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隨便完整後續

因為那天是弟弟三歲的生日。

弟弟的每個生日都很隆重。

奶奶也會去參加。

她回來說，爸媽包了大酒店給弟弟慶生，來了很多客人，給弟弟送了很多禮物。

我只能在心裡默默羨慕。

因為我不記得我小時候有沒有過過生日。

弟弟三歲那天，奶奶去城裡給弟弟慶生。

我跟爺爺兩個人守家。

不知道為什麼，爺爺那天心情特別好。

他弄了很好吃的飯菜，炒的回鍋肉，煮了丸子湯，蒸的洋芋乾飯。

我們兩個人吃得特別香。

中午沒吃完，晚上接著吃。

我覺得我很久沒吃這麼飽了。

春節爸媽回來的時候，奶奶也會炒肉蒸乾飯。

但他們吃飯，我不能上桌，因為我要帶弟弟。

等他們吃飽了，我才能去廚房裡吃點剩飯剩菜。

前提是，有殘湯剩飯，我才有得吃。

我奶奶一生節約，她會儘量不剩飯菜。

她也不會專門給我留。

如果菜剩得很多，她要留著下一頓繼續招待客人，那我也不能吃。

所以跟爺爺吃的這兩頓飯，是我記憶中吃得最飽的。

我好奇地問：「爺爺，您把肉炒了，不怕奶奶回來罵人嗎？」

爺爺無所謂地說：「該吃就吃，她罵的時候，我們已經吃飽了。」

以前爺爺總有些怕奶奶。

那天他好像忽然就不怕了。

我覺得爺爺說得有道理，跟他一起狼吞虎咽。

晚上我撐得睡不著，爬起來在院壩里走來走去。

10

爺爺在屋裡問：「誰啊？」

我回答：「是我吶，爺爺。」

「隨便？這麼晚了你咋不睡覺？我以為小偷進來了。」

「太撐了，我睡不著。」

爺爺沒說話了。

我走累了，才回雜物間睡下。

第二天早上，爺爺沒有叫我起床。

我睡醒天大亮了，起來沒有看見爺爺，以為他下地幹活了。

我進廚房，看見還有半碗剩飯，直接端出來吃了。

吃完飯，我把碗洗了，到地里去找爺爺。

我一路蹦蹦跳跳地。

鄰居奶奶問我：「隨便，你今天怎麼這麼高興呀？你奶奶呢？」

我老老實實回答：「奶奶給弟弟過生日去了。」

「難怪這麼高興。」

奶奶不在家，我確實很高興。

我覺得連風都是自由的，空氣都是甜的。

有小孩去上學。

我很羨慕他們背著書包去學校。

我不知不覺也跟著他們跑到了學校里。

他們在教室里上課，我趴在窗台上看。

老師提的問題，沒有人回答上來。

但是我回答出來了。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我。

下課的時候，老師出來問我為什麼沒有來上學。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

中午放學了，我跟著小學生回家。

路上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隨便，你還在這玩呢？你爺爺死了，還不趕緊回去送你爺爺最後一程！」

我跑回家，院子裡站滿了人。

我爸趕回來了。

我媽沒回來，說弟弟不能見死人，陰氣重，她留在城裡帶弟弟。

爺爺真的死了。

據說他死在床上，應該是昨晚死的，但具體死在什麼時辰不知道。

11

奶奶一見我就一巴掌抽過來。

我跑得正急，被打得摔倒在地上。

奶奶扯著我的胳膊拖起來，大聲喝問：「你爺爺昨晚什麼時候沒的？」

我哭著搖頭：「我不知道，他昨晚還跟我說話來著。」

她又一巴掌打在我臉上：「他跟你說話，你沒問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沒給他請醫生？」

這次我沒有摔倒，因為她抓著我的胳膊，我倒不下去。

我說：「我不知道爺爺病了。」

奶奶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抽在我臉上。

「你沒長嘴巴嗎？不知道問他？沒長眼睛嗎？不知道進去看看他還在喘氣沒有？我白養你了，幾年的飯還不如喂條狗！」

我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孩。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爺爺可能會在半夜突然死亡。

