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性地扶了下眼鏡,「其實你們很不一樣的,沒有誰能做誰的替身。」
我用勺子挖著紙杯里的麥旋風,漫不經心地說,「是麼。」
他看了看我,似乎又有些悵然,「就是長得太像了,就算是雙胞胎,也很少見到這麼像的。」
我笑了一下,「是啊,剛認識那會兒,你在學校里見到我,都是百分百把我認成我哥的。」
袁謙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過了一會兒,他壓低聲音,「你……不覺得我喜歡你哥是很奇怪的事嗎?」
「奇怪什麼?喜歡他的應該也不止你一個吧。」
「可我們都是男生……」
「啊,」我恍然大悟,「放心吧,我不會跟別人亂說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袁謙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神情幾分茫然,幾分不安,幾分頹喪,「我不知道我是天生的同性戀還是只是因為他,這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該跟誰說——」
「不奇怪的啊。」
聽見我的話,袁謙那散著的視線一下子凝起來了。
「不奇怪的,同性戀還是異性戀,不都是喜歡嗎,分什麼三六九等?你自己自洽就好了,別管其他人怎麼看。」
更何況陳嘉懿也是呢。
不知道袁謙知道以後會是什麼心情,但我不打算告訴他。
吃完東西,我們一起坐公車回家。我先到站,下車後發現袁謙還在車裡看著我,就沖他揮了揮手。
「你和袁謙有那麼熟?」
耳邊冷不丁地傳來周慕青的聲音。
轉過身,寒風中對上他那雙漂亮,但總如黑夜一般的眼眸。
我裹緊脖子上的圍巾,應了聲「還行」,看見他手上拎著書店的袋子,隨口問道:「去買書了?」
周慕青說:「嗯,也給你挑了幾本習題集。」
我心情頓時有點複雜,咬了下嘴唇,「還以為你不打算理我了。」
「說了要幫你補習功課,不會食言的。」
公交車站離家還有一些距離,我和周慕青並肩走著。不知是不是感冒了,我的大腦開始變得有些昏沉,呼吸也變得濁重起來。
周慕青拎著的幾本書看上去有些沉,我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想幫他分擔一下,卻不小心把口袋裡的電影票給帶了出來。
周慕青彎腰把電影票撿起來,看了一眼說:「下午和袁謙一起看電影了?」
我把裝書的塑料袋接到自己手上,說:「嗯。」
「愛情片?」
「算是吧。」
「好看嗎?」
「就那樣。」
「怎麼不把他邀請到你家一起看《春光乍泄》?」
「......」
我猛地停下腳步,「你幹嘛陰陽怪氣?」
周慕青:「我沒有。」
明明就有!
我走了幾步,越想越覺得他意有所指,鬱悶地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
許是沉重的大腦拖不動複雜的運行,下一秒,一句未經思考的話衝口而出:「對,我之前就是故意的,怎麼樣?你要是覺得我小心思太多,你別搭理我好了!」
周慕青沒說話。
我更氣了,快步繞到他的正面,擋住他問:「周慕青,你是不是一直看我跟看戲似的?」
周慕青看著我,看了一會兒,才又說:「我沒有。」
「你有!」
「沒有。」
「你絕對有!」
「......」
周慕青有點無奈的樣子,「現在是你自己說的,所以呢,你在我這裡唱的哪出戲?」
「我......」
果然昏沉時不宜說太多做太多,被這麼反將一軍,我語塞了。
周慕青變被動為主動,「沒記錯的話我們以前不熟,你突然天天等我上下學,天天找我,天天給我發信息,我應該怎麼想?」
「要不然……你先為你唱的這齣戲做個註解,我再考慮一下要不要信你。」
9
