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頭嘴裡那個吃餃子吃不過我的郭偉。
項目選人的時候,我專業的主任拍著胸脯舉薦我。
見到他的臉時,我突然靈光一現:「導師您好,我見過您,您吃二十八個餃子,我吃三十二個。」
他茫然了幾秒鐘,馬上就反應過來我是老頭的學生。
素未謀面且相差二十多年的同門師兄妹終於得以相認,我們大聊特聊,從師娘的餃子聊到衛星發射。
他可惜我的高考成績和那塊競賽的銀牌。
窮人家的孩子和別人比總是有信息差,哪怕得到再多的幫助,都不能彌補我自羊水裡就落下的一大截。
當大家都在研究該選哪條捷徑時,我卻連捷徑在哪都不知道。
我自己已經在努力的向上爬,可我的爸媽卻不停地把我拽下來。
如果我在學習上沒有那份得天獨厚的天賦,又或許我生來不是個與道德無緣的變態,只是個從頭平庸到腳的軟柿子。
那我現在又會在哪裡?
是像我的小學同學那樣,以六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同村的自閉症做老婆?
還是像我的初中同學那樣,在廠里做著日復一日的工作,養活自己的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百般原諒是滋養臭蟲的溫床。
趁我的生命還鮮活,我不允許任何人熄滅我。
9
過年去姨媽家吃的這頓飯並不順利。
因為我把桌子掀了。
他們一個比一個笑得暢快,表哥雖然沒笑,可抬頭看我的眼神卻滿是戲謔和調侃,不言而喻。
我不能心甘情願的接受這場語言的霸凌。
憤怒啃噬著我的神經。
我抓著桌邊,猛地揚起胳膊,驚呼聲此起彼伏的時候,桌上的盤子碗碎了滿地。
我媽嚇得不輕,渾身發抖,害怕的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
她的本能讓她更快一步做出反應。
她擋開被潑了一身酒的我爸,對著姨媽一家弓著背賠禮道歉。
姨媽臉色難看,因為桌上的那碗湯潑到了他兒子。
他兒子漲紅了臉,正呲牙咧嘴的嚎叫。
沒人有想緩和氣氛的意思,我爸更是抄起了碗要砸在我頭上。
我媽推了半天沒推開我,碗就結結實實砸在我頭上。
她又開始哭,舉著拳頭,對著我又罵又打,「你瘋了你!你這死丫頭又是哪根筋搭錯了!」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能滿意?」
「認錯啊你!說你錯了!」
我爸挽起袖子,說要替天行道,教育我這個不孝子。
他揚起巴掌的時候,我直接抄起桌上的盤子扣在他頭上。
場面亂鬨哄,那個哭這個叫。
姨媽徹底撕破臉,指著我的鼻子對我破口大罵:「有媽生沒媽養的東西!當初說什麼也不該把你生下來!」
「要不是看在你媽一把年紀的份上,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早就把你按在河裡淹死了!」
我笑了,不緊不慢的擦了擦手。
我說:「我媽要不要生我,要不要養我,那都是她的主意。」
「我考上重高,考上大學,那都是我自己考的,也不知道怎麼能輪得到你們這群沒本事的雜碎說三道四。」
我突然來了興致,扯過凳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我開始掰著手指頭給他們細數,「劉禹初中開始就念私立,一年學費一萬二,每年和我家要六千。」
「我媽把從前起早貪黑做買賣的棺材本都搭進去了,一毛不剩。」
「高二又覺得走文化課考不上大學,砸錢學藝術,顏料要我買,炭筆也要我買,最後滿村子的吹牛逼說自家兒子考上大學,怎麼怎麼風光,結果最後只是個末流二本。」
「下次你們長點眼睛,上網搜一下哈工大再來我面前嘰嘰歪歪。」
姨媽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和她兒子的臉一樣難看。
她面子上過不起,還要硬著頭皮給自己找底氣,說起話來調門一點也不低。
她說:「我管你哈工大怎麼著,又不是清華北大,一樣都是大學能差到哪去!」
「再說了,學焊接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要覺得我冤枉了你,自己不爭氣選這種專業,那就是要被人笑話的!」
不等我說話,旁邊就有親戚弱弱的說:「哈工大我知道,某些專業比清華北大還厲害……至於焊接專業,應該是關於航母的吧……」
親戚的話剛說完,姨媽就像是膨脹的氣球,瞬間泄了起來。
看向我的目光,也充滿了驚訝。
