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什麼是找尋自我,我只知道,作為同樣生過孩子的人,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會讓一個剛剛生產 5 個月,生理心理遭受重大創傷的人,會主動想要離婚!」
我靜靜看著手機螢幕里的安宥謙。
他的情緒已經控制不住了。
額頭上的青筋開始一抽一抽,鼻子急速張合,手指因為開始無意識顫動被他迅速放到了桌下。
這種感覺我很熟悉。
就像很多個日日夜夜那個很容易失去控制的我。
在彈幕飛速滾動到看不清時,直播間忽然關閉。
……
安宥謙回了家,遞給我一份寫好的稿子,聲音冷沉。
「盛夏,我需要你配合我上一次節目,節目結束,房子立刻轉給你,另外再給你兩萬勞務費。」
我順從地接過,說好。
他盯著我。
「你沒什麼想說的?」
「謝謝你給我這個掙錢的機會。」
我抬頭朝他微笑。
16
我正在廚房燉排骨藕湯時,接到謝燃打來的電話。
「本次一共花費 11 萬,加上之前的 13 萬 8,唔,你現在欠我 24 萬 8。」
我笑了笑。
「你喝湯嗎?」
「什麼?」電話里愣住。
「我想補補身體,熬了一鍋湯,你不是說幾年沒喝過家裡做的湯了?要不要來——」
「啪!」
半個小時後,我和謝燃在餐桌對坐,一人捧著個大碗埋頭狂吃。
謝燃的眼尾有些發紅。
我看著他,沒作聲。
他曾不經意提過,父母和哥嫂,以及兩個侄子,在國外一起車禍中喪生,全家只留下他一個人。
許久,他笑了下說:
「我媽是湖北人,她也愛煮這個湯。」
「那我以後煮了就喊你來喝。」
「那我每次免你一萬。」
我驚訝地眨眨眼。
他又把臉埋進碗里。
……
直播當天,我準時到了電台安宥謙的直播室。
他提前預告了此次夫妻合體現身,直播間湧進了比平常多幾倍的人。
開始前,他意味深長地問我:
「稿子都記熟了嗎?」
我點頭,「當然。」
按照他寫的內容,我要配合他向大家透露三點信息:
第一,是我主動提出離婚,而他一直極力挽回。
第二,為了離婚,我發瘋發癲,連家裡的保姆都被我嚇走了。
第三,我不要孩子,只要房子。
「離婚理由你不用解釋,你不是公眾人物,沒必要交代清楚,含糊帶過即可。」
我心中冷笑。
按照他給我設置的人設,如此無所不用其極地想離婚卻又不說明具體理由,那大家很容易猜測一個原因:
我變心,甚至出軌了。
而他,則是受害者。
直播開始,還沒正式轉入話題,彈幕就刷個不停。
【安老師妻子外形很普通啊,還以為是那種嬌妻或者大美女呢!】
【這……他們結合,一定是因為愛情吧,不然實在很難相信還有別的原因。】
【我好像又相信愛情了。】
【清醒點,他們今天是來交代離婚的!】
安宥謙說開場白。
他誠懇又無奈地表示,沒想到自己的婚姻竟然成了一樁公共事件,本來不想理會,但怕自己的粉絲被別有用心的人帶節奏,反而深陷感情和婚姻的迷障,這是他萬萬不想看到的。
「我妻子本是一名普通教師,我們在工作中相識,相知,成婚,生子。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要離婚,甚至不惜拋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今天我和直播間的網友一樣,也想聽聽她的真實心理路程。」
說完,他看向我,眉眼溫和。
我拿出準備的稿子,慢慢打開。
安宥謙的餘光從我手上掃過,確認就是他給的那份,神色一松。
「我妻子從沒有面對過鏡頭,有些緊張,所以事先準備了稿子,大家不要見怪。」
他語氣從容地向網友解釋。
我歪頭,一笑。
「我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大明星,說個話還帶稿子,確實太不禮貌了。」
我又將稿子疊好,放進了口袋。
安宥謙眉心一蹙,目光灼灼盯著我,
