的衣料,揉成了一團皺皺巴巴的,才鬆手。
就在這時,門猛地推開。
2
夾帶著風雪,瞬間就吹散了一屋子濃得刺鼻的中藥味。
燕溪山面上擔憂,黑色的斗篷上還掛著未化的雪。
大概是走得匆忙,小廝舉著傘來不及跟隨他。
「晚橘,你還好嗎?好端端的,怎麼會病了?定是這房中下人辦事不力,沒有照顧好夫人!來人,都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烏泱泱跪了一地的婢女小廝:「主子饒命啊!」
都是些弱骨頭,二十大板,必定半身不遂。
我直直地盯著他,與燕溪山同床共枕三年,我從未看透過他,竟是如此地心狠手辣。
「不准,我屋中的人都是盡心盡力的,沒有絲毫閃失,我感染風寒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撫了撫我的額頭,我來不及躲閃,頓時汗毛豎起,層層的雞皮疙瘩,我打了個冷戰。
我不動聲色地轉過頭,躲開了燕溪山的觸碰。
「晚橘,怎麼了?我一聽說你病了,我連忙從大理寺趕回來,你可是在怪我沒有時時陪在你的身邊,是我不好,這段時間大理寺的案子突然多了起來……」
燕溪山嘆了口氣,俯身將我攬入懷裡,感受到我單薄的肩膀不停地抽搐顫抖著,頸間暈開的濕潤一下子就燙到了他心裡:「沒事,我在,我在呢。」
一字一句灼得我全身發疼。
過往三年,燕溪山一直是這樣,若不是我昨日撞破,恐怕會一輩子被他蒙在鼓裡。
「怎麼會是你的錯呢!明明就是他們辦事不力!」
我抹乾臉上的眼淚,啞聲:「我都說了,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自己穿少了,都起來吧。」
我目光頓了頓,嘴角彎了彎:「溪山,顧大夫說他有法子清除我體內的毒素,還說有法子能讓我完全康復,溪山,我們是不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燕溪山眼底閃過不易察覺的精明,他握拳輕咳了一聲:「是嗎?」
我一目不錯地看著他:「你不高興嗎?你不是說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看看我小時候的樣子嗎?我還常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難道不記得了嗎?」
雖是笑著,但眼淚卻傾眶而出,我壓著喉間湧上的腥甜,恍惚間好像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縈繞在我耳邊。
他站在夜色里,漫天花燈下,鄭重地起誓:「我永遠是你的後盾。
「沒人娶你,我娶你啊,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面紗輕撫,沾了我的眼淚。
果然承諾這個東西,說者是無意的,但聽者是有心的。
燕溪山好像被我突如其來的眼淚嚇到了,他攥緊了我的手腕,捏了捏我的指尖:「好端端的,怎麼掉眼淚了,阿橘,那些話我當然記得了,顧大夫有法子是好事,但現下更重要的是你的風寒,現在正值隆冬,得多穿些。」
他轉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戶,收回目光時停留在小廝端著的藥:「快將藥喝了吧……雖是著了風寒,但這強身健體的藥還是不能停。」
我遲遲沒有接過那碗黑漆漆的藥,連續不斷喝了三年,強身健體都是唬人的。
恐怕只有燕溪山知道那裡面是什麼吧?
3
我掩眸,臉色愈發蒼白:「太苦了,我今天不想喝。」
我不動聲色地推開了他的手,燕溪山淡淡皺著眉頭,剛想說些什麼,門又被猛地推開,進來一個行色匆匆的侍衛,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在燕溪山耳邊說了句什麼,燕溪山臉色大變,卻又一秒恢復了正常。
「阿橘,良藥苦口利於病,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燕溪山起身將碗遞給一旁的胭脂,叮囑她要看著我將藥喝完:「阿橘,大理寺又有命案,我得回去看看,等我晚上回來,好不好?你不是喜歡吃北街的糕點嗎?我給你捎回來,聽話。」
他輕柔地替我掖了掖被角,還沒等我答應,就接過了小廝手上的斗篷。
「什麼命案?今日是元宵,不然我跟你一塊過去吧。」
是啊,今天可是元宵。
「會見血的,況且你病體未愈,我不想看著你受苦,阿橘,你還是先好好休息吧。」
他攔住我,不欲多說。
風裹挾著他關門的動作,砰的一聲,可能他自己都意識到有些太過著急了。
我透過窗戶紙看見他身形一頓,但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
「胭脂,去查查這藥是什麼……切記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了。」
這京城的百姓都說我命好,即使落得個不能生育的毛病,但還是能嫁給戰功赫赫、鮮衣怒馬的小世子燕溪山,還能成為世子夫人。
可真相卻是他為了讓所愛之人得償所願,得嫁高門,竟然不惜設計我被侯府退婚。
等了好久好久,胭脂才回來。
「夫人……」
胭脂似乎有難言之隱,支支吾吾的。
「說吧,我有什麼扛不住的。」
「藥鋪的大夫說這是避子藥。」
就算是早已有了預料,但聽到真相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白瓷碗中的湯藥顏色發黑得不正常,就連散發的氣味也刺鼻得厲害,我以前怎麼從未覺得有什麼古怪呢?