周慕青的語氣很隨意,視線卻有種奇怪的探究和認真,讓人分辨不出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別的什麼。
我心虛了,不自覺地向後挪了一小步。
「我、我不是說了嗎,我喜歡你啊。」
「什麼時候說的?昨天晚上?」
「啊。」
「所以之前都是在追求我?」
「不可以嗎?」
「可以。」周慕青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怎麼說都可以。」
我不知道事態怎麼就突然發展到「承認我在追求他」這一步,很煩地說:「我就是心血來潮,現在不想追了,你別太當回事。」
「你的自由,隨便你。」
說完,周慕青伸手過來,用掌心貼了貼我的額頭。
「果然發燒了,」他皺起眉,「這麼燙自己不知道嗎?家裡有沒有退燒藥?」
話題真是轉了又轉,轉了又轉。
我愣神,「有吧……」
於是周慕青陪我回了家。
我是不想吃藥的,但體溫計量下來溫度確實不低,周慕青不和我廢話,直接從鋁箔板上扣下來一顆膠囊,一隻手捏開我的嘴巴,另一隻手把藥塞了進去。
我不滿地咬了下他的手指。
他收回手,垂眼看著我,挑了挑眉,好像我又怎麼故意釣他了似的。
「……不是故意的。」
我鬱悶,拉起被子就躺下了。
過了一會兒,沒動靜,我睜開眼睛,看見周慕青站在書桌面前,仰頭看著擺在上方柜子里的高達手辦。
揪了揪被角,我說:「那些都是我哥的。」
周慕青指指其中的一個,「這個也是?」
「是,怎麼了?」
「沒,就是之前有一年,我看見你帶著這個手辦在動漫城那邊四處問店家能不能重新幫你粘好,我看你很著急,就以為你很喜歡這個。」
他說的就是當年那件被我狠狠砸在地上的生日禮物。
那時陳嘉懿為這事傷心了好幾天,我氣頭過了,又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便偷偷帶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個店修復一下。
沉默片刻,我說:「我不喜歡,但那個是我摔壞的,我只是負責修一下。」
周慕青走到床邊坐下,輕聲問:「不喜歡,怎麼還一直擺著呢?」
我冷哼一聲,「收起來我媽會發瘋的。」
周慕青聞言略有遲疑,「……你生日前我還特意問阿姨,她也說你喜歡,還說你們兄弟兩個以前為了爭手辦吵過架。」
「她哪知道我喜歡什麼。」
咕噥了一句,我想起什麼,抿了抿唇,轉向周慕青說道:「對不起啊,昨天早上不該沖你發那麼大的脾氣。」
對此,周慕青態度平靜,也不知在意還是不在意,生氣還是不生氣,他只是問我:「所以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可以告訴我嗎?」
這要怎麼解釋呢?
很多東西除了自己,別人是聽不懂的。
我想了想,最後說:「反正我就是小心眼,嫉妒陳嘉懿,討厭和他沾邊的東西。」
「好吧。」周慕青不再問了,「你還有什麼討厭的或者喜歡的,以後可以告訴我。」
「……嗯。」我把自己往被子裡縮了縮,見他低頭看著我,突然很好奇一件事情,「周慕青,你以前有認錯過我和我哥嗎?」
周慕青「嗯」一聲,「不過發現了一個辨認你們的小技巧之後,就沒有認錯過了。」
我疑惑,「小技巧?」
周慕青笑笑,突然俯下身來,一隻手撐在我的枕頭上,我感覺到他的氣息籠罩,呼吸一滯,偏過頭說:「你別被我傳——」
「別動,」周慕青立刻用手扶正我的臉,「我告訴你。」
他的指腹輕輕撫上我的右眼,「你不知道嗎?」
呼吸太近,聲音太近,心跳太近,我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
「你這隻眼睛的眼皮上,有一顆很小的痣。」
我的睫毛顫了顫。
我自己的臉我當然知道,那是顆淡色小痣,藏在雙眼皮褶皺的尾端,眨起眼睛來完全不顯,平時誰沒事會注意到那裡去?