我不看他,坦然看著鏡頭,緩緩開口。
「要說為什麼離婚……」
安宥謙的手心慢慢攥緊。
「最初,是我有一次坐他身邊,不小心瞥見了他的手機置頂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女人。」
彈幕飛滾。
【什麼意思?另一個女人?是說安老師出軌嗎?】
【我就覺得奇怪嘛,妻子姿色平平,條件也一般,怎麼可能主動離婚。】
【安老師快解釋,是不是真的!】
安宥謙凝然片刻,攥緊的手心慢慢鬆開。
他朝我笑著搖頭。
「你怎麼不早跟我說這些呢?原來還有這麼個誤會啊!」
我疑惑,大聲說:
「誤會?我明明看見了,上面寫了個王字,頭像是道彩虹。不是別的女人是什麼?」
安宥謙無奈一笑,掏出自己的手機,面向我,指著彩虹頭像問:
「你說這個嗎?」
我點頭。
他笑著直接點進去,當著所有直播間網友的面,撥通了視頻電話。
電話接通,王醫生的臉露了出來。
鏡頭正對著我。
王醫生靜靜看我一秒,開口:
「是安老師找我嗎?」
安宥謙轉過鏡頭,爽朗說道:
「是啊,王醫生,關於邀請你來上節目的事,還有些細節需要確定,我們找個時間再碰個頭吧。」
王醫生點頭。
「沒問題。」
安宥謙掛了電話,拿著手機晃了晃。
「我是因為邀請王醫生上節目,最近和他聯繫比較多,乾脆把他置頂了方便溝通,盛夏,你完全誤會了!」
【原來不是女人,是個大男人啊!】
【誤會一場,哈哈!】
【安老師的妻子一定是因為不自信,所以容易猜忌。要真因為這個原因鬧離婚,安老師可是冤枉大了!】
安宥謙側臉看向我,目光沉冷,暗含威脅,顯然在責怪我沒按他的指示說話。
我抿著嘴點了點頭。
「這樣啊,為了這事我還單獨把你和他的聊天記錄截圖,放在了我的個人媒體帳號上呢!難道真的是我誤會了?你們說的那些鞭子啊手銬啊什麼的,都是因為上節目的事?」
安宥謙身體驟然僵住,瞳孔一點點放大。
我眯眼看彈幕,笑著對安宥謙說:
「他們都在問我的帳號是什麼?」
「不回答是不是不禮貌啊?」
「帳號就是我的名字啊,盛夏。」
最後一句話說出,直播間的人,霎時少了一大半。
我點開自己的帳號。
粉絲數正在飛速增加。
17
安宥謙以網絡故障關閉了直播間。
下一秒,怒吼聲響起。
「盛夏,你故意害我!」
我滿意地關了手機,抬頭看他。
漲紅的臉,充血的眼睛,抽動的青筋,面目扭曲得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藥在他身上,逐漸發揮效用。
屋子裡幾個工作人員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顯然,他們沒見過穩重儒雅的安宥謙這樣一面。
安宥謙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閉了閉眼調整,極力平復下來。
工作人員都出去後,他睜開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寒聲問:
「你什麼時候偷看的我手機?你怎麼會知道我密碼?」
問出這句話,他的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他很緊張。
他想知道,我知道了多少。
我沉默幾秒。
「你有一次在家辦公登陸了電腦,中間你出去接電話時,我無意中看見了。」
「你計劃很久了?」
「沒你計劃得久。」
我冷冷看著他。
他的目光變得陰鷙,聲音變得很輕很輕,輕到近在咫尺的我也只能勉強聽見。
「盛夏,你能和我結婚,生下我的孩子,過上一段讓人艷羨的生活,本來是你人生的意外驚喜。沒想到你這麼不識好歹,竟然玩這種花招,既然這樣,你就什麼也別想要了,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對嗎?」
我靜靜看著他。
「你說得對。」
18