我笑了,轉身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10
大二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媽給我打過幾次視頻,多半都是她一個人在廚房裡包餃子的時候。
她包的餃子很小,手掌一捏,密密麻麻的擺在篦子上。
我們說不了兩句話。
她安靜的包餃子,我安靜的看著她。
那天發生的事我們誰也沒再提,或許她能主動給我打來電話就是道歉。
而我能接起她的電話,我們就會重歸於好。
她有時候會看著窗子發獃。
四四方方的廚房好像困住了她的六十多年。
她有時候也會推心置腹想和我說點真情實感的話。
她說,自己年紀大了,用不了幾年就會死掉。
可她一旦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護著我。
我爸會打我,會聽著親戚們的耳邊風把我隨便嫁給村裡那群爛泥扶不上牆的光棍們。
等我家嫁的嫁,死的死,到時候那棟小房子就可以留給姨媽一家吃絕戶了。
她說:「我又不是真的在乎他們給不給我養老。」
「我只是擔心我死了,再也沒人能護著我的孩子。」
「現在給他們錢,受著他們的氣,以後不管怎樣他們都會看在之前的面子上,給你留幾分面子。」
說著說著她就開始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用手捂著臉,嚎啕大哭。
「我怎麼會不想讓你念書,怎麼會不想讓你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安安靜靜的過完一輩子。」
「可是我太沒用了,是我沒用…」
「我不該生下你,我的媽媽也不該生下我。」
我的理性在質疑她話里的真假。
她或許是因為我變得強大了吧。
之後我媽還是會偶爾給我打來電話,但我都沒再接過。
因為就算我想接,也不能再接了。
我參與的科研項目都簽了嚴格的保密協議。
我只能在規定的日子裡打出電話,可又不知道打給她該說些什麼,最後只能發條信息,再附上一個報平安的視頻。
項目的錢可以分一部分匯到家裡,但被我拒絕了。
時間久了,我媽開始擔心我。
我媽心裡沒譜,說給姨媽聽,姨媽一知道差點沒高興壞了。
她說我這一定是被詐騙綁到了境外,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她還讓我爸重修族譜,說我做出這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地下的祖宗知道了會怪罪。
我知道,這都是姨媽在為了吃我家的絕戶做準備。
我媽還偷偷摸摸去報警,可警察那邊除了再三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外,其餘的什麼也不能說。
我在哪,我在幹什麼…關於我的一切好像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郭偉說,他已經三年多沒見過師娘。
我猜他大概是饞了。
於是大家一起過年的時候,我也試著包了餃子。
可擀出的麵皮總是小小的,我拼了命的想把肉餡都塞進去,想做出師娘那樣又大又滿的餃子。
然而事與願違,最後收穫了一碗丸子面片湯,被郭偉笑掉了大牙。
我包不出師娘的大餃子,也包不出我媽的小餃子。
我包的餃子像我,是個怪胎,不倫不類。
我已經六年沒回過家。
但突然家裡拆遷,必須本人回去。
於是我們村見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陣仗。
警車開道,當地領導陪同,一路護送。
村裡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圓了眼睛,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大駕光臨。
車停到了我家門口。
我媽原本還在害怕,可見到車上下來的是我,臉上又驚又喜。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哪怕我在大西北吃了許多沙子,她還是一眼就認得我。
她老了許多,可窮人最經得起歲月磋磨。
她依舊身強力壯,骨頭結實。
她磕磕絆絆的喊我,「小柳…你回來啦?過得好不好?」
她想拉我的手,還想再問點什麼,我身旁的便衣馬上就攔住她。
「說話可以,不能近距離接觸。」
姨媽聽到動靜,也跟著走出了屋。