大概是因為愛他,所以無條件地信任。
胭脂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將柜子里的膏藥拿出來,她想幫我塗上。
「夫人……夫人還是先顧好自己的身體……莫要為無所謂的人傷透了心,奴婢覺得世子他根本就不值得,夫人我呸!小姐和世子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相識十餘年,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胭脂與我主僕十年,她最是知道我與燕溪山之間的過往,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怎麼會這樣。
胭脂將單子放進了火爐中,燒了個乾乾淨淨:「小姐,我剛剛還看見世子往侯府的方向去了,根本不是大理寺……侯府進了刺客,少夫人受了傷,世子定是心系少夫人……少夫人又有孕在身,世子以查案為由竟能自由出入侯府,跟少夫人親昵。」
原來如此,怪不得燕溪山走得那樣匆忙。
只是天大的難,我都見過了,如今多一個沈姣娘又如何呢?
4
我勞心勞神,風寒還沒痊癒,竟是又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燕溪山坐在我榻邊,一身的脂粉味。
他都懶得遮掩,或許從未遮掩過。
見我睜開眼,他連忙湊上前:「阿橘,你醒了?」
燕溪山伸手,帶著涼意的手指撫過我臉頰:「看,這就是你不喝安神湯的下場,那安神湯,可是宮中御醫親自調配的,我求了好久,阿橘怎麼這般會辜負我的心意呢?」
燕溪山也起了疑心,明明之前都是百依百順的,怎麼突然就性情大變,什麼都不肯了。
連眼神都陌生了不少。
他搖搖頭,將腦海中荒唐的念頭都清理出去,又將我抱在懷裡:「阿橘,我都說了,不要胡鬧,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我收了笑:「什麼安神湯就是非喝不可呢?那藥太苦了,我不想喝。」
燕溪山也不氣惱,他吩咐婢女將事先準備好的蜜餞端了進來,五顏六色,五花八門。
這安神湯就是非喝不可的。
「喝了吃蜜餞就不苦了,阿橘,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不要試圖挑戰我的底線,乖乖的,不好嗎?」
他眸色濃得發稠,周身氣息低了幾度,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感。
我抬眸看向那四個婢女,怎麼這麼面生,之前從未見過。
「他們是誰?這不是我院裡的人吧?」
燕溪山無所謂地笑了笑,笑得輕鬆,也輕鬆地把我心臟攥在掌中。
一股無法言說的不安感油然而生:「怎麼了?胭脂呢?胭脂!胭脂!」
沒有人回應我。
「你得風寒,是他們照顧不周,你不肯喝藥,是他們看管不力,那個顧大夫也是連個小小風寒都醫不好,我看更是枉為大夫!難道他們不應該受到懲罰嗎?我不過就吩咐人打了二十大板,哪知道他們這麼不抗揍,都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好像是在看一個全身淋滿血跡的怪物:「為什麼!為什麼!燕溪山!為什麼!
「燕溪山,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心狠手辣的?