網友們對我發出的幾張微信截圖進行了逐字逐句的分析,很快得出難以置信的結論。
【不會吧不會吧,這互動,分明是調情啊!】
【我花 1 秒鐘就猜出了誰是 0 誰是 1,你們也來猜猜吧!】
【你們這些人別光顧著看這些,更嚴重的問題是,他們在騙婚!在騙婚生孩子!同妻太慘了!】
也有安宥謙的死忠粉表示堅決不信。
【幾張截圖而已,現在豆包都能和你談戀愛了,誰知道是不是 P 的。】
【我還是相信安老師,他三觀很正,幫助了那麼多姐妹,我們不能隨便憑藉幾張圖片就把人捶死,這樣不公平。】
……
我和謝燃捧著碗在喝湯。
自從他明碼標價一萬一次後,我天天打電話騷擾他來喝湯。
「你好像胖了點。」
「你也胖了。」
「天天這么喝,會不會尿酸高啊?」
「那廣東人怎麼能天天喝?還瘦。」
「也對。」
「現在把王醫生拎到檯面上來了,接下來到哪步來著?」
「接下來,就要看安宥謙的發揮了。欲擒故縱計,誘敵深入圍!」
「嗯,最好一個也跑不了。」
……
安宥謙發出視頻聲明。
【我妻子盛夏由於產後出現精神問題,多次出現臆想症和幻想症,不僅幻想自己出軌,也幻想我出軌,甚至 P 圖對我進行造謠誹謗。希望各種網友理智看待,不要再此事擴大,避免誘發我妻子更嚴重的病情。】
隨後,是一段多人出鏡。
保姆第一個發言。
說看孩子期間,我多次出現情緒崩潰,大吼大叫,幾次讓孩子身陷危險。
安家父母第二個發言。
婆婆抱著孩子,面露哀傷,說當初看著我乖巧老實,雖然條件不匹配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沒想到婚後不久我就完全變了樣,不僅脾氣暴躁,還疑神疑鬼,打老公,罵公婆,還不讓她見自己的孫女。
公公在旁邊愁眉緊鎖,默默嘆氣。
第三個出現的是王醫生。
他終於出場了。
這次他不得不出場。
因為直播時安宥謙坐實了手機置頂的就是他。
依舊是那副木訥寡言,看上去很讓人信賴的模樣。
他情緒很穩定地說,這件事對他而言是無妄之災,本來和安老師是朋友所以答應他參加一次女性生理相關的節目,沒想到竟然發生這種事,希望網友們明辨是非,不要再去他的醫院影響工作。
看到我父母和弟弟出鏡的時候,我還是愣了一霎。
肩膀上傳來安撫式的輕拍,謝燃難得溫和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別怕。」
我低聲。
「好。」
視頻里,弟弟坐在父母中間,神情難過地說我這些年來,到處對人說父母重男輕女,對家裡心存怨恨。父母辛辛苦苦把我供到大學,工作了以後很少和家裡聯繫,明明兩個小時車程,也不怎麼回家。
母親在一旁抹淚,很是可憐。
父親抽著煙,緊鎖眉頭說,盛夏這個孩子,心胸狹窄又敏感,這個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了,讀書的時候就被老師找過幾次家長……
一滴眼淚落在螢幕上。
又一滴。
很快融成一片,將他們三個人的臉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我沒有,我不是,他撒謊。」
謝燃輕嘆,沉默不語。
許久——
他歪頭看著我,咬了咬牙。
「要不,再免你五萬?」
「嗯?」
「這個餿主意是我出的,我賠。」
「行吧。」
我把臉上的淚迅速抹了個乾乾淨淨。
謝燃口中的餿主意,卻十分有效。
我最初上節目時,他就跟我說,不要把手頭的證據一下全發出去。
人們喜歡一波三折,不停反轉的故事,這樣熱度才持久,討論才熱烈,其他的牛鬼蛇神才能被引出來。
安宥謙那天試探我怎麼看的他手機。
我告訴他從電腦上看的。
他放下了心。
因為幾張微信截圖,很容易反駁。
所以他才有底氣敢指責我精神有問題,汙衊我 P 圖陷害他,並且讓他父母登場,甚至說服了我的家人。
至於怎麼說服的,不用想。
自然是錢。
安宥謙的這番操作,顯然是決意將我置之死地,不留退路了。
