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最難受的那段戒斷期,總算快要過去了。
八月來臨的時候。
我覺得內心前所未有地平靜。
我意識到,是時候該回去收拾行李,準備迎接真正屬於我的大學生活了。
10
阿姨果然來接機了。
她隔著人群朝我揮手,笑容溫暖。
視線往後一掠,我愣了一下。
盧卡斯靠在後車門邊,白 T 恤牛仔褲,簡單清爽得像我們初識的那個夏天。
「甜甜!」阿姨迎上來給了我一個擁抱,「累不累?盧卡斯聽說你今天的航班,特意一早就起來……」
我看著盧卡斯為我打開後車門。
我咬了咬下唇,自己打開了副駕駛的門:「我暈車還是坐前面好了。」
他嘴角那點笑意淡去,默不作聲地坐進後排。
一路上我和阿姨絮絮叨叨講著香港的近況,颱風季要來了,樓下的茶餐廳換了老闆,但菠蘿油還是老味道。
講到街坊趣事時,我無意間瞥見後視鏡,盧卡斯靠著車窗,嘴角微微翹起。
車停穩,阿姨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說:「對了甜甜,盧卡斯今天正好叫了同學來家裡玩,估計這會兒都快到了。你也好久沒見朋友們了吧?」
「嗯。」我應了聲,推門下車,「阿姨,我想先上樓收拾下行李。」
「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想了想,回頭俏皮道:「我可能需要點泡沫紙,保護下我的草莓熊們。」
「行,我等會兒找出來拿上去給你。」
我點點頭,徑直上樓。
房間還是我走時的樣子。
我推開窗,任由陽光灑進屋內。
再攤開行李箱,取出港大的包裹隨手放在桌上,開始整理衣物。
就在這時,窗外庭院裡盧卡斯和幾個朋友的交談聲清晰地飄進來。
「盧卡斯,茱莉亞昨晚還問我,你跟田甜到底斷乾淨沒有,她可沒有和別人分享的習慣。」
盧卡斯嘖了一聲,沒說話。
「要我說還是田甜聽話、溫順。你這樣玩不怕真把人家氣跑了?」
盧卡斯嗤笑一聲。
「她怎麼可能會離開我?在東方,女人就該從一而終。」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玩味。
「再說了,她那個文化背景里,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她應該比誰都懂得這個道理。正室要有容人之量,不是嗎?」
窗外安靜了。
半晌才有人開口。
「還真讓你當上皇帝了。」
我感覺臉上涼涼的。
伸手觸碰,原來是眼淚。
我深吸口氣,還好早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迷途知返,何時都不晚。
11
等我再下樓時,客廳已經坐滿了人。
茱莉亞也來了。
盧卡斯坐在沙發上,一隻手端著香檳,另一隻手繞著茱莉亞的頭髮在玩。
我出現得突兀,說笑聲戛然而止。
數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探究、敵視或嘲笑。
氣氛微妙地凝滯著,只有茱莉亞清脆的笑聲格外突出:「盧卡斯!你弄得我好癢呀!」
我神色自若地和眾人打招呼。
有人笑著打圓場:「田,好久不見。我們剛還說紐約有家東方奶茶很火,你可得來當我們的翻譯官幫我們點單。」
我略顯尷尬,抿了抿唇:
「其實……菜單上都是英文,店員也會說英語,應該用不上我吧……」
旁邊另一個聲音立刻插了進來。
「那怎麼一樣?當然得聽你的推薦。盧卡斯都說了,到時候我們在公寓開派對,你會給我們露一手正宗的紅燒肉呢!」
我聞言皺眉想要澄清:「沒有,我不會下廚,我也不會……」
「大學霸又謙虛了!」大家紛紛起鬨打斷我,轉向沙發上那人,「盧卡斯,你來說,田甜到底會不會給我們做飯!」
盧卡斯沒說話,只是晃了晃酒杯,嘴角帶著一絲篤定的笑。
就在這時。
阿姨舉著一個信封激動地衝下樓,她滿臉興奮:
「甜甜寶貝!你被港大錄取了怎麼不說!天啊,還獲得了校長獎學金!」
客廳瞬間譁然。
阿姨完全沒察覺,還在激動地說:「你媽媽剛打來電話,說招生主任親自聯繫她,說你是他們今年最想爭取的學生之一!」
「校長獎學金?」有懂行的同學倒抽一口冷氣,「港大本科最高榮譽的全額獎學金?田甜居然拿到了……」
「可是盧卡斯不是說田甜要和他一起去紐約大學嗎?」
「你傻啊,都通過港大了還去什麼紐約……」
盧卡斯臉上的漫不經心瞬間碎裂。
他猛地站起身,兩三步跨過來,一把搶過信封。
他翻來覆去地看那錄取通知書和獎學金信函,手指用力到幾乎要捏皺紙張。
下一秒,他猛地將手裡那杯香檳狠狠摔在地上!