「你真的把胭脂殺了?你難道不知道胭脂是我最信任的人嗎?她從虞家跟隨我到此,你難道不知道嗎!燕溪山!你好狠的心啊!你把胭脂還給我!你把胭脂還給我!」
我緊咬著下唇,捶打他的力氣都已經消失殆盡,我搖頭又點頭,神色空了一瞬,仿佛有什麼東西碎裂開去,無聲無息。
我大概是瘋了。
「把胭脂還給我!」
什麼禮義廉恥,什麼溫婉端莊,我通通都不想管了。
「把我的胭脂還給我!他們都是無辜的!他們都是無辜的,你有什麼就沖我來,是我的錯,統統都是我的錯!你為什麼要殺了他們!」
他一把推開我,我沒站穩狠狠摔在了地上。
「幾個婢女而已,你至於嗎?死了就死了!」
說完,燕溪山掐著我的下巴,將那一碗湯藥盡數灌了進去,比以往都苦,我來不及咽下,嗆得連連咳嗽:「把我的……胭脂,我的……胭脂……」
燕溪山臉一沉,將那白瓷碗摔了個粉碎,瓷器碎片四濺,劃破了我的手背,鮮血淋漓,但燕溪山看不見。
「斯人已逝!你先保重自己吧!王大夫說你此次元氣大傷需要好好靜養!」
我閉上眼,任由淚水滑落,就連顧大夫他也不放過,就這麼害怕我懷上孩子嗎?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阻止我。
燕溪山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手背上的傷口痛感愈現,頃刻就將我拖進了回憶里。
幼時,主母操辦賞花宴,向各府都遞了帖子,那個時候宰相府如日中天,雖無男丁,但家中出了位太子妃,想巴結的人比比皆是。
燕溪山也跟隨父親來此,他練武時傷了腿,還沒痊癒,一瘸一拐,同齡的小夥伴都嘲笑他是小瘸子,還故意將他引到後山。
結果夜深之時,燕溪山還沒找到下山的路,急得團團轉。
我找到燕溪山的時候,他躺在石堆邊上,斑駁的血跡將白袍染紅,我邊叫他邊拽他,伸手搭上了他的脈搏,脈搏卻出奇地平穩。
「燕溪山!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我捏著他的下巴來回搖晃,將他晃醒了:「我沒事,我只是有些累睡著了。」
他艱難地起身,借著影影綽綽的月光和微弱的燭光看清了我臉上的淚痕:「哭什麼啊,我剛救了只小狐狸,是它身上的血,別哭了,我最害怕女人的眼淚了。」
我堪堪止住眼淚,好不容易繞下山,我大放厥詞要將那群人好好教育一頓,最好是大卸八塊。
燕溪山卻阻止我:「不要,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萬不能傷人性命。」
我記下了他的話,記了好多年,可燕溪山忘了。
他肆意妄為將我房中的小廝婢女殺了個乾淨,甚至還有從小陪我長大的胭脂。
我哭到失聲,我也有錯,若不是我胡作非為,怎麼會保不住胭脂和顧大夫?
我心中驟然跌到了冰點,我愛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已經面目全非,已經變成如今這般冷酷無情的模樣了。
我不敢認。
5
一連幾日,我都未進食,燕溪山下令將我關在柴房好好反思。
「等夫人什麼時候想通了,不鬧小孩子脾氣了,再放她出來!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允許擅作主張!」
燕溪山只留了一個叫青玉的小丫頭陪著我。
「她們都不願照顧我,擔心會落得個慘死的下場,你不怕嗎?害怕的話趕緊走,還有後悔的餘地。」
青玉垂眸,將飯菜從錦盒裡拿出來:「奴婢在哪都是一樣的,奴婢覺得夫人是個好人,所以願意留下來照顧夫人,夫人還是多少吃一點吧,千萬別因為世子鬧絕食,傷了身體啊。」
柴房裡的塵土紛飛,有不少細小的沙子滾進我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十根精心養護過的指甲已經被磨損得不成樣子,我攀著柴門,不住地嘶吼:「燕溪山!放我出去!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你囚禁之事,絕不會放過你的!」
我哭得聲嘶力竭,連守在柴房外的小廝都聽不下去,燕溪山還是沒有出現。
「夫人,您就別白費力氣了,世子不想讓皇后娘娘知道的事情,是絕不會從世子府透露出去半點風聲的。」
我彎下了脊背,及笄之年被最親近之人下毒,導致無法生育,被侯府退了婚,後又被人當作棋子耍得團團轉,若是連最後的自由都不能替自己爭取,我倒不如真像夢裡那樣一條白綾了結自己。
青玉將私自藏匿的藥膏拿出來,抹在我的指骨上。
「還是想說對不起……你跟著我受苦了。」
唾沫裡帶了血,我咬了口白饅頭,強迫著自己咽下去,我不能就這麼死了,太便宜燕溪山了。
我必須讓燕溪山付出代價!