畢竟,就連我親生父母也說我有病。
就在輿論又開始一邊倒地相信他時,一個新起的視頻帳號突然發出了十幾段不堪入目的視頻和幾十張照片。
裡面雖然在敏感部位打了碼,但安宥謙的臉清晰可見。
他目光迷離的對著鏡頭,面色潮紅,喘著粗氣。
另一個男人在他身後猛烈馳騁。
內容太過炸裂,雖然沒有實質性的暴露,但評論區討論直白又熱烈,帳號迅速被封。
旋即又一個新帳號重新發布。
我轉頭問謝燃。
「你買了多少個境外手機號?」
他眯眼,「反正夠用。」
19
安宥謙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永無翻身之日那種。
視頻里,他的臉那麼清晰,表情和呻吟那麼真實。
【一想到我曾經把他當做以後的老公模版,我就噁心得吃不下飯。】
【齷齪至極!私下幹著如此傷害女性的事,他究竟有什麼臉以女性同盟者自居!】
【他不僅騙婚生子,還妄圖給那個可憐的女人扣上一頂精神病的帽子,男人的心狠起來,真陰毒啊!】
【樓上的,嚴格說來,他不能稱其為男人。】
【樓上的,嚴格說來,他不能稱其為人。】
【急問,我也遭遇同妻騙婚經歷,這算不算犯罪,我能不能告他!】
【我是同志,但這種卑鄙自私的人,我們每一個人都以他為恥!】
事情影響太大,電台很快做出反應,以最快的速度開除了安宥謙,並且發表聲明:
【我們尊重個人取向,但堅決抵制道德敗壞的行為和作惡之人。】
安家父母也被遭受了反噬。
他們因為在自己兒子的視頻里出鏡,一時成了名人,時常被堵在教室、食堂,被學生大聲質問:
「請問老師,你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兒子的取向問題嗎?如果心知肚明,為什麼默許他娶一個無辜的女孩,讓她被騙和同志結婚生子,毀了一輩子!」
學生們對此義憤填膺,甚至罷課。
安家父母教書育人了一輩子,早已桃李滿天下,本該享受尊重和優待,只等安心退休享受晚年,卻因為這件事名聲敗壞,盡受叱責和鄙夷,成了千夫所指的對象。
王醫生一直沉默著沒有發聲,似乎在這件事上隱身了,畢竟,視頻里他要麼只露了側臉,要麼面部模糊不清。
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站了出來。
她說自己是王醫生的前妻。
兩人結婚兩年後,被他以無法生育為由提出離婚,她一直深感虧欠,直到這件事發生才醒悟過來,自己是被當做了生孩子的同妻,只是失敗了,所以才有了安宥謙妻子被騙的事。
她以自己的名譽擔保,安宥謙里的另一個男人,就是王醫生!
至此,那個看上去忠厚寡言的婦科醫生,終於完全被揭下了偽裝,露出了黝黑皮膚下黑色的心。
她的前妻領著自己的幾個哥哥,在醫院門口將王醫生狠狠揍了一頓。
他的兩隻手被打殘了,再也不能碰任何器械。
他丟了工作,也不敢報警。
據那天圍觀的人說,前妻的哥哥們走時,在他耳邊表情嚴肅地說了幾句話,他當時雙目一瞪,露出驚恐的表情。
只是離得太遠,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安宥謙在一個日落的黃昏被一個女人戳穿了肺管。
那個女人也是個同妻。
她的同志丈夫騙她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就帶著孩子出國了。
連去了哪個國家都不知道。
她遭受慘烈打擊後得了精神病,每日在街頭遊蕩尋找自己的仇人。
安宥謙在 ICU 躺了一個月後,因搶救無效去世。
……
我去抱孩子時,再次看見了安家父母。
一時間竟然沒認出來。
曾經氣質高雅的一對教授夫妻,一下子成了蒼老又憔悴的老人,身形佝僂,說話緩慢。
安母抱著孩子不肯撒手,大概是因為中過風,手用力時嘴角歪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
