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的,拿回去裝東西。」
從娘家到婆家的路要走兩個小時。
走習慣了,一點都不覺得累。
但到家看到桌上那罐奶粉,腿陡然就站不住了。
我跌坐到凳上,弄出動靜。
兒子捏著筆跑出來看。
我們見面就互相問:
「這奶粉哪來的?」
兒子說:「桌上這罐是爸託人送來的,放潮了,便宜處理的殘次品。」
「媽,你這奶粉哪來的?我本來捨不得喝,現在有三罐了,我今晚就想喝!」
我鼻頭一酸。
忽然就明白了。
當著兒子的面,眼淚掉下來。
8
十幾年過去,我的淚早就哭乾了。
兒媳的話只激起兒子的怒火。
「呵呵,原來是這樣啊,那剛剛他說自己沒錢是防著我?我缺他那點錢啊?」
兒媳也不高興了:「你爸干這麼多年工程,身邊至少幾百萬,你不要,那不全便宜了那一家子?」
「你看他現在生病,那家人來了嗎?不都是我忙前忙後?」
來之前兩人還高高興興的,現在因為張冬生吵起來了。
我心裡難受,直揉眼睛。
兒子瞥見了,頓時安靜下來。
等車開到半路上,他忽然問:「明天孩子不上學,咱們去哪玩玩?」
兒媳年輕,正是愛四處逛的年紀。
平時帶著孩子,她去哪都不方便。
這會兒一聽說出去玩,嘴角就翹起來了。
「去動植物園吧,兩個孩子都想去看大熊貓。」
兒子一口答應:「媽,你也去,幫我們看下孩子。」
我笑著點頭。
9
動植物園很大。
我這人到老了光胖上半身,下半身還跟以前一樣瘦。
現在走不了幾步就膝蓋疼。
兒媳見狀,給我找了塊陰涼地坐,把從家帶來的東西一股腦放桌上:
「媽,你在這看著東西,我們去那邊轉轉。」
說完,她跟黃蝴蝶似的,扇著裙擺飛走了。
一直玩到下午閉園,兒子把我們送到家,飯都沒吃上就得去機場。
他明天要回深市上班,今晚八點的飛機。
他一走,家裡清凈不少。
但沒過幾天,兒媳突然問:「明天要去醫院給老頭子辦出院,您去不去?」
我看她帶著兩個孩子就跟著去了。
到醫院的時候,張冬生正躺在床上讓醫生治療。
兒媳徑直走進醫生辦公室去辦手續,安排我坐在張冬生旁邊看著孫子孫女。
我點點頭,膝蓋不好,站不住。
一坐下又犯困。
兩個孩子還喜歡圍著我打鬧,轉得我越來越睜不開眼。
迷迷糊糊聽到張冬生找醫生聊天:
「老家的人一個勁地給我打電話要錢,我手裡一點錢都沒了,干著急,這次出院得去找老闆要錢了。」
醫生順著他的話搭腔:「不可能吧?您乾了這麼多年工地,身邊至少三四百萬啊。」
張冬生笑:「哪有那麼多,有好多地方要花錢,積蓄全花了。」
他換了個話題:「聽我兒媳說我孫女次次考試拿前三,不知道孫子將來怎麼樣。」
一聽有人提起兩個孩子,我趕緊睜開眼。
轉頭看到孩子蹲在大廳角落玩,心慢慢落下,眼皮又合上了。
等兒媳叫醒我的時候,張冬生已經結束治療,回病房收拾東西了。
兒媳說:「媽,爸叫了車回鄉里,不跟我們一起,咱先家走吧。」
聽她說完,我就醒盹了。
回到車上正好十二點,兒媳先給兒子通話:
「老公,爸這次住院我給墊了兩千多押金,他一分錢沒出,一句話也沒說,出院就找車回老家了。」
兒子回她:「不管他,咱盡到本分就行。」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給你轉點錢,你去買兩件衣裳。」
電話打了幾分鐘。
掛斷後,兒媳笑著看向我:「媽,走,咱逛街買衣服去。」
兩個孫子舉手歡呼,爭著搶著喊:「媽媽,我想吃冰淇淋/我想吃漢堡!」
兒媳臉上的笑瞬間沒了。
我看著直想笑。
10
把車開到市裡最大的服裝批發城,兒媳直奔老年服裝區。
我牽著兩個孩子跟緊她。
到店,兒媳讓我選衣服,我看一眼,實在不知道買哪件好。
小時候苦,飯吃不飽,肩上擔子重。
我長到一米四五就不長了。
年輕時候身上沒肉,隨便撿誰的衣服都能穿七八年。
但那時候成天在地里幹活,灰頭土臉的,也穿不了好衣裳。
倒是張冬生在外面和人打交道,買了兩身體面的衣服顯擺。
不過他個子一米六出頭。
再好的衣服穿到他身上也就那樣。
我能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面,就是因為他這人哪哪都不出眾。
卻萬萬沒想到有些人滿眼都是錢。
為了錢,她一門心思變成鬼。
我哭過,沒鬧過。
只在心裡恨劉翠花,恨張冬生,恨侄女偷走我兒子的父親。
恨極了的時候。
我不敢看家裡的繩子一眼,不敢摸剪刀以下。
生怕自己一時衝動,讓兒子沒了娘。
11
「媽,這件怎麼樣?快過年了,咱買身紅的。」
兒媳拿著一件紅色棉服在我身上比量。
我連忙後退,擺手說:「我可不穿紅的,穿出去惹人笑話,你們年輕人穿還差不多。」
兒媳有些無奈,換了件黑的。
黑色耐看又耐髒,我穿上身試了一下。
不行,腰身太緊了,拉鏈都拉不上。
以前十幾歲的時候,腰就那麼一點點,一隻手就能掐過來。