過了亥時,府門落鎖,我從偏門偷溜出了府,青玉說,胭脂她們一行人被埋在了城郊外的桃林,那裡完全就是個亂葬崗,我根本找不到胭脂。
「夫人來了就好,胭脂姑娘會知道的。
「夫人何不告訴……家中長輩?」
不是我不肯,只是因為阿爹和主母年事已高,虞家已大不如從前,姐姐雖是皇后,但年老色衰,失去聖上寵愛,膝下且只有一女。
「我不能給他們添麻煩了,我已有了對策。」
在桃花林待到了後半夜,直到天將破曉,我仿佛下定了決心,在燕溪山出門去上朝時,攔下了他。
他滿臉疑惑,我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世子,妾身自知時日無多……」
一口一個世子,一口一個妾身,燕溪山滿臉的不敢相信。
「你叫我什麼?世子?你自稱妾身?阿橘我說過的……」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世子!一個無法生育的人占著世子妃的位置本就十分不妥了,所以請世子贈妾身一封和離書,若世子覺得不妥,休書也可。」
和離這種事,換在以前我連想都不敢想的,我生怕不能和燕溪山白頭偕老,相伴餘生,可現在說出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燕溪山瞬間暴跳如雷,猩紅著眼:「你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和離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你想都不要想!簡直是痴心妄想!」
我靜靜地望著燕溪山,試圖從他眸子裡找到一絲真情,可什麼都沒有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試圖平穩自己的心緒:「我知道你心緒不寧,所以現在說的話都是一時衝動,我不和你計較了,青玉,好生將夫人送回去,請大夫上門醫治,阿橘,你好好冷靜冷靜,我改日再來看你。」
我咬著牙,撕咬著鮮血淋漓,卻不當回事:「妾身沒有衝動,妾身不過是世子厭棄之人,困著妾身,有什麼意義呢?左右你也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燕溪山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他揉了揉太陽穴,眼中的怒火快要將我射穿:「和離,你想都不要想,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點將夫人送回院子!」
「是!」
小廝都不敢來拉我,只一個勁兒喊我夫人。
廊外風雪依舊,攪著一股股寒意往骨頭縫裡鑽。
我與燕溪山是京城人人稱讚的青梅竹馬、金童玉女。
如果不是聖上想要新官舊臣聯姻,我本就是要嫁給燕溪山的。
燕溪山對我極好,他會暗自記下我的喜好,在我練琴煩悶之時還給我送一些新鮮的小玩意兒。
十歲,皇家狩獵日,燕溪山得了魁首,送了我一隻可愛的小兔子。
我對著小兔子又親又抱的,平日裡小心呵護,結果它誤食了綠豆糕,被噎死了。
我傷心欲絕,在風雪天小心將它埋葬,又哭又鬧的,最後染上風寒,燒了好幾日都沒有退燒。
燕溪山在我院門外站了整整一夜,我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他紅著眼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橘,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都是我不好。」
燕溪山常問我,想嫁個什麼樣的如意郎君?