玻璃炸裂聲驚起一片低呼。
他攥住我的手腕,一言不發地把我拽出門,狠狠推向後院的泳池邊。
夏天的熱風裹著氯水氣味撲面而來。
他把我按在泳池邊的立柱上,雙眼通紅:「解釋。」
「解釋什麼?」我平靜回視。
「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他咬牙切齒道,「在我為我們倆的未來拚命的時候,在你躺在我懷裡說愛我的時候,你就打算好了,是不是?」
我看著他眼底翻湧的怒火,突然覺得可笑。
「盧卡斯,」我輕輕說,「你憑什麼生氣?」
他怔住,手指不自覺地鬆了些。
「憑你當著所有人說東方女孩都是 easy girls?憑你把茱莉亞挑剩的草莓熊施捨給我?還是憑你在槍響時——」我盯著他瞬間蒼白的臉,「頭也不回地拉著她的手跑掉?」
「還是憑你剛剛在院子裡,跟你的朋友高談闊論,說東方女人就該從一而終,擁有正室的容人之量?」
泳池的水光在他臉上晃動,那張曾經讓我痴迷的臉,此刻寫滿了狼狽與震驚。
「所以你就用這種方式報復我?」
「一聲不響地走人,又拿著錄取通知書回來跟我炫耀?田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心計了?」
我眉頭蹙起。
「在你眼裡,我爭取自己的前程就是有心計?盧卡斯,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的未來,從來就不該圍著你轉。」
「我們在一起四年!四年!」他聲音拔高,眼底猩紅,「我為你做了多少?帶你融入這裡,照顧你,甚至為了和你上同一所大學拼了命學習!你還不清楚我有多愛你嗎?你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感情的嗎?嗯?」
我終於掙開他的手,手腕上一圈紅痕。
「你不過是滿足你自己英雄主義的表演罷了。
你享受我被你拯救的感覺,享受我被你迷得暈頭轉向的蠢樣子。
可你從沒真正尊重過我——
在你朋友面前輕賤我,在危險時刻拋棄我。
現在又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質問我。」
他踉蹌著後退,撞到身後的休閒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從他手中抽出我的信件:
「盧卡斯,你不配做我的選擇,更不配評判我的文化。」
說完,我轉身就走。
12
離開米國那天,只有阿姨送我。
她輕輕抱住我,語氣溫和:「別瞎想,我和你媽媽多少年交情了。你只管向前走,去看你自己的風景。」
我鼻尖一酸,哽咽道歉。
她親吻我額頭,眼神溫暖又帶著力量:「傻瓜,我們還是好朋友呀!你值得更好的未來,祝你前程似錦。」
帶著這般真誠的情誼和祝福,我回到了香港。
生活逐漸被新的節奏填滿。
開學,跑課,擠地鐵,一有空就過關去打卡各種奶茶。
日子充實得沒空回頭看。
直到聖誕夜,和朋友們瘋玩到凌晨才散。
我慢悠悠地晃回公寓樓下,遠遠看見一個身影靠在那兒。
路燈勾勒出熟悉的輪廓。
是盧卡斯。
見了我,他細細打量一番,心疼地開口:
「你瘦了。」
我拚命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回來後我大飽口福,螺螄粉奶茶就沒斷過,我媽都說我終於長身體了好嗎。
他往前一步,有些小心翼翼。
「以前聖誕節我們都是一起過的,今年也不能例外……聖誕快樂,甜甜。」
「聖誕快樂。」我點點頭,「還有事嗎?」
他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眼神濕漉漉地望過來。
「我第一次來……我在這隻認識你,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我把他帶到附近酒店,幫他辦理好入住後準備離開。
盧卡斯忽然拉住我袖口。
「鬆手。」
他立即鬆開,低聲道:「你還在恨我。」
「談不上。」
「那為什麼……」
「盧卡斯。」我出聲打斷。
他固執地站在原地:「到底要我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原諒?」我笑出聲,「臆想東方女性就該三從四德,把輕佻當風趣,把傷害當玩笑。你覺得這些是說句對不起就能翻篇的事?」
他臉色慘白:「那些話只是……」
「只是什麼?兄弟間的吹噓?」我盯著他,「我看你當時笑得挺開心的啊。」
他張了張嘴,最終頹然垮下肩膀:「是我混蛋。」
