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哈工大的保密專業,過年回家,親戚們問考上了什麼大學,學的什麼專業。
我說:「焊接。」
眾人愣了幾秒鐘,然後哄堂大笑。姨媽笑得最快活:「考那麼高的分以為有多牛逼,就是為了當電焊工焊鐵絲網?太不划算了,還不如當初直接上藍翔!」
「等你表哥的房子裝修,到時候你也來幫幫忙,一天給你五六十,都是自家親戚,我們也算接濟你家!」
可我焊接的是航母。
後來他們逼我回村嫁人,於是我們村就看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陣仗,直接警車開道,當地領導陪同,一路護送。
1
我剛中考完,我媽已經六十歲。
她瘋了。
她逼能考上市裡重點高中的我,去念職高。
因為念職高可以早點工作,工作就可以賺錢,賺了錢就能供姨媽的兒子上大學、找工作、買房子以及娶老婆。
她沒能生出來兒子,一直對我爸愧疚。
臉上日漸增多的褶子和長滿頭頂的白髮,讓她意識到自己離一口棺材不過咫尺之遙。
於是,她懇求姨媽,現在我們幫她家養兒子,以後換她兒子長大了來照看我爸媽。
這樣的事聞所未聞,荒誕滑稽。
可對於我媽來說就是真神顯靈,菩薩救命。
她上了年紀,又身無長處,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見識,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姨媽家的飯店裡打下手。
姨媽隔三五天才給她發一兩百,一個月下來,我媽的工資只有一千出頭。
可我媽總覺得是沾了人家的光,工資從不過問,也不好多要。
一千塊錢和那句隨口能給她養老的承諾,就足夠讓她唯命是從、當牛做馬。
在姨媽家,她給我填了志願。
她對著我的准考證,指揮著不聰明的手指頭敲下鍵盤,利索的幫我選了職高。
她又覺得我暑假無所事事,逼我去找工作。
可我年紀太小,都不夠十五,就算是我家這樣的窮鄉僻壤都沒人敢招我。
我只能在家編手繩,編八十條一塊錢。
短短几天,我的手就被磨出了水泡。
水泡里是淡黃的膿液,過幾天就會發綠爛掉變成血痂,紅色的小花密密麻麻開了滿手。
我媽丟給我一卷膠布,讓我纏在手上。
好叫我這頭毛驢繼續賣力工作。
她埋怨我,「你一天還編不夠八百條?連十塊錢都沒有!」
「村頭那幫老骨頭一天都能賺十五,你慣會耍賴偷懶。」
我討厭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難聽,像是踩在年久老化木板上的嘎吱聲。
我在心裡腹誹鄙夷,用豬狗之類畜生來讚譽她,可嘴上卻默不作聲。
沉默惹得她不滿,她抬手一巴掌扇在我頭頂。
比起疼痛,我更覺得噁心。
噁心她身上的不捨得洗衣服、不捨得用洗衣粉的霉味和酸臭的汗味。
噁心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和她如出一轍。
她在廚房裡摔摔打打,一個人絮絮叨叨:「你表哥要上高二了,你姨媽要給他學藝術,這個暑假你必須拿出來三千塊給人家。」
「我給你算過了,一天掙五十,你一天編四千條就夠數了。」
我編啊編。
在陰暗逼仄的房間裡,手繩和霉斑一起生長。
今天我媽下班回家,迎面碰到了來送錄取通知書的快遞員。
快遞員恭喜她,「這可是市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呢,省重點,就他們學校的包裝是自印的!」
「你家孩子真長臉啊,人人都說只要進了市一中,那半隻腳可就踏進一本大學了!」
我背著她去網吧改了志願。
我媽愚笨的腦袋後知後覺,她奮力的撕開快遞,看著那張錄取通知書上的名字。
校長的親筆題書金光熠熠,字跡蒼勁有力。