不想露了怯,我趕緊把眼睜開,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你偷偷觀察我啊。」
「無意中發現的。」周慕青仍然輕輕摩挲著我的眼皮,「後來每一次遇見你們,我就習慣性地先看你們的右眼,每次看到這顆痣,我就知道誰是——」
「陳、嘉、言。」
咒語。
他在念咒語。
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喊出我的名字,我就像被施以定身術,忘記自己是可以動的,只剩心臟還很活躍,只有眼睛還在一眨一眨。
「剛吃了藥,你睡一會兒吧。」
周慕青終於起身,和我拉開了距離。
我也終於能……悄悄地吐出一口氣來。
10
因為有周慕青幫忙補習,期末考試我竟真的考出了一個比之前都要漂亮的成績。
說是沒人對我有期待,我自己對自己也就沒期待,但真正看到成績單的那一刻,我還是挺開心的。
這份開心一直持續到我媽晚上回家。
把成績單遞給她的那一刻,我心裡是有期待的,她也確實因此露出了個笑,誇了我一句「不錯,有進步」,但很快,她就又想起了陳嘉懿,傷感地嘆了口氣:「要是你哥還在……」
像一陣攜帶灰塵的風拂過,瞬間讓我的欣喜變作蒙蒙的一片。
是啊,要是陳嘉懿還在,那他肯定就是年級第一,我這樣子的分數,根本不必拿出來現眼。
周慕青給我發來信息:【這次考得很好,是不是應該給你點獎勵?】
我趴在枕頭上,無精打采地在手機上打字:【謝謝周老師,我也不貪心,要不然你就獎勵我一個禮貌的 kiss 好了。】
周慕青很久沒回我,我以為他懶得搭理我無聊的撩閒,就把手機塞進了枕頭底下。
結果沒一會兒,耳邊一陣嗡鳴。
解鎖手機,螢幕上一行字:【不是不想追我了?】
我正要回,馬上又一條信息傳進來:【攢著吧。】
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放假後沒幾天就是過年。
這是陳嘉懿離開後的第一個新年,家裡只有我和我媽兩個,可想而知不會有什麼滋味。
除夕這天,簡單吃過晚飯,我和我媽對著電視機上熱熱鬧鬧的春晚,一致沉默。
沒多久,她說她睏了,先回房間睡覺,我一個人待著覺得太冷清太沒意思,索性裹上圍巾出了門。
除夕夜,其實四處都空蕩,唯一一點好處是,走在路上可以聽聽別人家傳出的歡聲笑語,找點節日的氛圍感。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周慕青家附近。
出門前我發信息問他在做什麼,他一直沒有回覆,現在來都來了,我掙扎著要不要打擾人家過年,定睛一看,卻發現他家裡大門根本沒有關緊,留著一條縫。
周慕青家在一樓,很老的一棟,樓道里燈壞了,黑暗中就只剩下門縫那一線窄窄的冷光。
裡面很靜。
沒人說話,也沒電視聲,根本不像吃年夜飯的氛圍。
猶豫片刻,我往裡探看,只見裡面一片狼藉,滿地的碗盤碎片和殘羹冷炙,周慕青獨自蹲在地上收拾著,然後像是突然被碎片劃傷,「嘶」一聲縮回手,再然後,他開始發獃,就那麼蹲著,血落了幾滴在地板上,他沒有反應。
看來他爸爸媽媽又吵架了,在這個本該團圓美滿的日子,而且吵得特別凶,把他一個人扔在了家裡。
「周慕青!」我迫不及待地推開了門。
周慕青動作有些機械地轉頭看過來,好一會兒,才有些恍惚似的,喊我:「陳嘉言?」
我走到他面前半蹲下來,拉起他的手看了看,說:「你這得上點藥,用創可貼貼一下。」
周慕青定定地看著我,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他回過神,又喊我一聲:「陳嘉言。」這次是比較有實感的語氣了。
我擔憂地問:「你還好嗎?」
周慕青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大概因為蹲了太長時間,大腦有些供血不足,他扶著額頭緩了緩,吐出一口氣來,「聽他們吵架聽久了,一到這麼安靜的時候,就有種在夢裡的感覺……」
他再次看向我,「你怎麼來了?」