也沒有人教我，晚上要到爺爺床邊去看看他還在喘氣沒有。

再說，奶奶也不允許我進他們的房間。

她說：「你敢進我的房間偷錢，我把你的手砍下來剁碎喂狗！」

幾年了，我經過她的臥室門口，都不敢拿眼睛瞟一下。

我爸沉默地站在那裡，仿佛我是個陌生人。

明明我小的時候，他也背過我抱過我，還把我頂在頭上讓我坐高高。

現在他為什麼如此冷漠？

奶奶越罵越生氣，越打越來勁。

鄰居奶奶拉住她勸說：「別打了，小孩子知道什麼啊？早上我看見她出去蹦蹦跳跳的，我還問她為什麼這麼高興？她說因為奶奶不在家，給弟弟過生日去了。這才高興了半天……」

12

這話對我奶奶來說，無異於火上澆油。

她把我摔倒在地上，接連踢了幾腳。

「你有多恨我們？我不在家你就這麼高興？你爺爺死了，你是不是更高興？你就是巴不得我們都死了，留你一個人活在世上是吧？」

我疼得在地上打滾，哭喊。

來幫忙的村主任看不下去了，拉開了奶奶。

他勸說：「隨便只是一個幾歲的孩子，她懂什麼？」

奶奶放聲大哭：「她七歲了，連活人死人都分不出來嗎？我養幾年到底養了個什麼東西啊！老頭子，你走得好可憐啊，連個送終的都沒有，嗚嗚嗚……」

我為爺爺守靈，跪了三天。

奶奶說，我是害死爺爺的罪人，應該跪著乞求爺爺寬恕。

我的腿差點廢了。

是鄰居奶奶告訴了村主任，村主任趕來救了我。

我頂著害死爺爺的罪名，奶奶更加討厭我了。

我的日子越發艱難。

奶奶經常去城裡看弟弟，或者上街趕集。

只要出門，她就叫我滾出去，還把門鎖起來。

我進不了屋，也吃不成飯。

村裡的人看見了，會叫我去吃。

如果沒人叫我，我不好意思去，就硬扛著餓。

奶奶在家，我一天也只能吃兩頓。

她還是不准我吃晚飯。

儘管我早就不尿床了。

我就這麼飽一頓飢一頓地混著日子。

有一天，奶奶說帶我去上街。

我很高興，換了乾淨衣服跟著她走。

奶奶帶我去的不是當地的鎮，而是很遠的地方，坐了很久的汽車才到達。

13

街上人很多，很熱鬧。

我一邊走一邊看稀罕玩意兒，一不留神，找不到奶奶了。

我嚇得一邊哭一邊喊。

有好心人把我領到了派出所。

我記性好，記得奶奶的名字，還記得奶奶家的地址。

派出所把我轉送到我們鎮的派出所。

警察叔叔發現我還是黑戶，也沒有上學。

他們把我送到奶奶家，要求奶奶趕緊給我上戶口，並送我去學校。

我奶奶不敢得罪警察叔叔，連聲答應。

警察離開以後，奶奶用笤帚疙瘩狠狠抽了我一頓。

她一邊打一邊罵：「誰讓你回來的？你害死了你爺爺，怎麼還有臉回來？你爸媽都不要你了，我也不想要你，你滾啊！」

我大哭：「我往哪裡滾啊？我不知道往哪裡滾啊，嗚嗚嗚……」

鄰居奶奶過來拉開了她。

我上了戶口，終於背著書包上學了。

學校對我來說，是一個新天地。

因為我的成績很好，老師很重視我。

也沒有學生敢欺負我。

老師幫我洗頭洗澡，送衣服給我。

我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母愛般的溫暖。

我跟奶奶的相處也漸漸趨於平靜。

她每天在地里忙活。

我放學回家包攬一切家務。

等奶奶回來，我煮好了飯，炒好了菜。

把豬、雞、貓、狗都喂了。

周末我洗衣服、被套、床單，曬乾了收回來疊得整整齊齊。

奶奶再也不能挑我的刺。

但她對我始終很冷淡。

我叫她吃飯，她從來沒有答應過，也不會馬上來吃。

總是等我吃完了，進了廚房，她才坐下吃飯。

14

我們錯開吃飯，也從不聊天。

奶奶不叫我做事，我也不開口向她要錢。

在農村上小學，每天回家吃飯，是不需要花錢的。

爺爺過世後，爸爸媽媽再也沒有回來。

開始說因為弟弟還小，要躲三年。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躲。

後來又說他們要接送弟弟上學，沒有時間回來。

我只覺得，爺爺過世後，這個家似乎冷清了很多。

這樣的家庭環境最大的好處是安靜。

奶奶不理我，爸媽也不回來煩我。

我做完了家務，可以專心看書寫作業。

我沒有手機，沒有電腦。

奶奶家有電視，但從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不許我開電視，說浪費電。

我沒有什麼可以消遣的東西，最大的興趣就是看書。

所有課本，連自然常識我都背得滾瓜爛熟。

初中本來要求住校。

但我沒有錢交住宿費，奶奶也不給我拿生活費。

