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周慕青說:「我知道了,我會考慮。」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了。
他並沒有看見,袁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後看著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喝完咖啡,袁謙給陳嘉言的媽媽打了一個電話。
15
我下定決心不出國,我媽說了我好幾次,大意都是說我不求上進吃不了苦之類的。
反正在她眼裡,我缺點本來就是一籮筐,我無所謂多聽一些少聽一些,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熱衷和她對抗,發泄不滿。
這些年我從周慕青身上學到一件事,那就是情緒穩定很重要,有利身心健康。
雖然我的穩定度離身心健康還差很遠,但,修煉修煉,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一個周末,我從學校回來,我媽出門進貨不在家,我想著家裡的網速比周慕青家的快,便叫了他過來打遊戲。
他帶了他的筆記本電腦,開始確實是認真打遊戲,後來連連遇上坑貨,我心情一下子沒了,氣得把耳機一摘,「這一晚上匹配的都什麼隊友啊!」
「有那麼生氣?」周慕青笑笑,把椅子往後稍微挪了挪,伸出一隻手給我,「來。」
我立刻握住他的手起身,腿一抬跨坐到了他身上。
周慕青兩隻手都環在我的腰上,仰頭看著我問:「心情不好?」
「也沒有……學校最近事情有點多。」
「怎麼不跟我說?很忙的話就不要特意跑回來了,我過去找你也一樣的。」
「那不行,你都連續往我那邊跑了好幾個星期了……」
我一邊說,一邊低下頭去吻他。
他溫柔地回應著我,我沉浸在這個悠長的親吻中,周遭的一切都忘記了,直到一個憤怒的聲音橫插進來:
「陳嘉言!你在幹什麼?!」
我和周慕青同時僵住,齊齊地往門口的方向看去。
我媽不知怎麼,連一個晚上都沒有過去就提早回來了,她衝進房間,粗暴地把我從周慕青身上拽下來,我人都還懵著,她的一巴掌已經重重地落在了我臉上。
「陳嘉言你到底要不要臉?你從小不懂事,不上進就算了,現在你居然真的墮落到跟一個男的搞在一起?」
「阿姨你冷靜一些,我們有話可以——」
「滾!」我媽用力把周慕青拉住她的手一甩,「我教訓我兒子輪得到你說話嗎?」
繼續向我輸出怒火。
「我說你死活不肯出國呢,就為了他跟他在一起是吧?陳嘉言,你有沒有出息?有沒有廉恥心?大家鄰里鄰居的,這要是讓別人知道了,我面子往哪擱?啊?」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
「你、你簡直——你簡直——」
我媽怒極,聲音尖銳到幾乎破音,胸口劇烈起伏著,「你簡直連你哥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沉默了那麼久,聽到這一句,我才驟然感到呼吸困難。
我捏緊拳頭,幾秒後鬆開,然後,看著我媽冷笑一聲,「是,我是樣樣比不上陳嘉懿,但在性取向的這個問題上,他可沒有比我正常多少。」
「什麼……」我媽聞言愣住,眼睛也跟著猛地一睜。
我迅速地用鑰匙打開那個上了鎖的抽屜,把陳嘉懿的日記、陳嘉懿的手機、陳嘉懿那張寫滿周慕青名字的草稿紙一股腦全部丟出來,丟了一地。
「看看,看看吧,媽媽!看看你的好兒子陳嘉懿喜歡誰!」
「他也是你說的那種不要臉的人!他甚至像變態一樣尾隨人家!他偷拍人家的照片!他根本就不是你心裡那個完美無缺的兒子!」
空氣劇烈地震顫,過後,歸於死一般的寂靜。
我媽眼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布滿淚水,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翻開陳嘉懿的日記,一頁一頁地看。
我很清楚,那都是些十分露骨,露骨到甚至有些病態的文字。
陳嘉懿人前陽光開朗,懂事聽話,可他記下的暗戀心事,卻是陰鬱潮濕,如同角落裡的青苔,見不得光。
我緊盯著我媽的每一個表情變化,心裡那種感覺應該就叫做痛快。
過了一會兒,我媽「啪」地一聲把日記本合上,猛地轉過頭,以一種仇恨的目光瞪著周慕青。
「是你!都是你!」
她瘋了一樣撲過去撕扯周慕青,「你才是同性戀!你才是變態!你把我兩個兒子都拖下水,你要害死他們,你要害死我們這個家!滾!你給我滾!」
周慕青不敢太大力地反抗,被一路推搡到門口。