我故作輕鬆地笑,「家裡太冷清了唄,正好晚上我也沒怎麼吃飽,咱倆再湊桌年夜飯。」
「……好。」
這天晚上,我和周慕青一起把他家的殘局收拾好,然後翻出他家冰箱的存糧,煮了兩碗食材豐富的泡麵。
夜裡很涼,我們一邊開著電暖器烤火,一邊喝冰啤酒;看了春晚,一起因為小品笑了幾次,等了零點的倒計時。
倒計時數到最後,新年的第一秒,周慕青轉頭看著我,對我笑了一下,說:「嘉言,新年快樂。」
我可能是喝醉了,看見他笑,突然就覺得他笑得那麼好看,讓我有一種暈眩的感覺。
於是我也努力地沖他笑,「新年快樂啊周慕青,每天都快樂。」
外面鞭炮聲響了起來,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覺到一種疲憊,一種寧靜。
人就是這樣,願意相信儀式,在這辭舊迎新的儀式面前,似乎真有那麼一瞬間,舊年舊事都拋下了,就像卸下背了很長一段路的沉重行囊,一種浸透四肢百骸的酸軟泛上來,想化作綿綿的一片,融進來年明媚的春光里。
雖然有點冷清,但我以為這個年已經算圓滿了。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即使是這麼一點點的圓滿,也很快就要被撕碎。
我想從此以後我都會討厭冬天。
冬天太無情,太蕭索,太枯寂,冬天是殺人的季節。
陳嘉懿死在冬天,周慕青的家也……死在冬天。
11
除夕夜我是直接在周慕青家裡睡的。
年初一早上,我醒得很晚,醒來就聽見客廳里,他爸爸媽媽似乎都回來了,又在吵著什麼。
我聽了一會兒,大概是他媽媽想要離婚,而他爸爸堅決不肯,鎖著戶口本和結婚證不讓她拿,吵著吵著陣仗又鬧大了,幾乎要打起來。
我有些尷尬。
這樣的情況,似乎我也不好直接走出房間離開。
我在被窩裡轉了個身,對上周慕青的眼睛,他大概醒得比我早一點,臉上沒有半分睡意殘存。
「吵醒你了?」他問道。
我搖搖頭,朝他的方向拱了拱,小聲地問:「你爸媽他們吵得這麼凶,為什麼你爸還是不肯離婚啊?」
聞言,周慕青神色一頓,我趕緊又說:「我就隨便問問,不想說也沒關係。」
「沒有,」周慕青語氣很尋常,「因為我爸總覺得我媽在外面有人,他覺得我媽想離婚就是想踹了他好去外面跟別的男人鬼混。」
「啊......」
有些事情鄰里之間傳來傳去的,倒是也略有耳聞。
周慕青的媽媽薑蓉性格爽朗大方,年輕時也是個經常泡迪廳的時髦女郎,身邊朋友很多,也不乏追求者,周慕青他爸周文進就是一個。
據說當年,姜阿姨是沒看上周叔叔的,她自己有個男朋友,是個搞音樂的,但她家裡人看周叔叔做點小生意,手上有點錢,便自作主張地收了周叔叔給的彩禮,定下了這門親。
那年代雖然也談什麼自由戀愛,但傳統些的家庭,父母之命還是不容違抗,姜阿姨沒有辦法,只能告別自己的愛情,跟周叔叔結了婚。
大概就是他們一家搬來我們這箇舊小區之前不久吧,周叔叔的生意出了問題,公司一下子倒閉了,為了填補虧空,他們賣了原本的房子,這才租到了我們這邊。
那之後,周叔叔一蹶不振,姜阿姨則跟著朋友開始在批發市場做點布藝生意。
做批發生意,要打交道的人總是很多。好些服裝廠的小老闆看姜阿姨漂亮,都對她有想法,姜阿姨不會跟他們撕破臉,但總是讓他們碰些軟釘子,時間久了,有些人掛不住臉,就開始在外面的酒桌上胡唚,說老子他媽的給了她多少單子,就讓她陪我睡一覺,她還掛臉了?裝他媽什麼貞潔烈婦呢,誰不知道她姜老闆談生意就靠發騷啊,那胸愣往你身上蹭的時候怎麼不說自重了?這女人啊,就他媽的一點臉都不能給,老子早晚辦了她!
這些風言風語不知怎麼,傳到了周叔叔這裡。
院裡的一個阿姨說,這男人沒本事啊,就喜歡給比他厲害的女人找點茬,那就是沒茬也要硬找,為什麼?很簡單啊,女人有錯了,他才能繼續作威作福,既保持他的男人氣概,又心安理得地吃他的軟飯嘛。
也許周叔叔就是這樣。
自從聽說了那些話,他就總是疑神疑鬼,三天兩頭地和姜阿姨吵架,說她不檢點,成天地在外面給他丟人現眼,問她那不做生意,家裡怎麼吃飯啊,他又不說話了,好半天能憋出一句,那人家正經女人就都掙不到錢,養活不了自己了?