「知道就好。」
我轉身按電梯,他忽然衝過來擋住按鈕:「可是這些年我對你不好嗎?我陪你練口語練到嗓子嘶啞,在你發燒時翹課守夜,連你隨口提過的絕版漫畫我都翻遍全網去找,這些你都要一筆勾銷嗎?」
「所以呢?」我平靜反問,「給一巴掌再塞顆糖,我就該跪著說謝謝?」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走了進去。
「盧卡斯,我們東方還有句話叫挾恩圖報,君子不為。」
玻璃映出他通紅的雙眼。
「意思是——真正的君子不會仗著自己對別人的恩情謀求回報。」
13
我不知道盧卡斯為什麼還在香港。
他好像放假了,不用上課,也不回家。
我正為了期末周焦頭爛額,他像個幽靈一樣陰魂不散。
在我常去的自習室角落,在我常吃的冰室,在我回家的路上。
不說話,就那麼跟著。
我攆過他幾次。
「你能不能別跟著我了?」
「盧卡斯,我很忙,沒空應付你。」
他低頭抿唇,沉默不語,但仍然照舊。
我所有精力都撲在學業上,實在分不出心神處理他這個大麻煩。
直到最後一門考試結束。
我走出考場,渾身輕鬆。
然後,又看到了他。
「說吧。」我停下腳步,「到底想幹嘛,一次性說清楚。」
我們在一個咖啡館坐下,午後的光斜斜落在他略顯凌亂的發梢。
「田甜, 對不起。我為我所有混帳的話, 所有輕浮的行為,真心道歉。」
他眼眶泛紅, 從包里取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打開推到我面前。
「我選了東方的選修課,我想弄明白, 我到底輕賤了什麼, 又錯過了什麼。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很可笑, 但你看, 我有在學,我真的有在學……」
「我和茱莉亞沒有再聯繫了, 我和所有異性都斷乾淨了。」
「我還申請了港大的交換生。我在爭取來到你身邊繼續陪著你。」
他看著我, 眼神滾燙。
「你可以,再給我次機會嗎?」
我心平氣和地看著他。
「你學什麼,做什麼,為我放棄什麼, 」我輕聲開口,「都和我沒關係。」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沒關係?」他低聲重複著,「我們一起度過四年……怎麼會沒關係呢?」
他突然慌亂地去翻背包。
「你看,你看這個……」
他拿出一個盒⼦, 裡面不是什麼貴重珠寶,而是些邊緣磨損但疊放得整整齊⻬的紙⽚。
「你看這是我們每年互相寫給彼此的賀卡。」
「這是你教我寫的中文,我寫得最好的就是你的名字……」
「還有你打賭輸給我的心愿卡,我現在要使⽤它,你會滿⾜我的吧?」
他舉著這些承載著過往歲月和笨拙真⼼證據的東西, ⼿微微顫抖著,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亂和乞求。
「不然呢?」
我的反應讓他所有急切的動作戛然而止。
良久的沉默。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出來。」他聲⾳很低, 帶著顫, 「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看著他, ⼼⾥平靜得甚至有點煩。
「我早就往前走了,希望你也別扯我後腿。」
淚⽔順著他的臉龐滑落。
我低頭解鎖手機, 確認了下⾼鐵班次, ⼜檢查了下排隊餐廳的進度。
「盧卡斯,」我收起⼿機,抬眼看他, 「我們都是成年⼈了。」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急切地想說什麼。
我擺擺⼿:「不要刨根問底, 也別鑽牛⻆尖。感情這種事,很多時候是講不清楚的。」
窗外的陽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他像是沒聽懂, 固執地等⼀個答案。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帶著哭腔:「你告訴我, 怎麼過去?離開你,⽥甜, 我還能怎麼幸福?」
「我真沒時間跟你說了,我的⾼鐵快開了,餐廳也快排到了。」
我頓了頓, 最後看了⼀眼他手中那些泛⻩的舊物。
「這些,都丟了吧。留著沒⽤。」
說完, 我起⾝離開,快步奔向我的美味椰子雞。
我想。
當執念開始消失時,幸福將貫穿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