門打開,我媽用力把他推出去,他一下子沒站穩,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周慕青!」
我驚呼一聲,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去,把周慕青扶起來,仰頭看著我媽,急道:「媽!你有氣沖我來好了,你拿別人撒氣幹嘛!」
「你要是不和他斷了,以後就當沒我這個媽!」
「砰」地一聲,樓道里聲控燈亮起來,我媽把門甩上了。
16
我和我媽之間,拉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我媽要我立刻、馬上和周慕青分手,然後老老實實地出國念書,她堅信一切都是周慕青的問題,和他拉開距離之後,我就會變得正常。
數不盡的爭吵、數不盡的歇斯底里讓我壓力巨大,夜裡睡不好覺,精神上十分疲憊。
袁謙見我煩惱,勸道:「其實我覺得,至少在出國的這件事上,你可以先聽阿姨的話。你也說了,她一直就挺看重這件事的,現在她情緒會這麼激動,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不肯聽她的話出國吧?」
「周慕青的話……」袁謙扶著眼鏡,笑了笑,「兩情若在長久時,不在朝朝暮暮吧。要是不想分手,你們就先瞞著阿姨繼續在一起好了。你要是真出國,那也有幾年的時間,如果這幾年你能讓阿姨在學業上對你放心,說不定她對你們的態度自然而然就軟化了呢?」
我沉默了。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袁謙說的話有一定道理。
如果答應出國能暫時緩解眼下的困境,那的確值得考慮。
至於我和周慕青之間的感情……
我想,我們都應該對彼此更有信心些。
「嘉言。」
這時,周慕青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我轉過頭,看見他表情微沉,才後知後覺我和袁謙現在的距離有多近。
之前,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根本沒留意袁謙是什麼時候挪動了位置,我們一起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他的手臂甚至張開了,搭著我身後的椅背。
我立刻站了起來。
見到周慕青,袁謙禮貌地沖他點點頭,然後和我們道了別。
他離開後,我和周慕青並肩走在湖邊散步吹風。
上一次在我家,我因為和我媽吵了一通情緒很低落,跟他說想要靜一靜,再之後,我們便一直沒有見面。
我有點想他,眼看四下無人,便牽住了他的手。
周慕青問我:「你和阿姨怎麼樣了?」
我深深地嘆氣,搖了搖頭。
我不敢跟他講我和我媽鬧得有多厲害。我媽甚至威脅說,如果我們不分手她就寫匿名信去他的學校舉報他作風有問題,我真怕她說到做到。
想了一會兒,我試探著說了些關於出國,以及為了安撫我媽,暫時減少聯繫的想法,周慕青一直靜靜地聽著。
說到最後,我問他,如果我最後還是決定出國,他願不願意等我。
周慕青腳步一頓,朝我看了過來。
我努力把事情說得輕鬆,「其實也就是兩年嘛,很快就過去了,雖然我們不能像現在一樣經常見面,但是還是可以視頻啊——」
「我們分開吧。」
「什麼?」我沒聽懂。
「我說,嘉言,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我怔住了,「分開一段時間是什麼意思?」
周慕青看著我沒說話,眼眸中的那抹黑色沉得令人心慌。
我有些急了,「你是要和我分手嗎?」
周慕青輕聲:「嗯,分手。」
我還是不明白,向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服,「你是不是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剛才我是說暫時騙騙我媽,告訴她我們已經分手了,然後我就聽她的話出國……這就是個緩兵之計,我不是真的要和你分手啊。」
「你真的喜歡我嗎?」
突然,周慕青問了一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問題,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大腦跟著身體一起靜止了。
「嘉言,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喜歡我嗎,還是只是喜歡把你哥喜歡的人搶走的感覺?」
他......他怎麼......