她眯起眼睛,費力的認字,一字一句念出了我的大名,「張小柳!」
她的手在抖,渾濁的眼球里有火在燒。
那天晚上,我見識到了有生以來我媽最有勁的時候。
一夜回春,憤怒和恨意讓她返老還童,她舉著晾衣杆把我從廚房打到客廳,又從廁所打到牆角。
她不像六十,倒像是十六。
她大叫著不許我跑。
鼻子裡鮮血狂飆,我和她扭成一團,瞪圓了眼睛,扯著嗓子嚎叫:「只有傻子才會站著不動挨打!」
2
我爸和我媽差了十六歲。
這巨大的年齡差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爸看似老實,可背地裡卻在包養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在手機里存那些令人作嘔的視頻。
村裡人人都說,我爸出軌,錯在我媽身上。
而我生來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我不認為我媽有錯。
小時候我抓過麻雀,把繩子栓在它腳上,看它掙扎著飛起來,再拽著繩子把它摔在地上。
我還在河裡小便,看他們家小孩在河裡玩水游泳,又看他們打水回家洗衣做飯。
我似乎天生下來就與道德無緣。
我是個過分聰明的小孩,以至於很早就能敏感的察覺到落在我身上的異樣眼光。
我窺探他們的眉眼和嘴唇,一點點拼湊出他們是如何罵我,如何罵我媽。
可我並不會因為他們嘴裡惡毒的評價而自省,更不會像我媽那樣舔著臉賠笑討好。
我只會在他們家門上潑大糞,往他們家小孩的桌子上吐口水。
這個長在窮鄉僻壤的小山村是該迎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變態。
而我媽糾正一個變態的教育方式就是暴力,往死里打我。
她想了整整十四年都沒想通,為什麼她這樣一個老實又膽小的女人會生下這麼一個人神共憤的神經病。
但她終於在一夜回春的今晚得出了結論。
她把晾衣杆都打折了,硬生生凹進去一大塊,她紅著眼睛,手止不住的顫抖,聲嘶力竭:「我造孽了!都是我上輩子造孽,欠你的!」
鼻涕眼淚和唾沫星子在她臉上一起流,「你為什麼不肯去念職高?你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話?你要逼死我!」
「是不是只有見我死了你才會滿意?」
她丟掉晾衣杆,攥著我的衣領子,掄圓了胳膊抽了我兩個耳光。
力道之大,我兩眼發黑,頭暈目眩。
耳朵嗡鳴作響,像是炸起的煙花。
才止住一點的鼻血徹底開了閘,從我的鼻孔流下,也從我的喉嚨咽下。
我媽捂著臉啜泣,隱隱的嗚咽聲從她指縫中溢出。
她艱難的想要忍住,卻再也崩不住的嚎啕大哭。
我撐起眼皮,冷眼凝視她。
聽到我爸開門的聲音,她突然像是嚇了一跳般,飛快的抹臉擦眼淚,又反反覆復的牽起嘴角,扯起笑容。
她把我鎖在房間。
門外響起她討好我爸的聲音,「今天累不累?忙不忙?」
「餓了我就給你煮麵,喝完的酒我今天也去買來了,要不要切個西瓜?」
我爸回應她的聲音朦朧又短促,短短几個音節『嗯』、『不』就耗光了耐心。
他和我媽要錢,我媽拿不出來,他就又開始打我媽。
我百無聊賴,慢條斯理的把鼻血都抹在那些手繩上。
盤子和碗碎掉的聲音響了一陣,拳腳打在皮肉上悶聲響到了後半夜。
我拽開門,昏暗的光順著門縫蜿蜒。
我媽趴在地上,弓著背收拾著滿地狼藉。
她亂了頭髮,衣服被扯得七扭八歪,腳上的拖鞋也飛走一隻。
她見到我,明明在哭,可卻硬著頭皮扯著嘴角笑。
難看死了。
她說:「早點睡吧。」
「你最喜歡的那個帶小花的碗摔爛了,明天再給你買一個。」
我搞不懂她。
她愛我,可她要毀掉我的前途逼我去念職高。
她不愛我,可她卻清楚的記得我的喜好,哪怕只是一個碗。
我想不明白,明明被打是疼的,她為什麼還要笑?
