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的表情和平常別無二致,但我回家的路上就確定了一件事:陳之行好像不太喜歡方知許。
這種不喜歡其實不太明顯,但是方知許來找我時,我感覺到了陳之行身上那種對他淡淡的排斥。
我和陳之行之間不需要相互隱瞞。
可這件事,是我發現的,不是他告訴我的。
所以很稀奇。
我抬眼看他:「你討厭方知許?」
陳之行動作一頓。
「沒有。」
他的聲音悶悶的。
「你是不是騙我?」我坐在椅子上欺近他的身側,撐著下頜和他對視,慢吞吞地質問他,「陳之行,你變了。」
我們距離太近,他的眼神有一瞬慌亂,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微微後退一些:「……沒有,方知許還不錯。」
這句話生澀又勉強。
但確實是他的心裡話。
「他確實還不錯,」我贊同他的這句話,看見他微黯的瞳孔,下一刻便轉了話音,「但這和你討厭他有什麼關係?」
陳之行:「……」
其實我都猜到答案了。
但我只是惡趣味地想聽他說。
「穗穗。」陳之行最終還是開口,「馬上就要畢業了,方知許要進沈氏,以後就是你的下屬。」
「嗯?」
「他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他很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但是我……」
「他不會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打斷了他,「你可以天天和我在一起。」
他愣住。
我們是比戀人更毫無保留,比親人更親密的關係,一起吃飯,一起讀書,一起旅行。
我生命的每一個時刻都有他的參與。
我們是從小比鄰而居的青梅竹馬,不是什麼所謂的男二女二。
畢業後我要接管沈家,他要接管陳家。
或許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如影隨形。
但那只是或許。
沈嘉穗的人生里,沒有這麼多的不確定性。
十八歲那年我們在海邊旅遊。
潮起潮落,海風嗚嗚。
那天是篝火晚會,遊輪的漫天煙火下,我聽見他許願:「穗穗如願。」
後來我睏了,趴在他背上睡著。
我聽見他很小聲地對這片海域分享自己的秘密:「穗穗,我喜歡你。」
或許是因為我們的人生有很多重要的事,課程和公司事務已經把閒暇時間擠滿,我們默契地選擇了繼續青梅竹馬這個關係。
他的心事從沒有正大光明地告訴我。
但每一句我都聽到了。
「好巧,」我彎眼,「陳之行,我也喜歡你。」
(10)
年度十佳的頒獎典禮其實就在畢業典禮的前三天。
我們所有人都在為此做準備,包括蘇欣悅。
她這段時間兢兢業業地在全校搜集我「作惡多端」的證據,甚至還跑回了遊學時的莊園,希望復原當時我把她推下水的監控視頻。
當然,她都沒拿到。
唯一拿到的那些,還是我默許的假「證據」。
她的動靜我當然都知道,其餘人詢問我該怎麼處理的時候,我沒讓他們阻止她。
我有預感,年度十佳頒獎典禮結束,所謂劇情的控制力就會徹底消失。
典禮當天,人聲鼎沸。
受邀參加的嘉賓要麼身世顯赫,要麼是行業大牛,都前來觀禮。
畢竟伊連是最好的人才溫床,而年度十佳是公認全院最優秀的學生。
我依舊是年度之星,年度十佳之首。
由我為其他人頒獎。
陳之行也位列年度十佳,就站在我身側。
為他頒獎時,我在他耳邊輕聲說:「今晚你給我做飯。」
他沒說話,對視的眼睛卻漾出淺淺的笑意。
是默認。
方知許站在末位,身姿挺拔,孤峻如萬仞青山。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這是一場交易,也是一場合作。
他拿到年度十佳,是他的本事。
我能突破其餘貴族施加的壓力,送他到這個位置,也是我的本事。
方知許現在是沈氏的人。
他的入選,彰顯著沈氏不再受任何人的鉗制,不再受貴族圈子那套規則的桎梏。
沈家從微末而起,走到如今的地位,卻依然不得不屈從於某些限制。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我為方知許頒獎,也是一場盛大的即位儀式。
我要做制定規則的人。
我做到了。
台下倏而起了些許騷亂。
蘇欣悅的心聲吵鬧,再度響起。
【為什麼!】
【不應該我順利上台戳穿沈嘉穗的真面目嗎?為什麼這群人要攔我!】
【該死,我可是女主!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怎麼和劇情里說的不一樣!】
【為什麼要把我拖走!其他人呢?不為我說句公道話嗎?為什麼他們就這麼看著?】
我不知道是該笑蘇欣悅的無知,還是嘲諷她的傲慢。
這是年度盛典,安保齊全,她那些衝進主控室播放所謂證據的想法,全都不切實際。
事實是,她會在說出第一句話前就被攔下,然後被帶走調查。
騷亂不過幾秒,就停止了。
我目不斜視,為方知許授獎。
滿場寂靜,隨後忽然響起掌聲。
是我爸和我媽,還有陳之行的媽媽。
他們坐在第一排,為我鼓掌。
隨後,整片會場掌聲雷動。
我微微勾唇:「恭喜你,方組長。」
側身時,我聽到他說話,聲音低不可聞:「同喜,小沈總。」
(11)
蘇欣悅被禁足了。
蘇瑩甚至沒允許她參加畢業典禮,只派人來代取證書,然後打包把她送走。
雖然她也不能對我造成傷害,但是也挺膈應人的。
尤其是她一直念叨的「下藥」劇情就在畢業典禮上,現在她被關起來了,不得不承認,我很滿意。
學生會的事務早已交接完畢,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回辦公室整理最後一篇工作日誌的時候,發現今天的花瓶沒有換花,微微一怔。
門口忽然響起腳步聲。
我循聲看去,發現是方知許。
他懷中有一枝分外眼熟的花,看見我的一瞬間愣住了。
沉默只有幾秒。
方知許微笑:「會長。」