我怔愣著鬆開他的衣服,只一秒,立刻又攥緊,語無倫次地道:「我當然喜歡你啊,就算、就算最開始接近你是……可能是有點別有用心……不、不,也不算別有用心,就是好奇……但這麼多年了,你難道感覺不到我對你的感情嗎?」
周慕青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傍晚的風從湖面吹來,吹動他黑色的頭髮,似乎也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吹起了幾分波瀾。
「很多事情和我想的都不一樣,我現在也很亂,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是對我們都好的選擇。」
「……我不這麼認為。」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袋裡面完全空了,除了這一句,我竟想不出其他更有力的反駁。
我只能倔強地看著他。
周慕青說:「嘉言,我們之間,開始得不太對,時機也不太對,至少現在,我並不是你人生的主題。假如你覺得出國對現在的你來說是比較好的選擇,那就這樣去選,不要怕選錯,就算到最後你後悔了,那也是一個答案。」
他的冷靜理智令我感到自己的情緒搖搖欲墜。
我憋著眼淚,抬高了聲音:「什麼答案?我需要什麼答案?周慕青,我根本聽不懂你說的話!我……我……」
焦躁到說不下去,我急促地喘息,最終甩下一句:「你想分手就分手好了!」
轉身就走。
可周慕青又把我拉了回來。他的眼眶一下子變得好紅,緊緊地抱住了我。
「你可以聽懂的,嘉言。」
「無論是我,還是其他的任何事,是要和解,還是要割捨,是真的想要擁有,還是只是因為不甘,這些到最後你都應該有答案。你是陳嘉言,要有陳嘉言的答案,不要活在你哥哥的陰影下。」
我把臉埋進他的肩膀,深深地將他的氣息吸進肺里,眼淚洶湧地流下。
周慕青,周慕青。
陳嘉懿瘋狂地喜歡著的周慕青。
我的初戀周慕青……
雖然還沒到真正離別的時刻,但我們還是分開了。
17
直到那晚陳嘉言的媽媽撲上來撕扯自己,周慕青才意識到有件事情他一直錯得很離譜。
陳嘉懿喜歡的人是他,而陳嘉言說,「他甚至像變態一樣尾隨人家!」
所以......
當年的那個人,是陳嘉懿。
那應該是高中開學才不久,周慕青突然發現有個人似乎總在跟蹤自己。
一開始他以為是學校里的小混混,很警惕,甚至做好了要打一架的準備,但幾次之後,他發現那個人一點要衝上來打他的意思都沒有,就只是莫名其妙地那麼跟著。
既然沒有危險,周慕青不打算管。
反正跟來跟去也就那麼點路,他都不知道有什麼好跟的。
他隱約知道那是個男生,和他一個學校,因為他看見過那個人校服的一角。
怎麼說呢……
跟蹤人的技術就挺差的。
有一次,那個尾隨者露出了一個天大的破綻。
他居然在偷拍周慕青的時候忘記了關快門聲。
「咔嚓」一聲,在那條安靜的小路上那麼清晰,周慕青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只好猛地一個轉身,問了句「誰?」那人慌慌張張地跑了,灰姑娘落下水晶鞋一樣,在地上落下了一個名牌。
周慕青沒有撿走,拿起來看了一眼,看到名牌上的名字是「陳嘉言」,就又放回了原地。
周慕青怎麼會知道,那天上學,陳嘉懿和陳嘉言兩兄弟其實戴錯了名牌,他看見「陳嘉言」三個字覺得有點熟悉,想了想才想起來,那是他們院裡雙胞胎中的其中一個。
那時候周慕青和他們兩個誰也不熟,只是說過話,早上偶遇一起搭過公交,根本分不清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回家之後他順口問了他媽一嘴,他媽媽告訴他,陳嘉言是弟弟。
從那之後,周慕青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這個跟蹤自己的弟弟。
不過最開始他還是分不清人,是經過了幾次不動聲色的、認認真真的觀察之後,才發現弟弟陳嘉言的右眼眼皮上有一顆不太明顯的小痣。
很奇怪地,那顆小痣總在陳嘉言的眨眼間牽動周慕青的視線。
跟蹤和偷拍沒有停止,但是真正見到面了,陳嘉言又一副完全不在意周慕青的樣子——是真的可以做到連看都不看一眼。他似乎更熱衷於和他哥哥陳嘉懿抬槓。
周慕青覺得這人真有意思。
這樣子又是跟蹤又是偷拍的,應該是喜歡自己沒錯吧?人前居然能裝得毫無破綻。
周慕青是很有些被人暗戀的經驗的,通常情況下他都能比較敏銳地察覺出來。
但陳嘉言……
如果沒有發現那個跟蹤自己的人就是他,周慕青覺得,自己應該發現不了。
高二那年的寒假,陳嘉懿死了,據說是為了下河救人,結果人救了起來,自己卻沒能上得了岸。
老實說,得知這件事後周慕青的心情甚至談不上傷心,頂多是有些唏噓。對於他來說,那畢竟是個連朋友都還算不上的人。
告別儀式上,周慕青見到了陳嘉言。
陳嘉言穿著一身黑色的棉襖,面色看起來很不好,臉上有淚痕,明顯也是哭過,但是,看著自己媽媽在陳嘉懿的棺材邊哭得幾乎昏厥過去的模樣,他竟一動不動。