「我喜歡意氣風發的小將軍。」
我同燕溪山一起做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花燈,那木條堅硬,劃破了我的手指,流了好多好多血:「哎呀,你笨手笨腳的,還是放著,我來弄。」
我的手指被紗布纏繞著,看上去很是滑稽。
「那我做什麼?」
「看著我做就行了,虞晚橘,你漂亮的手指應該彈琴作畫,不應該受一點點傷!」
我失笑,卻也紅了眼眶。
我想嫁的人只有燕溪山一人。
燕溪山弱冠之時,他父親謀逆造反,誅九族的大罪,全家只剩下了燕溪山一人。
世子府牌匾上掛著的白綾在風雨中飄零,我得到消息從家中跑出去,厚重的府門緊閉著,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推開。
「燕溪山!」
沒有人來弔唁,偌大的世子府只有燕溪山一人,他一身素白跪在靈柩前撕著紙錢。
「燕溪山!」
他聽見動靜回過頭來,隔著厚重的雨幕我看見他紅腫的眼,凌亂的發,狼狽得無法言說。
「阿橘……」
燕溪山將紙錢一股腦兒扔進火盆中,然後跌跌撞撞地朝我跑來,許是跪了太久,他摔下了台階,我快跑兩步,抱住了他,燕溪山好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頭埋在我肩上,號啕大哭,哭聲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剜著我的心臟。
「阿橘啊,我沒有父親了,他就死在我面前,我怎麼活得下去啊!」
血濃於水,這該怎麼釋懷啊?我都不敢想。
「還有我呢,燕溪山,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燕溪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可突如其來的悲劇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光芒,脆弱得不堪一擊。
「你要一直一直陪著我。」
然後第二日燕溪山就被陛下派去了邊陲地帶為父贖罪,然後他就遇到了沈姣娘,一切都變了。
6
和離的事情捅破之後,燕溪山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我。
每次都親自送一碗湯藥來,但我總不喝。
大概是我這副無所謂的模樣惹怒了他:「阿橘!你到底想怎樣!」
我低著頭,雙手擱在身前交纏著,眼淚不知不覺又掉了出來。
燕溪山見我這個樣子,一下子就慌了神:「阿橘……不就是幾個婢女嗎?你有必要這個樣子嗎?」
他想抱我,被我推開,眼淚怎麼都止不住。
我拔下頭上的發簪對準了脖頸:「給我和離書!我不要留在這了!」
燕溪山驚呼出聲,聲音竟帶了幾絲哭腔:「阿橘,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作對呢!與我和離,離開世子府,你會一無所有的,岳父都已經辭官,誰還會收留你?難道……你跟你母親一樣都有了心儀之人?那個外男是誰!你跟誰勾搭在了一起!」
我攥緊了拳頭,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揚手狠狠扇了燕溪山一巴掌,明明做錯事的人是他,可現在倒打一耙的人還是他!
但換來的是燕溪山的篤定:「你果然私藏了外男!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跟你娘一樣!」
我踉蹌後退幾步,垂下的手止不住地抖,胸口接連不斷的痛。
我曾經赤誠向燕溪山袒露的傷口,終究變成了刺向我的利刃。
我母親是青樓的娼女,丞相卻對她一見鍾情,不管不顧我母親已經有了心上人,也不顧族中的阻攔,硬生生將我母親娶回家,讓她做妾。
三年相處,還是沒有讓母親回心轉意。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不惜拋下我與她心悅之人私奔了。
上學堂的時候,也被那些同齡學子欺負、謾罵。
一整盆涼水澆在頭上是常有的事。
「小姑娘,你還好嗎?」
意識昏昏沉沉之間,有人攀住了我的肩膀:「不用害怕,我是新來的。」
煩悶、委屈堆積在一起,我推開他的手:「不要你管。」
我抹了把眼淚,視線慢慢聚焦,我愣了愣,眼前的小小少年穿著青色長衫,臉上蹭了些塵土。
他渾然不怪我的不耐煩,指著那群人破口大罵:「你們幹嘛呢!一個群人欺負小姑娘好意思嗎!」
他像是從天而降一樣出現在我眼前,眼神中滿是關切和擔憂:「以後她就是我罩著的了,欺負她就是欺負我,再有下一次,我不會放過你們!」
我陡然心中一暖,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猶豫著站不起身。
小少年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脫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盯著他紅撲撲的側臉,小聲道了謝:「謝謝。」
小少年驕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事一樁,我叫燕溪山,你呢!」
燕溪山的視線往下撇,看見我桌上的課本上寫著的娟秀的小字。
「虞……晚……橘,很高興認識你!以後我們就是朋友啦!你名字好好聽啊,字也寫得很好看,我爹說我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吸了吸鼻子,遲鈍地點了點頭:「好。」
「你的名字中有個橘字,你是不是很喜歡吃橘子!
「你家中沒有兄弟姐妹嗎?只有你一人?」
少年喋喋不休,像只麻雀一樣,又吵鬧又令人歡喜。
燕溪山順手拿過我的課本,隨意地翻了兩頁:「姓虞?!難道你是丞相之女!太子妃的親妹妹?!天哪,見過二小姐!」
雪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邊天上,竟然影影綽綽地透出夕陽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