看上去可笑又驚悚。
我冷冷說,「孩子的爸爸死了,我現在是孩子的唯一監護人,再搶你搶得過嗎?」
抱著孩子準備離開時,安父在後面哀求出聲。
「們畢竟是孩子爺爺奶奶,能不能麻煩你偶爾帶孩子來看看我們,就當時可憐可憐我們這兩個失獨的老人。」
我笑了一下。
「可以啊,不過 18 歲之前是不可能了,18 歲以後孩子願意我倒是沒意見,就是不知道你們二位,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了。」
20
謝燃說他要走了。
我問他去哪。
他咧嘴,笑著說:
「環遊世界啊,我有錢又有閒,自然要趁著年輕好好玩玩啊!你是不是羨慕死我了?不過你現在是正兒八經的晴晴媽媽了,也只有羨慕的份啦!」
晴晴在我懷裡安靜地睡著。
我曾經以為就算把她抱回來,也要好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培養感情,但我低估了母女間的天生情感連結。
幾乎是當天,我就捨不得放下這個粉粉嫩嫩的寶貝了。
我把晴晴放回床上,好整以暇坐下來,看著謝燃。
「那天晚上,你也是打算自殺的吧?」
謝燃微僵,旋即又一笑。
「瞎說什麼呢!」
我慢慢開口。
「你說那天,是你路過看見我獨自站在橋上留了個心眼,調頭回來救的我,但我跳橋時怕嚇著別人,特意等沒人的時候才走上橋的,並沒有車從我身後經過。」
「我下沉時,你突然出現在我身邊,那期間我耳清目明,根本沒有聽見有人跳水的聲音。」
「所以其實,你在我跳水之前,就已經在水裡了。」
謝燃靜靜看著我。
我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冰涼之極。
「謝燃,你拯救了我,一次又一次,現在,能不能跟我講講你的事?」
他目光看向窗外,沉默著。
許久,幽深又孤寂的聲音響起,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三年前,哥嫂一家四口陪著父母在國外遊玩,回來時我自告奮勇訂機票,因為忘了時差買晚了一天。」
「那天,他們臨時決定去附近小島玩,船沉了,他們全都葬身海底。」
「如果不是我買錯了時間,那天,他們本該在回國的飛機上……」
他坐在陽台的搖椅上,望著天光逐漸變暗,陷入了回憶。
我望著他的背影,無聲嘆息。
他曾帶我去過的那些地方。
急症室、早市、幼兒園……
都是他早就去過無數次的地方。
他勸解我的那些話。
也是他對自己說過無數遍的話。
他其實一直在自救。
邊救我,邊自救。
他對我的使命完成了,對自己的卻還沒有。
我知道,他需要去尋找新的使命。
讓他活下去的使命。
謝燃去機場那天,我去送的他。
他背著簡單一個包,不羈地笑著。
「你準備走多久?」
「不知道,也許很快,也許一輩子。」
我認真地說:
「無論你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記得我盛夏,都在這個城市等你,等你回來找我喝湯。」
他口中嗤了一聲,眼眶卻泛了紅。
「我當然得記得,你還欠我十幾萬債呢!我總得討回來。」
……
「我這一生命不算好,沒有家人,沒有愛人。」
「有朋友夠不夠?」
「夠。」
21
謝燃離開了三年。
前兩年,他每去一個地方,都會在社交平台發布幾張照片。
那是我強烈要求的。
有時他在冰島,獨自看著巍峨的瓦特那冰川。
有時他在巴西貧民窟,蹲坐在破落的牆角對我咧開一個熟悉的笑容。
但第三年,他到了敘利亞,平台再也沒有更新過。
某一天,我在電視里看見敘利亞去世的國際志願者照片時,看見了謝燃。
我難過了很久很久。
我去了那座初次和他見面地橋上。
望著橋下翻湧的水面。
我想。
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選擇從這兒跳下去,謝燃或許那時就不在了?