猶豫片刻,周慕青走到他身邊,第一次主動和他說了話。
他說:「陳嘉言,節哀。」
陳嘉言轉頭看他,不知怎麼,突然說了一句:「你相不相信,如果躺在棺材裡的人是我,我媽不會哭成這樣。」
陳嘉言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周慕青直到很久之後都還記得。
那種麻木、那種悲傷、那種自嘲、那種微妙的憤怒。
他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同時擁有那麼多情緒。
後來,是在高三開學後不久,陳嘉言突然對周慕青一反常態地熱情起來。
周慕青意外,但也不是特別意外。
跟蹤倒是再也沒有發生過,他有時候也會好奇,是什麼讓陳嘉言對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這麼大的改變。
是……哥哥的死亡讓他發覺人生無常,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不如主動出擊?
周慕青靜靜地觀察、接收陳嘉言的一切試探。
在周慕青眼中,這一直是一場對方明牌的博弈,他完全可以根據陳嘉言的牌面,決定自己出什麼牌。
或許學習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他竟從其中找到了一點樂趣。
也就是這一點點的樂趣,讓他在明明可以掌控全局的情況下,一點一點陷了進去。
人生無常,人生的確太無常,周慕青知道自己的家庭最終一定會走向分崩離析,他會離開這裡,他的父母會離開彼此,有一天,他們三個人會奔向三個不同的方向,但他並沒有想到,到了最後,屬於他父母的句點,竟然是血淋淋的死亡。
那天中午,周慕青耳邊瘋狂地響起了命運的嘯叫。
他雙目如被刀割,耳膜刺痛,他的血液、他的五臟六腑,都在那種名為「死亡」的頻率中振動,然後——
然後陳嘉言轉過身,抱住了他。
嘯叫如潮水般褪去。
安靜。
能使他安靜的就是最好的。
周慕青閉上眼睛,像是完成了一場逃生。
很奇怪的是,周慕青越認真,就越發覺陳嘉言其實常常心不在焉。
在一起這些年,陳嘉言心裡壓著很多事,他知道;陳嘉言和他媽媽的關係有些緊張,他知道;陳嘉言對自己的哥哥一直是愛著又恨著,他也知道。
可知道了這麼多,周慕青有時還是會覺得,陳嘉言的情感世界於自己而言就是混沌的一團。
直到陳嘉懿對他的感情被揭開,某些碎片化的念頭終於連上,周慕青猜想明白了很多很多。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那個最開始引起他注意的跟蹤者不是陳嘉言,那個一直在默默地喜歡著他的人也不是陳嘉言。
這麼多這麼多的錯位,他不知道會不會像有些與門鎖並不匹配的鑰匙依然可以插進鎖眼一樣,其實只要擰一擰就知道,那扇門根本打不開。
周慕青第一次感覺到巨大的茫然。
可能他們真的還是太年輕了,感情上的不明晰,出國與否的抉擇,陳嘉言媽媽的極力反對,當所有的問題一起降臨,他們都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從容面對。
但是既然陳嘉言做了選擇——他的選擇是出國,那就像他之前想的,讓陳嘉言自己去經歷,去抉擇,去尋找答案。
混沌的都需要澄明。
錯位的都最好回正。
在一個尚有餘地的地方按下暫停,好過以後精疲力竭、越纏越亂,無法挽回。
「分開。」
最終周慕青還是聽見自己對陳嘉言說出了這兩個字。
因為年輕,所有的選擇都不是最好。
因為年輕,所有的選擇,也都是最好。
18
分手、出國,以前看別人的故事,總覺得這樣的橋段有種說不出的無聊,但當它們都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才發現其實有些選擇,落在每段具體的人生里,幾乎就是一種必然。
我在國外待了兩年,直到我媽被查出重病,我迅速交割了這邊的事情,收拾行囊準備回國。
離開前一晚幾個朋友給我踐行,袁謙也在,他喝醉了,抱住我說:「嘉言,我真的很喜歡你,只要你說一句『好』,我立刻可以放棄這邊的 offer,陪你回國。」
我嘆了口氣,將他推開。
他就問我:「你還是放不下周慕青嗎?」
我沉默。
「聽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終於看向他,回答:「就算沒有周慕青,我對你也沒有感覺。」
袁謙急切地握住我的肩膀,「就一點點希望都不給我嗎?哪怕只是試一試呢?嘉言,從大學到現在,我們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我不相信我們之間一點可能都沒有。」
我還是對他說:「抱歉。」
袁謙一向是很有風度的人,見我拒絕得這麼斬釘截鐵,只是苦笑了一聲,沒有糾纏。
直到這天,我回國的前夜,他醉醺醺地向我大訴衷腸。他甚至退了一步,說願意為了我回國。