姜阿姨也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兩人一鬧起來就是天翻地覆。
不知是彼此的性格使然,還是因為這段婚姻最開始就不是姜阿姨想要的,她對周慕青的態度,也一直就是有吃有穿餓不死就行,沒有太多的溫柔和耐心。
「最開始他們兩個吵,我還會上去護著我媽,但她每次都嫌我礙事,讓我滾回自己房間裡去,別多管閒事,後來我也就……不太管了。」
周慕青把手機拿過來,點開了音樂播放器。
「現在他們在外面吵,我就在房間裡聽音樂,」他用耳機分線器接了兩幅耳機,一副塞進我的耳朵里,「這樣就聽不見了。」
耳機里傳來一首非常非常燥的重金屬搖滾樂。
我看了眼周慕青,他仰躺著,已經戴好耳機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他沒有睡,他只是在這種聲嘶力竭中,尋找一點安靜。
歌曲一首一首地播放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摘下耳機,發現客廳里已經沒有聲音,於是,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邊,附耳在門板上聽了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
一瞥。
只一瞥。
我渾身的血液都凝住,下一秒,靈魂就像被強行拽離身體,飄到上方,以一個旁觀的視角,俯視著血淋淋的客廳,俯視著自己褪去血色的臉。
「怎麼了?」
周慕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靈魂又像是被吸了回來,我找回身體的控制權,第一反應就是轉過身,捂住了周慕青的眼睛。
「不要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不要看……」
周慕青定定地站著,沒有動,任我將他的眼睛捂住。
幾秒過後,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抬起手,用力握住我的手腕,一點一點地將我的手往下拉。
他的眼睛慢慢地露出來,然後,睫毛一顫,瞳孔劇烈地一縮。
所有的一切都在坍縮,飛速地坍縮,墜入他的眼睛,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什麼也不存在了。
客廳里,他的爸爸和媽媽倒在血泊裡面,手裡都握著一把刀。
他們殺死了對方。
吵了這麼多年,打了這麼多年,誰也沒想到,這段婚姻最終會以這麼殘酷的方式落下帷幕。
「我......」
周慕青轉頭看我,茫然地說:「我沒有聽見......」
我心裡一痛,轉身抱住他,把他的頭按在我的肩膀上,「別這麼想,不是你的錯。」
周慕青慢慢地揪住我的衣服,我感覺他在顫抖,而且抖得越來越厲害,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他不抖。
我只能用力抱著他。
過了很久,周慕青放開我。
他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深吸一口氣,他變得很平靜,「報警吧。」
這一天、這一刻、這一秒,屬於周慕青的青春過去了。
就如同前一個冬天,陳嘉懿死後,我的青春過去一樣。
而現在的周慕青沒有哭,也如同那時我看著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慘白慘白地躺在河邊石灘時,沒有哭一樣。
可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哭的。
或許不久之後,或許很久之後,他那些凍結住的悲傷和痛苦總會融化,化了就是淚水,從他的身體裡面流淌出來。
「別怕,」我握住他的手,「周慕青,別怕,我會陪著你。」
周慕青無聲地回握住了我。
他握得很緊很緊,像是害怕我下一秒就要鬆開。
12
於周慕青來說,那個寒假過得相當艱難。
在幾個親戚的幫助下,他料理了父母的後事,之後便開始一個人生活。姜阿姨生前做生意還是攢下了一些錢,短時間內,他不至於太為學費和生活費發愁。
開學後,他正常地回到學校上課,像是家中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但他比從前更沉默。
那一年的高考,命運給很多人都打出了意料之外的分數。
包括我,包括周慕青,甚至包括袁謙。
我屬於超常發揮,竟然比想像中考得更好,分數可以夠上本省的一所 985,只是因為堪堪踩線,接受了專業調劑,沒能錄上第一志願的專業。
袁謙跟我上了同一所大學,他分數比我高,錄取的是學校的王牌專業,但對於他來說,這其實已經是個失誤。
以他平常的成績,他完全有機會沖全國前幾的院校,所有人都替他遺憾。有老師建議他復讀,但他自己考慮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接受了這個結果,放棄再戰一年。
最出人意料的是周慕青。
倒不是說他考出來的分數有多低,而是他做了個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的決定,他說,他要去念殯葬專業。