胸口莫名憋悶的難受,讓我喘不上氣。
她還在笑,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3
我媽把我的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
她以為那樣就能阻止我去念市裡的重高。
表哥念的只是一個普通高中,知道我考上市重點的姨媽臉色難看,恨不得直接把我媽當場掐死。
但是那樣過於刻意,顯得她很小肚雞腸。
於是她給我媽安排了許多疑難雜活。
她讓我媽端燙豬毛的開水。
卻沒想過我媽已經六十,不是十六。
我媽端著一大盆開水,一腳踩上廚房地上的油污時,那盆開水結結實實澆上了我媽一整個肚皮。
熱浪蒸騰,衣服粘在肉上。
那一刻,我媽居然疼得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她迅速摸索著找來那把剪豬肉的剪刀,咬著牙剪開自己的衣服,皮肉翻卷,通紅一片。
姨媽嚇壞了,不想在她家飯店裡鬧出人命,於是連忙開車把我媽送去了醫院。
醫生開了藥,有吃的有抹的,我媽自己掏了錢,卻還在自責。
我媽頭上全是冷汗,咬著牙縫哼哼,給她道歉,「對不起,是我腳滑不小心…」
「我把小鳳的錄取通知書撕了,她不會去的…我叫她賺錢,給小禹湊補課費。」
姨媽瞪圓了眼睛,嘴巴張了又張,最後給她轉了兩千塊錢。
姨媽煩躁的說:「考上了就去念吧,那還能怎麼著?」
「你歇上兩個禮拜再來,補課費我們自己想辦法!」
我媽為此感激涕零,差點沒哭著給姨媽跪下謝恩。
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
可她卻說:「你姨媽多好啊,同意你去市裡念書,又掏錢給我看病。」
「你姨媽說得對,念書也好,聽說名牌高中的學生當家教一節課都有二百塊。」
我陰陽怪氣嘲諷她的無知和蠢笨。
「你在她店裡上班,出了事那是要她來負責的,不止是醫藥費,還要賠給你錢!」
她一臉茫然,聞所未聞,罵了我一句胡說。
她要自作自受,神仙也無能為力。
她疼得整晚睡不著覺,咿咿呀呀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哀叫一直響。
她也知道自己煩,害怕吵到我爸,主動抱著被子挪去了沙發睡。
我捂著耳朵,眼睛死死的瞪著天花板。
我討厭她的聲音,她一叫我的肚皮莫名也會跟著一起痛癢。
我時不時的掀起衣服查看自己的肚皮。
那裡沒有受傷的痕跡,只有我自己搔抓留下的紅痕。
我忍無可忍,終於在某一天頂著兩個黑眼圈找上了我姨媽的飯店。
正值下午,過了飯點,店裡只剩下一桌紅著臉起鬨喝酒的男人。
姨媽在前台沾著口水翻帳本,嘴裡嘀咕著發票。
我一巴掌拍上前台的桌子,她嚇了一跳,抬頭見是我,臉上生出幾分慍怒。
她當著我的面,對著我翻白眼,「你媽不在。」
「我不找我媽,我找你。」
我掰著指頭給她算帳,「按照最低檔的工資標準,你一個月該給我媽發兩千塊。」
「我有所有你給我媽的轉帳記錄,最多時發了一千五,最少只有八百。」
「我媽的燙傷已經達到二級,至少要賠她一萬三千塊。」
她愣了好半天沒說出話來,接著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張狂的大笑起來,「一萬三?我看你是瘋了!」
「你媽是自願來我店裡幫忙,我們連合同都沒簽,你叫我賠什麼?她自己不小心,燙了一下還評上級了,敢和我訛錢?」
4
我斬釘截鐵:「沒有合同只要能證明我媽按時上班…」
她把手裡的帳本一摔,砰的一聲打斷了我,「行行行,你說什麼算什麼,總之我拿不出錢,你去告我吧!」
她指著外面,張著血盆大口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你去街上問問,問問別人的店裡是不是也這樣?」
「毛都沒長齊的東西,還跟老子講上法了!」
我媽的哀叫和呻吟一直在我腦袋裡盤旋,嗡嗡作響。
我只是覺得,那樣她就不會再叫了。
於是我把姨媽的飯店砸了。
桌椅板凳,杯子盤子,都砸了,還拆了她櫃檯的好酒幫她刷廁所。
最後一桌客人被嚇跑了,匆匆結了帳。
我長得瘦小,渾身卻有使不完的牛勁。
她叫啊叫,攔啊攔,像我媽一樣追著我打。
她攔不住我,打電話叫來了我媽,於是變成了我媽追著我打。
我媽也攔不住我,她沒了辦法,開始哭著給姨媽道歉。
她的腰杆像麵條,軟塌塌,跪在地上止不住的磕頭求饒。
我不能理解。
她的腰杆越彎,我就越要把自己的腰杆挺直。
於是她哭得更大聲了。