我跟老師說，我奶奶年紀大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所以我要走讀。

住校生需要上早晚自習。

我趕不上，只能在家裡自己上自習。

一邊煮飯一邊背誦課文，做其他家務也背誦。

晚上奶奶睡著後，我刷題做作業。

到初三的時候，老師抓得很緊，下午還多加了一節課。

放學時天都黑了。

我背著書包一路跑回家。

屋裡黑燈瞎火的，奶奶還在地里忙活沒回來。

她為了減少和我待在一起，總是天不亮就進地，晚上黑透了才回來。

我把家禽家畜都喂了，飯也煮熟了，就叫奶奶回來吃飯。

她不答應。

但等我吃飽了，她就慢騰騰地回來了。

15

有一天晚上，我煮好飯，叫了奶奶，就自己吃。

我吃飽了，作業做完了，驚覺奶奶還沒有回來。

我進地里去找她，沒有找著人。

我怕她摔溝里了，一邊走一邊喊。

鄰居奶奶聽見了，出來叫我：「隨便啊，你奶奶早上出來挖了一會兒地就回去了，我問她怎麼這麼早就不幹活，回家偷懶？她說不舒服，回去躺一會兒，今天就沒見她出來了。」

我想起爺爺那年離開的時候，也是悄無聲息地躺在臥室里，趕緊跑回家。

奶奶的臥室門關著。

我不敢直接闖進去，敲門喊：「奶奶吃飯了。」

沒有聲音。

我又拍門又喊，還是沒有動靜。

我試著推門，發現門是反鎖的。

我撬不開門，去找鄰居奶奶幫忙。

她過來，我們倆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門撬開。

只見奶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手裡還拿著手機。

「奶奶！」

我嚇得跑過去扶她，只覺得她全身冰冷，硬硬的。

鄰居奶奶看了看，搖頭：「你奶奶沒氣了。」

我頭腦里一片空白，心裡泛起一個念頭。

以後，這個家只有我一個人了嗎？

「給你爸打電話吧，叫他趕緊回來。」

我拿起奶奶的手機，看見她給我爸媽打了很多個電話，都是今天打的，從上午打到下午。

開始我爸接通了，後來就再也沒有接。

我懷疑奶奶向我爸求救過，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爸沒有回來。

我打給他，他也沒有接。

鄰居奶奶說：「我給你爸打吧。」

她打通，那邊秒接。

16

鄰居奶奶說：「你媽沒氣了，你們趕緊回來吧。都硬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斷氣的。」

我爸似乎愣了一會兒，說：「我馬上回來。」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看著奶奶的遺體發獃。

鄰居們都來了。

他們安慰我，叫我別難過。

我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心裡堵得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半小時後，我爸回來了。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爸爸所在的城裡距離老家並不遠。

他一個人回來的，說弟弟睡了，我媽要守著弟弟。

他看向我，臉色很冷：「你奶奶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死了？」

我搖頭：「我不知道。」

他突然暴怒，衝過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他的力氣很大。

我的半邊耳朵「嗡」的一聲，外界的聲音突然小了很多，像被什麼東西遮住了。

他指著我大聲罵道：「你怎麼照顧奶奶的？她哪裡不舒服你不知道嗎？就這麼看著她死在床上？你個廢物！」

他一腳踹過來，踢在我肚子上。

我摔倒在地上。

鄰居奶奶趕緊上前攔住他：「人死不能復生，你打孩子幹什麼？快給你媽辦後事吧。」

我爬起來，腮幫很疼，嘴裡有鐵鏽的味道。

「呸！」

我吐出一口血水，舉著奶奶的手機質問我爸：「你好意思罵我？奶奶給你打過電話，你為什麼不回來送她去醫院？後來她給你打了幾十個電話，你為什麼不接？」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質問他。