所以,他只是完成了他本想做的事。
雖然他沒有成功拯救自己。
但他一定已經盡力了。
……
我現在過得很好。
重新買了一套大房子,在一所私立機構當數學輔導老師。
謝燃走時,在我家裡留了一張銀行卡,卡里有 999 萬。
還有一張紙條。
字體龍飛鳳舞,很像他。
【盛夏,如果我不回來,把我的一份也一起活下去,要活得很精彩,很幸福,活得像夏花那麼絢爛。】
我給謝燃買了一個墓地。
我想無論如何,人總該落葉歸根。
不然,一個年輕的生命,在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默默死去,該多麼絕望又孤獨啊。
謝燃生日那天,我拎著蛋糕去他墓地,意外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被謝燃放在胸口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影筆直站在墓碑前,靜得像一座凝固的石碑。
碑前,有一束開得熱烈的雛菊。
男人轉頭看我,黑長的睫毛輕輕眨了一下,聲音低沉。
「謝謝你。」
我笑了笑,「我是他朋友,應該的。」
男人凝望著謝燃的照片。
「五年前,我和他在芬蘭登山時認識,遭遇雪崩,我們墜崖,十幾天後才被救援。」
「他是一個活得恣意又熱烈的人。」
「我很羨慕他。」
男人離去的背影,微微彎了下去。
我感慨萬千地回到家裡時,又在小區門口看見了早以斷絕關係的父母。
他們在那次事件後,遭遇了親戚朋友很長一段時間的抨擊。人們想不通,「你怎麼能幫著外人傷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他們沒要拿到安家承諾的好處費,去安家大鬧砸東西,造成安母發病,被抓到看守所呆了十幾天。
弟弟兩年前娶了一個很厲害的老婆。
兩口子編了個理由把他們的房子過了戶,租了個陰暗潮濕的車庫讓他們住。
他們又想到了我。
可憐兮兮地在我面前賣慘,說車庫住得風濕都犯了,讓我幫他們把房子要回來。
我一次也沒理過他們。
到了後來,小區門衛也知道了來由,一看就他們就趕,都不用我說半句。
22
晴晴四歲時, 我認識了一個同樣在輔導機構任職的語文老師。
他性情溫和, 愛笑愛做家務,對晴晴很好。
我們談著以結婚為目標的戀愛。
那天晚飯後, 我和他牽著晴晴的手,去附近廣場遛彎, 迎面走來了一個穿著黑色衝鋒衣的男人。
他朝我直直走來,我禮貌側身讓開。
誰料他停下不動, 突然對我說:
「我還能有機會喝湯嗎?」
那一刻, 我瞪大眼睛, 尖叫起來。
未婚夫以為我被欺負, 拎起拳頭就準備衝過來,我顫抖著喊出聲。
「他是謝燃!他是謝燃!」
未婚夫愣怔, 拳頭打在了謝燃肩上, 眉開眼笑。
「原來是你小子啊!終於見到活的了!」
他是個自來熟。
謝燃眨了眨比以前更亮的眼睛, 也一拳揮在了未婚夫的肩上。
「你好啊!」
我抱著謝燃,大哭出聲。
謝燃和未婚夫, 一人拍著我的一邊肩膀, 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
我後來知道,謝燃在敘利亞遭遇戰爭,後又深陷武裝派腹地,失去了通信, 國際志願組織誤以為他喪失……
謝燃成了我們夫妻倆共同的朋友。
我問他還走不走。
他笑著說,「不走了。」
我知道,他心頭的結在日復一日的流浪中解開了。
他終於完成了拯救自己的使命。
一天,我和謝燃正嘻嘻哈哈帶著晴晴逛商場時,又遇見了那個男人。
他正推著輪椅上的妻子走過來。
男人靜靜看著謝燃。
謝燃過去, 和輪椅上的女人打招呼。
女人溫柔地笑著點頭,雖然身有殘疾,臉上卻散發出被寵愛的幸福和滿足,看得出被照顧得很好。
謝燃和男人, 面對面站著。
「沒死?」
「僥倖。」
「好。很好。」
男人離去時, 唇角彎起,眸光閃爍。
我問謝燃。
「有遺憾嗎?」
謝燃笑了笑。
「沒了。」
「那束花,足以慰餘生。」
我告訴了謝燃男人曾去墓前送花看他的事。
他怔然許久, 「什麼花?」
「雛菊。」
我後來知道。
雛菊的花語:無法訴說的愛。
……
我六十五歲時, 丈夫去世。
晴晴投身航天事業,身負國家重任,很少有機會回來。
我和謝燃經過多輪考察, 住進了一個環境優美、青山環繞的養老院。
很多個日子, 我和謝燃,一人靠著把搖椅, 坐在走廊上遠眺群山。
有時他說,我聽。
有時我說,他卻睡著了。
我七十二歲去世。
臨終前, 晴晴正在趕來的路上, 身邊只有謝燃。
他輕輕握著我蒼老乾癟的手, 溫柔地對我說:
「盛夏,別怕啊,我陪著你……」
我的朋友謝燃。
一生未婚。
從未經歷男女情愛。
但他的感情熱烈赤誠, 純凈無暇。
我真幸運啊,有這樣一個朋友。
這麼想著,我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溫暖至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