「嘉言,難道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其實我從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你了……」
「你和嘉懿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我怎麼、怎麼可能一直把你們弄混呢?」
「我以為只要你和周慕青分開,只要我一直陪著你,你總會……總會——」
「不會。」我打斷他,斬釘截鐵。
袁謙愣了愣,情緒突然變得有點激動,「我不明白,嘉言,那個周慕青到底有什麼好?他當年成績也不錯,最後卻自甘墮落去學了個專科,而你,好不容易才為自己掙來大好的前程,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輕聲說:「他不是自甘墮落,他有自己的想法。」
袁謙似是不屑,笑了一聲,「他有什麼想法?不過就是個扛不住壓力的懦夫。」
我搖了搖頭,「袁謙,其實我們才不是一路人。」
曾經有一次,我媽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打算考博士,我一下子就拒絕了,說沒有,她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當年提出分手的時候,周慕青對我說,我應該要有自己的答案。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答案。
總之我按她的心意選過了,我並沒有獲得真正的篤定和寧靜。
回國後我回到了當年念大學的那座城市,那裡醫療條件比老家好,方便我媽看病,我也找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
當然,這個「還不錯」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我媽並不滿意。我不和她爭,到了後來,她也沒力氣同我爭。
我媽的病情發展得很快,我回國才不到一年,醫生就已經宣布沒有治療的必要。
其實一開始,她的身體狀況並沒有那麼差,但有一天,她在醫院見到一個被救護車送過來的割腕自殺的年輕人,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當年,我和陳嘉懿跳下河裡去救的那個小少年。
我媽著魔一般地跟著運轉床跑了一路,跑到搶救室門口,就那麼守著。
過了很久,頭頂的紅燈熄滅,醫生出來,疲憊地摘下口罩,宣布傷者搶救無效。
家屬的哭聲瞬間在冰冷的醫院長廊里盪開,我媽比他們還要激動,竟瘋狂地大叫起來:「他死了!他怎麼能這麼快就死了!他是我兒子用命換回來的啊!我的嘉懿,我的嘉懿用命換回來的啊!」
我將她扶住,她仇恨地瞪著我,用力推了我一把,含著眼淚沖我吼:「陳嘉言,你後悔嗎?你後不後悔?你為什麼要多管閒事?你自己都救不了,憑什麼去救別人?要不是你,你哥怎麼會跟著跳下河裡去!」
「我的嘉懿,那麼冷的天啊……他為了你,為了他,白白搭了自己的一條命……」
她哭得撕心裂肺,當年陳嘉懿的葬禮上也沒那麼哭過,像是能生生把靈魂扯出一道口子。
到最後,她哭得脫力,癱軟在我懷裡,喃喃:「死了,還是死了……嘉懿,傻孩子,你還那麼年輕,不值得啊……」
像是一口氣突然散了,那天之後,她迅速地衰弱下去。
也是在那一天,我久違地見到了周慕青。
他是殯儀館的殯葬師,和他的同事一起接走了那個年輕人的遺體。
醫院人來人往,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中,我看見他。
他戴著口罩,從我面前匆匆走過,我們的視線有一瞬的相交。
但是,時機不對,場合不對,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19
生命走到盡頭,我媽心氣已散,也無心掙扎,最終,同意了我為她選擇的安寧療護,住進了臨終關懷病房。
她會在這裡度過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程,這裡的醫生,將以緩解疼痛、提高生命質量為目的為她用藥,她將舒適地、安詳地、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我都用來陪我媽。
可我們好像越來越相顧無言。
一直以來我只知道她對我不滿意,很不滿意,那天過後,我才知道原來她還憎恨我。
陳嘉懿的死的的確確和我有關,要不是見到我一個人拖不動那個撲騰的少年,他不一定會跳下河,最終我生,他死,死者長眠,生者負罪,對於我媽的憎恨,我實在無可辯駁。
那條河是一條溝壑,不僅讓陳嘉懿和我們陰陽兩隔,也將我和我媽永遠地隔開了。
某個下午,在臨終關懷病房外的小花園,我又遇見了周慕青。