等於挑戰了他的權威。

我爸頓時大怒：「你個死丫頭還敢凶我？我不上班嗎？不掙錢怎麼養活一大家人？」

17

我懟他：「我不上學嗎？不上學以後找不到工作，你養我嗎？你打我不過想證明你是孝子，可幾年了，你回來看過奶奶一眼嗎？鄰居們都長眼睛了，看得清楚你是真孝還是假孝，你無能才拿我出氣！」

我撕開了他的遮羞布，他惱羞成怒指著我罵：「胡說八道，老子今天打死你個死丫頭！」

一個大叔用力抱住他：「別打孩子了，趕緊給你媽安排後事。」

我爸用力拽：「等我教訓了死丫頭再說。」

眼看大叔拉不住了。

我拿著手機說：「江志富，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報警，告你家暴！」

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看見我身上經常有傷，問是不是家人虐待我了。

我害怕老師去找奶奶質問，奶奶就不要我了。

她如果把我送到爸媽家，我的日子會更加難過。

我搖頭否認，說是我做錯事，奶奶打了我幾下，不是虐待。

老師告訴我：「如果家人虐待你，你一定要告訴老師，或者你自己報警也可以，這是家暴，警察叔叔會幫你的。」

我記住了老師的話，今天正好派上用場。

我爸愣住了，氣得哆嗦：「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她還想讓我坐牢，我這是養了個什麼玩意兒！」

我說：「你沒養，我是自己扒拉著長大的！」

他氣得無能狂怒，又不敢打我，在鄰居勸說下，順勢給奶奶辦後事去了。

把奶奶下葬以後，我爸直接開車走了。

鄰居奶奶看著我搖頭：「你這丫頭，幹嘛要跟你爸頂嘴？他打你幾下，你受著就是了，他是你親爹，總不至於把你打死。你反抗，還說要報警抓他，把他的心傷透了，他就不管你了。你以後可怎麼辦啊。」

18

我問她：「奶奶，您真的認為，我只要好好聽話，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爸就會帶我去城裡嗎？」

「呃。」

她的表情僵住了。

我笑了笑，說：「他不會帶我去的，就算他帶我進了城，我媽和弟弟也容不下我，我還是會被趕回來。」

奶奶嘆氣，搖搖頭說：「唉，那你以後怎麼辦？」

我說：「跟以前一樣吧，該怎麼著還怎麼著。」

家比以前更冷清了。

我也比以前更忙碌，除了做家務，還要種和收地里的莊稼。

我有點想念奶奶。

那個不理我的老太太每天在地里種糧食種菜，我才不至於餓死。

以後，我只能自己養活自己了。

三年後，我摘下了全省高考狀元的桂冠。

學校給我開慶功會。

我那很久沒有見過面的媽出現了。

她比以前胖了很多。

穿著依然華麗，臉上洋溢著笑意，不斷誇我有出息。

她說：「女兒，跟媽回去吧，我來供你上大學。」

我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直接轉身走。

我媽上前拉住我，低聲下氣地說：「寶貝，媽媽很愛你，也很想念你，你爸和弟弟都很想念你，跟媽回去好不好？」

我站住了，問她：「你們真的很愛我？」

「當然，你是媽媽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寶貝，媽媽無時無刻不想念你……」

我打斷：「那你把房產證換成我的名字吧。」

「或者另外給我買一套房子也行。」

愛就要體現在物質上。

我不接受畫餅。

我媽卻愣住了。

19

我冷笑：「怎麼？捨不得？那你們對我的愛體現在哪裡呢？體現在重男輕女，還是體現在把我扔在鄉下十多年不聞不問？我考上省狀元，你們覺得很有面子，可你們為我付出過什麼？送我上過學嗎？給我買過一本書嗎？給過一分錢生活費嗎？」

我媽啞口無言。

大家紛紛指責她。

她臉上掛不住，鐵青著臉走了。

慶功會結束，我到飯店繼續做兼職。

我媽又冒了出來。

她身後還跟著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