學校老師全都覺得他瘋了。
周慕青家中出了變故,受到影響沒有發揮出平常的水平不假,但他底子擺在那裡,再差也還是踩上了一本的分數線,老師們都勸他,說你這個成績遠沒到那個地步,就算實在不想復讀,念個本省普通的一本,選個將來好就業的專業,之後再考研,也是完全可以的,沒必要一下子走得這麼偏。
但周慕青十分堅定。
不知為什麼,我竟覺得自己理解他。
他以前就說過,他認真寫作業、認真學習,只是因為做題的時候全世界才最安靜。當初想要考去 B 市,大概也是為了離那個充斥著爭吵的家庭遠一些。
也許,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和其他人一樣,拼了命去爭一個遠大前程。
更何況,關於父母的死,他心裡始終有個邁不過去的坎兒。
他一定時不時就會在內心裡拷問自己,假如那天他沒有聽音樂,沒有把音量調到那麼大,他是不是就能及時阻止那場慘劇的發生。
選擇一個和「死亡」打交道專業,大概也是他尋求安靜的另一種方式。
一個夜晚,走在學校附近的河堤公園,我趴在堤壩的護欄上吹了會兒風,理了理思緒,然後轉過頭,很認真地對他說:
「周慕青,只要你做出的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我就支持你。人生本來就不是只有一條路選,更何況我們都還很年輕,是非對錯哪有那麼容易就判定?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大家就年輕這麼一段時間,不要辜負了啊。」
晚風拂過,漆黑的河水,對岸的燈火,還有周慕青烏黑的頭髮,都輕輕地晃動。
「我想做什麼都可以嗎?」他低聲道。
我點點頭,說:「是啊。」
他就向前走了一小步,用手扶著我的臉,在我右眼眼皮上落下一個吻。
那是那顆小痣的位置,他說過,這是他認出陳嘉言的憑證。
我呆了幾秒,心裡生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衝動,猛地摁住他的後腦勺,微微仰頭,快速地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
親完之後,周慕青看著我,眼睛裡閃動著一種柔和的光。
他問我:「可以再親一下嗎?」
可根本沒等我回答,他已經吻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和人接吻,周慕青勾住我的舌頭時,一種難以形容的酥麻流遍我的身體。
我幾乎暈眩了,心臟跳得手腕上的運動手環都發出心跳過速的警告,一陣嗡鳴。
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推開周慕青,抬手把通知關掉。
周慕青笑,伸手將我抱住,在我耳邊說:「陳嘉言,我怎麼那麼喜歡你。」
我枕在他肩上,看著安靜流淌的河水。
陳嘉懿,我在心裡默念,我做到了,周慕青說他喜歡我了,你聽見了嗎?
所以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那年是個炎夏,異常的高溫中,無論多少遺憾,多少感傷,多少不舍,十七八歲的我們終究是要離散,汗水中告別高中時代。
九月,我收拾行囊,離開了生活將近十八年的城市,奔赴省會的 A 大,而周慕青則留在了本市的一所學校,學習殯葬管理。
曾經周慕青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考去 B 市,最後我們誰也沒能做到。
我們之間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單程三個小時高鐵,每周末往返一次,他來找我或是我去找他,雷打不動。
大二上,我轉專業到了計算機,和袁謙成為同學。
這也是曾經的陳嘉懿很想要念的專業。
都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的人生似乎總是和我的雙胞胎哥哥深刻地交織著——即使在他離去之後。
我和他喜歡的人談戀愛,我念了他喜歡的專業,我和他的同窗好友成為了同窗好友……
有時我會夢見那條冰冷刺骨的河。
夢裡,被河水吞噬的人變成了我,而陳嘉懿在岸上看著我,微微地笑著。
他說,陳嘉言,你夠了吧,把我的人生還給我。
13
大三,周慕青進入市殯儀館實習,而我則開始考慮考研的事情。
袁謙勸說我和他一起申請國外的學校,而且,他還直接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媽。
我媽是很贊成的,她說錢的事情我不用擔心,很早之前她就在考慮……出國的事,這些年她開店攢下了一些,如果我自己能申請到獎學金,問題應該不大。
有些話她說得含糊些,但我很清楚,我們家的經濟條件絕負擔不了兄弟二人同時出國念書,出國深造,這是她一早為陳嘉懿這個天才兒子想好的路,那筆錢,她不是為了我攢,只是現在陳嘉懿用不上了,我又意外地夠上了那個門檻,於是便宜了我。
我很猶豫。
一方面,我知道如果我接受建議出國留學,申請到一所好學校,我媽多少會感到開心。
這麼多年,雖然我早已經接受了我媽偏心的事實,但就內心深處而言,難道我從沒有渴望過要獲得她的認可嗎?