他坐在長椅上,低頭看著手機,有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男生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微風吹過,周慕青的頭髮輕輕揚起,一如過去那般烏黑、柔軟。
我鬼使神差地在原地站定了,很久很久,一步也沒有挪動。
像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周慕青抬起頭,看見我,先是一愣,然後沖我微微一笑。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
很快,那個穿病號服的男生被護士接走,我們並肩坐在長椅上,經過最初一段簡單又老套的寒暄,齊齊沉默。
忍了又忍,我還是把那句我最想說的話說出了口,「聽說你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周慕青想了想,「哦,可能是在說小光吧。」
我疑惑,「小光?」
周慕青說:「就是剛才被接走的那個男生。」
我更疑惑。
周慕青沒有解釋太多,他說:「總之不是女朋友。」
又看我一眼,「你不是知道嗎,我怎麼會交女朋友?」
我不自覺地追問:「男朋友呢?」
周慕青說:「也沒有。」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那……好久沒見了,有空一起吃個飯?」我試探道。
「好啊。」
我立刻站了起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
周慕青仰起頭看我。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從頭頂灑下來,照亮他的眼睛,他那雙眼仍舊那麼漂亮,一抹通透的黑色,無與倫比,無人可及。
笑了一下,他給出相同的答案:「好啊。」
......
時間過得很快,秋葉落盡後,又是一季冬。
在這個萬物總是凋零的季節里,我媽走了。
最後的那段日子裡,她的神志變得十分混沌,完完全全將我認做陳嘉懿,口中幾乎沒再出現過「嘉言」這個名字。她開始同我聊天,即使身體已經很弱,還是很喜歡同我聊,當然,聊的都是些陳嘉懿小時候的事。
連續一段時間後,我甚至會在走出她的病房時感到恍惚。
我是陳嘉懿嗎?
是不是在這個世上,她真的只有過陳嘉懿一個兒子呢?
那天,醫生說她快要不行了,我在病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輕輕喊了聲「媽」,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向我,口中卻說道:「嘉懿,你來了。」
我輕聲說:「媽,我是嘉言。」
我媽還是說:「嘉懿,好孩子,你是來接媽媽走的嗎?」
說這句話時她眼中滿是淚水,臉上卻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幸福氣息,她已經在她瀕死的幻覺里了,那一定是個溫暖的幻覺,在那個幻覺里,依然只有陳嘉懿在握她的手,在沖她笑。
我不知自己在執著什麼,重複道:「媽,我是嘉言。」
「嘉懿,媽媽好想你呀。」
「我是嘉言。」
「還記得你以前最喜歡看動畫片了嗎?媽媽後來啊,也偷偷看了很多很多……」
「媽,我是陳嘉言,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我媽突然神情一滯,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才又張開嘴巴,「嘉……」
我以為她把我的話聽見去了,俯下身去聽。
她的氣息已經很弱很弱,「嘉懿,那天......那天要是沒讓你出門就好了......你弟弟他......真不懂事啊......」
兩行淚順著她的眼角滑落。
話音落下那一瞬間,她的瞳孔渙散了,心率檢測儀發出綿長刺耳的一聲:「滴——」
我媽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她在這世上留下來的,有關於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弟弟他,真不懂事啊……
殯儀館過來接遺體的人是周慕青,我看著周慕青為我媽整理遺容,之後跟著到了殯儀館,甚至隔著一扇玻璃,親眼看到了化妝的全過程。
最後,我親自為我媽梳頭。
我媽躺在冰冷的操作台上,因為化了妝的緣故,看起來面色紅潤,就像是睡著了。
梳子輕輕地划過她的髮絲,我想起很小的時候,她為我洗頭、吹頭髮,我調皮,故意甩頭甩得她滿身是水,她就笑著罵我,說陳嘉言,你再搗蛋下午就別出門玩了,待在家裡好好看家吧。
你看,那個時候明明就是笑著的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爸爸離開之後?陳嘉懿回回考試都得一百分之後?我努力了,但發現自己怎麼也比不過陳嘉懿,只好通過搗蛋的方式獲得媽媽的關注之後?