那笑容淺而淡,和他平常的笑容不太一樣,卻更加真實。
這一刻,一切線索串聯,勾勒出一個讓人豁然開朗的真相。
我問:「這是什麼花?」
他好像遲疑片刻,最後只是說:「我家是開花店的,我只是看它漂亮,就每天帶一枝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麼。」
今天依舊不是晴天。
天空呈現淡淡的灰霾色,仿佛下一刻就要落雨。
手機振動,來自特別提醒。
是陳之行發來的消息。
我從來不擔心忽然落雨,因為我知道會有人來接我。
心情倏而變得很好。
「那我先回去了,」我站起身,「要下雨了,你也快回家吧。」
擦肩而過時,我聽見他說:「沈嘉穗,畢業快樂。」
好像還說了一句什麼,但我沒聽清。
樓下撐開一把傘,傘的主人在抬頭看我。
漆黑乾淨的一雙眼睛,讓人心生雀躍的情緒浮動其中。
那是叫「喜歡」的,無法作假的心事。
「陳之行。」我幾步來到他身側,「快回家了,好餓。」
然後他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提出一個紙袋。
熱乎乎的香氣撲鼻而來。
「你做的?」
「……」
「不用擔心不好吃,就算不好吃我也會吃完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珍重地捧住我的臉,唇落了下來。
蜻蜓點水,吻在額間。
「穗穗,祝你如願。」
(12)
蘇欣悅離開京市前,我去見了她最後一面。
她褪去了偽裝,滿臉憤憤。
我也懶得和她虛與委蛇,直接說:「蘇姨說會陪你一起去杭城。」
她表情一呆。
「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為蘇姨想想吧。」我說,「我不管你是從哪個世界來的,蘇姨養了你二十年,在這裡,她就是你的媽媽。」
蘇欣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好像有些震驚,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但她動了動嘴唇,什麼都沒說出來。
我知道,她在回憶過去和蘇瑩朝夕相伴的時光。
是人就會有感情。
是人就會有軟肋。
好人是,壞人也是。
聰明的人是,愚不可及的人也是。
空氣中仿佛傳來「啵」一聲。
有一層無形的枷鎖寸寸碎裂。
我的耳邊倏而一靜,再也聽不到她的心聲。
「你的後半輩子會衣食無憂,前提是你安分守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語氣淡淡,「否則自己犯的錯連累到別人,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知道了!」她瞪著我,「你不許傷害她!」
「這句話還給你,」我微微皺眉,「貴族學院的白月光。」
她安靜幾秒,臉漲得通紅,半晌才慢慢地說:「這本書都是假的,當女主也沒那麼好,沒人喜歡我,我累死累活學習也只能在伊連吊車尾,所以有時候我很嫉妒你。」
「你的腦子就是看這種小說看壞的。」我站起身,「少看點,說不定成績會更好。」
蘇欣悅在我身後咬牙切齒:「沈嘉穗,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
我沒回答。
因為我也很討厭她,不是因為她那些愚蠢的針對,而是因為她對陳之行的覬覦。
雖然她對長得帥的男生都會心生覬覦, 除了屢次讓她碰壁的方知許。
但只要和陳之行有關,我就覺得無法忍受。
傍晚, 蘇欣悅和蘇瑩就離開了。
我爸還留在京城,但他也在杭城買了房子,等沈氏安定, 他就定期去和蘇姨見面。
老婆走了, 我接手公司事務又不需要他操心, 他就閒了下來。
知道我和陳之行在一起後, 更是語重心長地和我說:「女兒, 其實爸爸覺得,結婚宜遲不宜早,你以前也沒談過戀愛, 多談幾個, 才知道自己適合什麼樣的。」
他和我媽就是婚後才發現性格不合,這才和平分手。
我只是認真地說:「不會有別人了。」
(13)
天氣預報顯示, 今晚有暴雨。
結束今天的工作會議, 我出門就撞見了方知許。
畢業以來, 他的研發團隊已經成為了沈氏的中流砥柱,做出的研究也屢獲國際大獎,是備受讚譽的天才。
方知許的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比學生時期多了幾分清冷和成熟。
見到我時他微微一怔, 旋即頷首:「沈總。」
我也點頭示意。
沈氏太大, 除了工作彙報,我們很少相遇。
「通知各部門,提前下班吧。」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今晚有暴雨, 晚了不好回家。」
其實不止這個原因。
我也想提前回家。
今天是陳之行的生日。
一整層頓時響起小小的歡呼聲。
方知許的辦公桌上有一個漂亮的花瓶。
此時正插著一枝潔白的花,花瓣怒張, 枝葉碧翠。
看上去有些眼熟。
方知許好像想說些什麼,但尚未開口,手機響了。
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是誰,我的嘴唇微微彎起。
透過落地窗往下看,熟悉的車,熟悉的人, 熟悉的傘,撐開一片熟悉的墨綠色。
「那我就先走了, 」我回頭囑咐, 「你們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陳之行在等我。
我小跑兩步, 幾乎撞進他懷裡。
他穩穩接住我, 隔著衣服,我聽到持續加速的心跳。
暴雨終於落了下來。
雨聲潺潺,我們坐在玻璃花房裡切蛋糕。
他閉眼許願。
世界也許是出了個 bug,又或許是給予了我一次慷慨的饋贈。
四下無人, 萬籟俱寂,我卻聽到他的心聲。
他說——
【年年期盼,穗穗如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