我渴望過的。
雖然和陳嘉懿的不費吹灰之力相比,我的努力會略顯笨拙,但如果我能滿足她對陳嘉懿的期許,說不定她也願意對我高看一眼?
但另一方面……
周慕青。
異地和異國根本不是一個概念,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負擔不起昂貴的機票,飛來飛去就只為見上短暫的一面。
國內不是沒有好學校,留在國內,對我和他來說,才是魚與熊掌都可兼得的選擇。
本來,我想找機會和周慕青好好聊一聊這件事,但在那之前,他就先知道了。
那天是小長假假期中的一天,他到我家裡來,我媽留他吃飯,飯桌上,當著他的面就和我聊起了出國的事。
她問我,考慮得怎麼樣。
我下意識地看了眼周慕青,怕他因為我的隱瞞不高興,在桌子底下握了握他的手,才說:「我還沒有想好。」
我媽聞言,立刻放下筷子,「我都說了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還要考慮什麼?小袁不是說你成績很好,申請下來應該不成問題嗎?」
周慕青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掌。
我說:「其實也不是非要出國,國內不是沒有好學校——」
「哼,」我媽冷哼一聲打斷我,又拿起筷子,「從小你就這樣,一點志氣都沒有,不像你哥……」
許是還有外人在,她及時把話止住了,但飯桌上的氣氛還是逐漸冷了下來。
吃完飯,我洗了碗,迫不及待地把周慕青拉出家門。
周慕青一直沉默,直到走到一條小巷,他把我拉進去,抵在牆上,「我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吧?」
我的視線左右瞟了瞟,見附近很靜,不像是隨時隨地會有人來的樣子,就環住了他的腰。
「不是啊,我本來想跟你商量的,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就被我媽搶先了嘛。」
「還商量什麼?」周慕青面無表情,「不准去。」
頓了頓,又補充:「更不准和袁謙一起去!」
我一下子笑出聲來,「不是吧周慕青,你居然在吃醋啊?」
周慕青看我,「我不該吃醋嗎?你們天天在一起上課。」
我說:「他只是喜歡我哥,愛屋及烏順帶關照一下我嘛。」
周慕青冷冷一笑:「這麼多年了,你還信這個?」
他湊近過來,手撫上我的臉,嘴唇停留在距離我極近的地方,一開一合,「你這麼好,他移情別戀太正常了吧。」
「只有你覺得我有『這麼好』。」
我直接親了上去。
這個吻持續了很長時間,一開始周慕青還只是比較溫柔地回應我,到後面越來越凶,我完全喘不上氣,猛地移開臉,緊緊摟住了他。
喘息聲在悠長的小巷中迴蕩。
「去……」我的喉嚨乾澀得厲害,「去你家嗎?」
這天晚上,在周慕青房間那張並不算太寬敞的床上,我感覺到了他無與倫比的熱情。
雖然每一次他都很熱情,但這天不一樣,這天的熱情里,似乎帶著一些討好。
即使他自己也已經是箭在弦上,但他仍沒有直切主題,而是先在我面前伏下了身。
我有些失控,一直緊緊揪著他的頭髮。
到最後他眼睛都紅了一圈。
「對不起啊,」我把他拉了起來,親親他的額頭、鼻尖、嘴巴,「剛才沒控制住。」
「沒關係,你舒服就好。」周慕青把我推回床上,「而且你要還給我的。」
我微微一笑,按下他的後頸和他接吻。
結束時我摸著周慕青汗濕的頭髮,問道:「你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想我出國?」
周慕青趴在我身上,頭枕在枕頭上,側過臉看著我。
因為汗水,他的睫毛有些潮濕,睫毛底下那雙漂亮的眼睛裡蕩漾著數不盡的眷戀,那樣地直白,那樣地明亮,令我心裡泛起一陣酸軟。
他說是,「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想你離開我。」
14
陳嘉言決定不出國。
周慕青持續了好一陣子的焦躁終於得到緩解。
他真的沒有辦法放陳嘉言去那麼遠的地方,光是想一想,他就感到坐立難安。
當初,陳嘉言是自己撞進他世界裡來的,他都沒有允許陳嘉言來,可是陳嘉言還是來了,那麼現在,他不允許陳嘉言走,所以陳嘉言就不能走,這沒什麼不對吧?