二十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想不起來了。
再一梳,幾根髮絲掉了下來,我接住它們,就像接住輕飄飄的死亡。
將它們握緊在手心後,我扶著操作台,怔愣很久很久。
夜裡守靈,我跪在棺槨邊守著我媽的遺體,寒冷的空氣將我凍得麻木。
「嘉言。」
一件衣服披上我的肩膀,我抬起頭,看見周慕青擔憂的臉。
他遞給我他的手,將我扶起來。
因為一動不動跪了太久,我的兩條腿幾乎失去知覺,起身時踉蹌了一下,他撐住我,而我拽住他的衣服。
感覺到他身上的溫度,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氣。
「周慕青,」我靠著他,茫然地說,「你剛才叫我嘉言。」
「嗯,嘉言。」
「所以這個世上真的有一對雙胞胎兄弟,陳嘉言不是陳嘉懿的幻想人格……」
「當然不是,為什麼這麼想?」周慕青捧住我的臉,拇指輕輕划過我的右眼眼尾,「讓我看看……你這顆右眼上的小痣不是還在嗎?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以前,我就是靠這顆痣認出你的。」
那為什麼,直到最後,我媽也沒想起要給陳嘉言留一句話呢?
我有些急切地問道:「還有呢?」
「還有?」周慕青稍微想了想,「還有陳嘉言比較喜歡吃辣,不那麼愛吃甜食,吃芒果會過敏,很討厭動漫,最討厭高達,喜歡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文藝片,感情用事,脾氣有時候很壞,遇到事先習慣性地豎起一身的刺然後把自己縮成一團,但其實真要哄又很簡單……」
我忍不住說:「那這個陳嘉言真是有點麻煩。」
「哪有完美的人?這就是陳嘉言,你就是陳嘉言,無論好的壞的,在這世上都是獨一份。」
周慕青很緊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
那一刻,我強烈地感覺到他帶給我的力量。
我想,在這世上,除了他,應該再沒有人能讓我這樣安心了。
20
我媽遺體火化的那天,天很晴。
我以為我的情緒已經徹底得到平復,但在看見爐中火焰升起來的時候,我的眼淚還是爆發出來,出乎意料地,我痛哭失聲。
整理我媽的遺物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小盒子。
那個盒子裡裝著我和陳嘉懿出生時按下的兩雙小腳印,裝著兩枚刻著我們生辰八字的紀念牌,裝著特意剪下留念的胎毛,裝著我們的百日照,照片後面還寫著一行字:「嘉懿,嘉言,你們都是上天賜予爸爸媽媽的禮物,都要快樂成長哦。」
我的出生真真切切地讓我媽媽幸福過,只是後來不知怎麼了。愛真是太精細的東西,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怪只怪編織它的過程我們都出了錯,所以沒有辦法,結局只能是這樣。
哭完之後,有什麼在我身體里沉積了許多年許多年的東西,隨著眼淚徹底離開了。
那之後,我還常常會去臨終關懷病房看望在那裡認識的朋友,一天又一天,我學會與一個又一個人告別。
那個叫做「小光」的少年也離開了。
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少見的跨性別群體中的一員,他……不,應該說是她,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女生,可她身邊從沒有任何人理解她,包括她的父母。
生命的最後一程,她住進臨終關懷病房,反而得到了短暫的快樂和自由。死亡面前沒有其他大事,在這裡,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待她很友好,甚至在她生日這天把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了她。
之前之所以有人誤以為周慕青交了女朋友,是因為那天他帶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光出門逛街了。
雖然因為身體原因,她很快就覺得疲倦、無法支撐,回到了醫院,但她說,那天是她活了十八年,呼吸最暢快的一天。
她離開時,周慕青和他的同事們按照她的遺願,為她穿上裙子,化了個精緻的妝。