原本姨媽都打算放棄掙扎,認下這啞巴虧,可我媽死乞白賴,死活都要把店裡的損失算在她頭上。
她道德又清高,這時候倒覺得誰的責任誰來擔。
她給姨媽打了欠條,三千塊,一年之內還給她,補貼她兒子的補課費。
這錢兜兜轉轉,又落回了我腦袋上。
家裡編好的手繩被我媽拉出去交貨。
工頭嫌手繩編得不好,裝模做樣編瞎話扣了半數的錢。
我後悔只在那些手繩上抹了鼻血,忘記再吐兩口唾沫。
而我媽唯唯諾諾,拿著那五百塊錢感恩戴德。
我媽一個禮拜都沒和我說話,沉默得像個啞巴。
九月開學,我媽只送我到去市裡的公交車。
啞巴開口了,她說:「市裡的學校不比在家裡,沒人慣著你,你無法無天不收斂脾氣,沒人會願意搭理你,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學學怎麼當啞巴。」
「咱家窮,你在外面闖了禍,沒人能給你收拾爛攤子。」
她給我裝了一袋饅頭,不多不少,正好十個,還有一罐她自己炸的辣椒醬。
饅頭每天吃兩個,吃完了正好趕上周末回家。
臨行前,她左顧右盼,做賊一樣從鞋墊里翻出來二十塊錢塞進我手心。
車開走了,只留她一個人站在原地。
她直愣愣的盯著我看,像是有什麼沒說完的話。
她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點,和天邊的晚霞融在一起。
新學校很大很漂亮,學校里還有小花園,食堂里的飯花樣多,看了就流口水。
我更餓了,吃光十個饅頭只用了一天半。
學校沒有冰箱,放到最後,饅頭只會都餿掉。
而那二十塊錢,也全被我買雞腿吃花光了。
剩下的三天,我就在食堂偷吃別人的剩飯。
大家吃完飯要走,我就主動請纓舔著笑臉說幫他們倒餐盤。
可那群學生客氣的很,說什麼也要自己倒。
我的計謀不能得逞,就把算盤打在了老師們身上。
六樓是教職工食堂,開學不到一個禮拜,我的科任老師們都很眼熟我。
因為我的入學成績遙遙領先,全年級第一。
我幫他們倒盤子,他們都很開心,欣然接受。
趁著別人不注意,我就躲在角落裡,瘋狂往嘴裡扒拉剩飯。
好吃得我都想哭。
我每天鬼鬼祟祟、小心謹慎,但還是被人抓到了小辮子。
今天在食堂里吃飯的那個老頭,我從沒見過,卻隱隱約約覺得熟悉。
戴個眼鏡,斯斯文文。
我還是說幫他倒餐盤,他也微笑說謝謝。
可我明明見他走了,卻沒想到他不知什麼時候又折返回來。
不偏不倚,他抓到了偷吃剩飯的我。
5
他愣在當場,久久沒能出聲。
他不說話,我就一直吃,我知道這是最後一頓,以後恐怕是只能畫餅當飽餐。
於是我吃得更賣力了,匆匆咀嚼兩口就拼了命的往肚子裡咽。
他蹙起眉毛,「同學,不要吃這些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學習我媽,用沉默假裝啞巴。
他問了許多,什麼都沒能從我嘴裡聽到。
最後他給了我一張飯卡,細細向我解釋:「這是教職工的飯卡,學校每個月初都會往裡面打九百塊錢,你不要再吃那些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好好吃飯。」
我拿著那張飯卡看了又看,只覺得金光熠熠。
我終於開口和他說了第一句話,「卡給我,那您吃什麼?」
他說:「我平時不在學校,你拿著吃。」
我似乎生下來就與道德無緣。
面對別人的惡意,我理所當然,能熟練用惡毒百倍的詛咒還回去。
可面對別人的善意,我卻不知所措,喉嚨被堵住連一句謝謝都講不出來。
我第一次有了道德。
每天晚上,我都在床上輾轉反側,捧著那張金光熠熠的飯卡。
那句遲到許久的謝謝倒不知道該和誰講。
可我沒想到,他騙了我。
他幾乎每天都在食堂吃飯。
只不過他再也沒來過六樓,似乎是愛上了四樓的石鍋燜面。
學校里,學生都會對老師有種渾然天成的畏懼。
明明是飯點,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吃,可整個兩排的凳子上都沒有人。
於是我端著餐盤走了上去,坐到了他對面。
我認認真真的說:「謝謝您。」
我認認真真的開始吃飯,狼吞虎咽。
他愣了一下,看到我餐盤裡的大雞腿紅燒肉和糖醋裡脊,沒來由的大笑起來。
他看起來很開心,點評我,「好耿直的孩子,就這樣多吃點,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我媽常常罵我不會做人,不懂客套和人情世故。
沒想到被我媽抨擊了十幾年的壞脾氣,在他嘴裡成了耿直的優秀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