周慕青這樣地堅定著。
可是過了幾天,袁謙找到了周慕青。
周慕青和他並不熟悉,他覺得他們兩個沒有什麼好說。
以前他對袁謙這個人沒有什麼感覺,可現在他甚至有些討厭他。
袁謙身上那種溫和,以及那種一看就是優越家境下培養出來的好教養,反而令他感覺到攻擊性。
「周慕青,」放下抿了一口的咖啡,袁謙禮貌地問,「是你希望嘉言不要出國的嗎?」
周慕青神色淡淡,「是他自己決定的。」
「當然是他自己決定的,我的意思是,是你改變了他的想法,對嗎?」
「他本來就沒有那麼想出國。」
「是嗎?」袁謙笑了笑,「可我覺得本來至少是五五開吧,是你往一端的天平上加了砝碼。」
「那有什麼不對?我是他的男朋友。」
袁謙不再說這個,而是換了個話題,「你知道他其實一直很想獲得他媽媽的認可嗎?」
周慕青看著他沒說話,像是等著他繼續。
袁謙:「阿姨是很希望他能出國深造的,無論怎樣,去到國外,機會總歸更多些,不是嗎?她已經失去了嘉懿,現在嘉言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我能再勸勸他。」
周慕青還是沒說話。
袁謙也不介意,「人活在世上,愛情不是唯一的牽絆,嘉言雖然不說,但他其實很是在意他媽媽對他的評價的,你是他的男朋友,你應該更了解他才對吧?這麼多年他的心結在哪裡,你不清楚嗎?」
「說得直白些,你和他的這段戀愛,也許哪一天突然就結束了,可是他和他媽媽一輩子都是母子,難道你希望他們因為這件事情,隔閡又加深一層?那他的心結也許永遠沒機會解開了。」
「不過就是出國,假如你們的感情經得起考驗,那短短几年的異國算得了什麼?」
「周慕青,你在害怕什麼呢?」
周慕青的表情越來越冰冷。
他向後靠去,抱起雙臂,幾乎做出一個防禦的姿態,「你怎麼好像很了解我,那你告訴我吧,我在害怕什麼。」
袁謙扶了扶眼鏡,氣定神閒地笑一笑,「你害怕他離你越來越遠,害怕你追不上他的步伐,害怕你們的人生軌跡,從此越來越少地重疊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周慕青也笑了,是冷笑。他說:「袁謙,你不會是想要利用他,創造一個你想像中優秀的陳嘉言出來吧?」
袁謙攤了攤手,表示無辜:「優秀無需創造,人向更高處走,這有什麼錯?」
周慕青:「那是你的人生哲學。」
袁謙:「可是他的家庭認同這一套,他的媽媽認同這一套,如果嘉言自己不認同,那他怎麼會嫉妒嘉懿呢?」
周慕青抿緊了嘴唇。
一直以來,周慕青覺得自己只是棵樹。沒有太想向下紮根,沒有太想向上伸展,他只要立在那裡,安靜地立在那裡就好了,然後旁觀這個世界。
直到有一天陳嘉言驚擾了他。
他拍拍他的樹幹,抖抖他的枝丫,給他填土,給他澆水,慢慢地,他發覺自己抽芽了。
他知道的,陳嘉言其實也只是想用他長出來的葉子乘乘涼,可他願意給他乘,只願意給他乘。
然而陳嘉言不是樹,他的喜怒哀樂都那麼強烈,他有所求,所求也許還很多。
周慕青覺得自己快要被袁謙說服了。
不是因為那套人往高處走的理論,而是他突然在想,陳嘉言究竟想要什麼,他確實應該讓他自己去選,而不是用感情去撕扯他。
選對選錯,孰輕孰重,很多東西都是要自己親自選擇,親自試過才知道。
就像他自己也為了和「死亡」達成和解,選擇了與「死亡」為鄰一樣。
每個人都有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要贏。
說與別人聽,別人或許覺得那無關痛癢,但那也是頭等大事。
什麼才是真正的無關痛癢,對於年輕的他們來說,愛情或許才是真正的無關痛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