她看到這陣仗,眼珠子一轉,不靈光的腦袋馬上浮想聯翩,腦補出七七八八。
她拉過我媽,用不小的聲音嘀咕,「一看就是在外面犯了事,像看犯人一樣看著!」
「你可別湊上去,你女兒六年沒回來,不知道在外面闖了多大的禍!」
「早辦完事早了,把戶口遷出去,我們可不敢可犯了事的扯上關係,我還指望我孫子以後能考公端鐵飯碗呢!」
11
我媽一臉難以置信,和姨媽說絕對不可能。
「小柳不是那樣的人,小柳不會幹出來那些事。」
領導在一旁打圓場,「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放輕鬆點。」
姨媽見市裡二把手的領導對我客客氣氣,再傻也瞧出了不對勁。
更何況我雖然穿得樸素,可怎麼看也不像是缺錢,或者犯了事的待遇。
姨媽冷笑一聲,指著我的鼻子,大著嗓門就問:「你怎麼還有臉回來的?你現在也老大不小了,倒是翅膀硬了,從沒給家裡拿過一分錢!」
「你眼裡還有沒有你媽?」
她一直逼問我現在做什麼工作。
我說:「不該打聽的事情別打聽。」
「你一直在村裡說我死了,要把我銷了戶,可我還好好活著,把你氣死了吧?」
「我不回來這房子就別想拆,我現在就走,你可別死乞白賴的攔著我。」
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受不了一點諷刺。
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她一把想扯上我的肩膀,拔高了嗓門大叫道:「你怎麼和我說話呢!」
可她的手還沒來得及按到我,我身旁的便衣立刻一左一右沖了上去,扭住了她的胳膊。
便衣直接亮出證件,「再警告一次!說話可以,不能近距離接觸!」
我媽嚇了一跳,匆匆攔上去,「這是做什麼!我們不接觸、不接觸!」
姨媽的胳膊被結結實實一擰,馬上就疼得呲牙咧嘴起來,臉也白了一個度。
她不是不認得字,她也不是老眼昏花沒看清。
她當然知道證件上寫得什麼,可她偏偏就喜歡和我對著干,就要在我面前找回自己的底氣。
她對著兩個便衣破口大罵,「我犯了什麼法!警察就可以無緣無故打人了嗎!」
「只要她活著,她就是我們家的人,我們一家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奮力的掙扎,奪回自己兩條胳膊的使用權。
「我和你爸已經商量好,你歲數夠了,也該嫁人了,村裡有人說媒,親事已經給你定下了。」
我愣了一下,大笑出聲,「怎麼著?那人是傻子還是瘋子?還是哪殘了瘸了?」
我媽拉著姨媽說:「算了算了,不是說好不定嗎?」
我媽轉過臉又對著我說:「就是村裡你建建叔的二小子,從前你們是同學,關係不是挺好的?不嫁不嫁,你姨媽瞎說的…」
我的記性好得很。
那小子罵過我媽是老不死的,我經常朝他吐口水,還往他家潑過大糞。
我媽話音未落就被姨媽打斷了,姨媽猙獰著臉對我撂下狠話,「我實話告訴你!這事已經定下了,不管你想不想嫁,你都得嫁!」
「你在外面野了六年沒回家,從前我是懶得管你,但是今天你必須留在家裡盡孝!」
「我說話不管用是不?我現在就叫你爸回來,叫你爸好好管教你!」
她掏出手機,咬牙切齒的點來點去。
我也在等我爸回來。
等他回來的功夫,我在家裡翻翻找找。
家裡還是從前的模樣,似乎是重新刷過一遍漆,但也沒什麼區別。
我在煤堆旁邊找到了鐵鍬,掂了掂,很趁手。
我爸剛風風火火的跑進家門,我就掄圓了鐵鍬衝上去,揚起胳膊,一鐵鍬拍上他的腿。
想必他在路上已經醞釀好了長篇大論怎麼誇讚我。
可我實在懶得聽。
於是他一個字還沒罵出來,就摔在地上抱著腿嚎叫著打滾。
姨媽的臉嚇白了,指著警察大叫:「她殺人了!你們看不見麼!快把她抓起來啊!」
領導使了個眼色,便衣撓撓鼻子裝作沒看見。
我媽的臉也嚇白了,拼了命的拽著我,要我認錯,「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敢的!」
「都是誤會,都是誤會,你們不要抓她…」
我掄著鐵鍬又找上了姨媽,姨媽嚇得在院子裡抱頭鼠竄,東躲西藏。
我一鐵鍬拍攔了桌子,又跺得地砰砰響,在她身後窮追不捨。
我戲耍夠了她,如法炮製,拍在她腿上,她和我爸一樣,殺豬一般的尖叫,在地上抱著腿打滾。
我恨不得拍碎他們的腦瓜。
12
可我剛要做點什麼出格的事,他們就上前攔著我。
領導也對著我耳語,讓我不要叫他們難做。
我一把甩開他們,順勢扔了手裡的鐵鍬。
但我實在氣不過,挽起袖子,揪著姨媽的衣領,掄圓了胳膊抽她耳光。
她的臉皮鬆松垮垮,抽起來實在沒勁。