那天,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以這樣的面貌入殮的家屬們在殯儀館大鬧一場,周慕青還因此被人打了一拳。
最後是小光的媽媽哭著阻止了這場鬧劇。
我記得那張蒼白的、淚痕斑駁的臉,記得她顫抖著聲音說:「夠了!夠了......這是孩子最後的心愿,隨她去吧......我的孩子,她不是變態,她只是出生的時候選錯了身體......這一生......她遭的罪已經夠多了,她只想漂漂亮亮地走,隨她去吧......」
說完,她再次掩面痛哭。
小光如願穿著那條她最喜歡的裙子去了天堂。
我特意參加了她的告別儀式,那天,我看著她那張被鮮花環繞的、年輕的、安詳的臉,突然想起了陳嘉懿。
陳嘉懿離開時,也是同樣的年輕。那個時候,我腦中揮之不去的是他被打撈起來的慘白的模樣,甚至沒敢往棺槨里看他一眼。
我才意識到,其實我們一直沒能好好地道別。
參加完告別儀式,從靈廳出來,我和周慕青走到了一棵樹下,他告訴我,這樹下埋著骨灰,這種殯葬方式叫做「樹葬」。
「以後等我死了,我也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埋在土裡,這樣我就真的能長成一棵樹。」撫摸著那棵樹的樹幹,周慕青對我說道。
「好吧,原本我想要把自己的骨灰撒進河流或者大海,但既然……」我頓住。
周慕青看向我:「嗯?」
我才說:「既然你想變成一棵樹,那我也變成一棵樹好了,我就長在你旁邊。」
周慕青笑了一下,「變成樹會很無聊的。」
「也不會啊,每天曬著太陽吹著風,還有小鳥會飛到我身上築巢,等我長高長大,我就能看得很遠很遠。」
「最重要的是……」
「這樣我就可以和你長在一起。枝葉重疊, 根系相連,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和永遠你在一起的方式——周慕青,這是兩年之後, 我的答案。」
生命太短, 死亡太長, 我實在想不到我們還有什麼理由拖延著, 不去親吻對方、擁抱對方。
我看著周慕青的眼睛,緊張地等待他的答案。
還好他並沒有讓我等待太久就說:「好。」
我問:「『好』是什麼?」
周慕青微微一笑:「和你長在一起,枝葉重疊,根系相連,確實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陳嘉懿忌日那天, 周慕青陪我一起去墓園看他。
我真的太久太久沒有見到他了,這一次在墓碑上看見他的照片, 我才驚覺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如此漫長的時光。我長大了,二十多歲的我和永遠十六歲的他, 似乎已經沒有那麼那麼地相似。
「哥。」
我在他的墓碑前蹲下, 用手輕輕擦了擦那張黑白照片。
「好久不見,這些年一次也沒夢見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怕我在夢裡也跟你吵架呢?」
「媽走了,你們在那邊應該見到了吧?她是不是很高興?現在我們家......是在那邊的人比較多了, 你們倒好,一家三口團聚,把我丟下了。」
「不過我現在過得也還可以, 就是很不好意思, 還是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以前沒有跟你好好道過別, 也沒來看過你, 所以有些話,也沒當著你的面說過,哥, 對不起,還有......謝謝。」
墓碑上落了只蝴蝶, 輕輕煽動著翅膀。
我將額頭抵在冰涼的墓碑上,喃喃地和陳嘉懿說了好多話。待我說完,晴日裡忽然起了風, 我靜靜地聽著那風聲。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那隻蝴蝶忽然飛起來, 落在了我的鼻尖。
我垂下眼,看著它, 它一動不動, 在我鼻尖停留了很久很久。
「陳嘉懿......」
我的視線模糊了,抬起手來,蝴蝶落在我的掌心裡。
「你是陳嘉懿嗎?」
回答我的只有風聲。
身旁的周慕青握住我的手, 對我說:「也許他一直在等你,現在他等到了。」
我不禁潸然淚下。
陳嘉懿,我的哥哥。
你知道我恨你,又發自內心地愛你。
你知道我對你不屑, 又一度想要成為你。
我們一母同胎,也許根本隸屬同一個靈魂。
歸去吧,歸去吧。
願你尋找到下一個春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