我媽老了,從前她就攔不住我,現在她照樣攔不住我。
打人不能白打,我現場請教各位給自己普法。
他們說,按理這樣該賠個幾百的。
我有備而來,掏出錢包,揚給她五百塊。
姨媽鼻青臉腫,頭髮也亂糟糟,眼淚和唾沫星子狂飆,指著我歇斯底里:「你眼睛長在頭頂上了!以為打了人隨隨便便賠點錢就能了事?」
「你別以為我不懂法!我告訴你,你這是故意殺人!你該進去!我會報警抓你,我和你沒完!」
我嘆了口氣,讓她自便。
我前腳剛走,後腳他們就在村子裡鬧了起來。
我爸和姨媽去了派出所報警,一開始說我要殺人,後來又說我傍上了金主,要逼我回來嫁人。
於是他們以妨礙公共安全的名義被拘留了。
隔了幾天又放了出來,出來了又鍥而不捨換套說辭繼續鬧。
於是又被抓起來。
漸漸地,村裡沒人再敢提我的名字。
我徹底淪為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變態。
當然變態歸變態,但村裡人都知道,我是徹底出息了。
警車開道,那可是很多大人物回村,都沒有的待遇。
至於姨媽什麼的,吃我家絕戶的事兒,更是提都不敢提了。
拆遷的事情一解決,我探望了老頭和師娘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了大西北。
我給郭偉帶了師娘包的餃子,他一口都沒給我剩。
我和他討要,他厚臉皮讓我去廁所里找。
上面新給我分配了一套房子,我選在了離家很遠的另一個小縣城。
他們特地說可以看顧我的父母,我只說把我媽一個人接走。
我說:「如果她不想走,那就告訴她,讓她死在那裡。」
出乎意料的是,她同意了。
深更半夜的時候,上面派人去接走了我媽,帶她離開了七十年的故土。
她現在過得很好,衣食住行都有保姆照顧。
院子不大,但能養養花,種種菜。
隔三差五會有人和我說她的近況。
她最喜歡拿著我當年那張重高的錄取通知書看,不知道在看什麼,經常不說話。
只是偶會嚷嚷著,女兒出息了,能帶她住城裡。
很多村裡的大老闆,都不能帶父母住城裡。
後來大西北的項目終於收尾了,很多村裡人終於在電視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不少村裡人甚至因此挺直了腰板,直說我們村出了一個傳奇。
聽別人說,姨媽老爸看到後,更是腸子都悔青了。
畢竟比起吃我家絕戶, 顯然我本人給他們帶來的資源更多。
項目結束後, 郭偉計劃著休假要好好帶兒子老婆出去玩。
我打趣他, 「皮皮這麼久沒見你,說不定見面一開口喊你叔叔, 你可別高興的太早了。」
他不樂了,這回換我樂了。
突然來了電話,我接起來,卻聽到電話那頭帶著哭腔的聲音:「…張姨她, 她過世了。」
身旁的郭偉臉色一變, 哽住了喉嚨。
是照顧我媽的阿姨, 告訴了我媽的死訊。
死於腦梗, 前一刻還好好的躺在床上要睡覺,下一刻喉嚨里呼哧呼哧得響。
阿姨感覺不對勁,連忙喊她, 沒有反應就立刻叫了救護車。
從她活著到死掉, 連五分鐘都不到。
不過聽醫生說, 我媽死前, 是帶著笑容死的。
我媽死後, 村裡人特意為她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那些以前我沒見過的, 甚至從未聽過的親戚全都到場,連十里八村八竿子打不著的都來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媽身前多麼的德高望重,實際上我知道,都是因為我這個女兒,上過電視, 是名人罷了。
葬禮上, 姨媽神態疲憊不少, 見到我,滿臉親切的湊了過來, 似乎想要向我道歉。
就連他兒子, 也被她鼓動的說要多和我來往。
老爹更是訕訕一笑, 半天才蹦出來一句話:「女兒,常回家看看……」
我沒有理他們,也沒有拿出鐵鍬給她們腦瓜開瓢。
我弱小的時候,他們想盡辦法欺辱,現在我強大了,卻念起親情來了,我只覺得一切是那麼的虛偽和噁心。
再再後來, 我登上了航母, 用我的知識和能力為國家做貢獻, 成了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姨媽那上爛二本的兒子, 不甘心平凡創業, 賠光了姨媽所有的家底。
而我老爸, 也因為年級漸老, 漸漸種不了地, 干不動活,晚年悽慘。
偶爾我會想起,我媽為了我而向姨媽下跪的那個下午。
她以為姨媽身為親戚會給我們一家生路……
可媽媽啊, 生路,是跪不出來的。
是讀書,一點點讀出來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