現在吃了就想睡,力氣沒處使,肉全長肚子和腰上,買衣服都難買。
我把衣服脫下來,搖頭:「不買了,我衣櫃里還有幾身新衣服都沒穿動,你給你和孩子買就行,我不要。」
兒媳露出為難的表情。
我知道她是覺得大家都有新衣服,就沒給我買,心裡過意不去。
記得當初兒子帶這個媳婦的時候就跟我說:「媽,曉雨這人心底特別善良,誰對她好,她得加倍還回去,您一點都不用擔心受她欺負。」
現實證明兒子看人確實准。
不像我。
被人賣了,還熬心費力地替人數錢。
12
在服裝批發城轉了兩個小時,我實在走不動了。
兒媳找個地方給我和孩子們坐下,點了兩份肯德基的套餐,囑託我看著孩子,自己接著逛去了。
之後回到家,她遞給我一個袋子:
「我看您掛在陽台那幾條內褲穿怪長時間了,專家說內褲穿三個月就得換,我就給您買了幾條換。」
我接過來,心想:專家說的准沒錯。
回家把舊的扔了,換上洗過一遍的新內褲,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就像幾年前坐上兒子的車去城裡照顧懷孕的兒媳。
那時候張冬生想見兒子,特地在家裡等。
看到比他高大,比他有出息的兒子,張冬生跟寶貝似的稀罕,眼巴巴跟在兒子身後。
但因為我的遭遇,讓早熟的兒子不待見他。
在家吃了頓飯,兒子就嚷嚷著走:「曉雨懷孕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待在家。」
張冬生堵在門口:「你不放心就把她接過來,讓你媽在這裡照顧她,哪有兒子回家當天就走的,不准走。」
我拎著袋子出來就看到父子倆在門口吵。
兒子瞪眼看著張冬生:「這附近連個像樣的醫院都沒有,曉雨產檢還要坐一個小時車,我要接媽去城裡,你要是沒事就跟我一起走,別攔著我。」
可能張冬生看著高大的兒子也犯怵,不得不往邊上站了站,轉頭給我使眼色。
我假裝沒看見,默默上車坐著。
等車開動的時候,我往後看。
看到張冬生孤零零站在老房子門外目送我們離開。
那時候心裡的感覺跟現在一樣,說不出的暢快。
13
張冬生出院回去就沒了消息。
直到冬至那天,我包好餃子等兒子回來吃。
一家人坐到桌上,才吃幾口,兒子的手機鈴聲響了。
兒子下意識地皺起眉:「喂,爸?」
「好,那你自己能坐車過來嗎?」
「行行行,我知道了。」
我們一家人都看著他。
兒子半天落不下筷子,緊緊皺著眉頭:
「爸說他右手麻得使不動筷子,想再辦次住院治一治。」
兒媳當即冷笑一聲:「趕巧了,上回墊付的錢剛退到我卡里,又想辦住院了?」
孫子孫女一看他們語氣不好,都不敢說話了。
飯桌上突然安靜下來。
兒子抓了抓頭皮:「他這回病得有點重,走路都走不穩當,估計住院前兩天還得讓媽去照顧兩天。」
我手裡的筷子一頓。
不等我說話,兒媳先發脾氣了:「憑什麼啊?」
「好事想不著我們,一遇到事了就來找我們,媽沒說錯,他真是厚臉皮!」
「你怎麼不想想,我要上班,媽去醫院照顧他,誰在家裡看孩子啊?」
兒子抬手投降,解釋:「他能動,就是走路有摔倒的風險,媽只用去給他排隊打打飯就行,不用伺候他,孩子我找老師溝通一下,看能不能報個課後延長班,等你下班了再去接。」
兒子在家待一天就走了。
兒媳忍著氣提上大包小包送我到醫院。
給張冬生辦完住院,她悄悄叮囑我:
「別忘了我跟您說過的,除了打飯,其餘啥都別干,晚上不想在這住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我心裡沒那麼難受了,笑著點頭。
等她轉身走了,忽然有些迷茫。
醫生見我坐在他們辦公室發獃,好心把我領到張冬生旁邊:
「大娘,一樓餐廳早上七點二十開餐,中午十二點開餐,下午是五點半開餐,你拿著飯卡和飯缸去打飯就行,有什麼不懂的找護士。」
我點點頭。
沒一會兒睡著了,給張冬生做治療的醫生把我推醒:
「大娘,醒醒,張大爺做完治療了,您陪他回病房吧,一會兒該打飯了。」
我抬頭一看,張冬生坐在床邊跟人聊天。
等我走到他旁邊,他就跟人擺手:「走了走了,準備吃飯了。」
張冬生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
我拿著他的水壺和衣服,跟在他後面。
走到半路,張冬生回頭看我:「你離我那麼遠幹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還跟以前一樣,八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我不搭理他。
但我也不是泥捏的。
到中午打飯那會兒,我專挑他不喜歡的菜買。
張冬生拿到菜果然不想吃,干啃兩個饅頭。
飯後午休,張冬生睡得呼嚕震天響。
我躺在旁邊的床上有點睡不著,想回家,想家裡的人。
......
下午三點。
張冬生起床去治療大廳,一腳深一腳淺。
我怕他摔倒要人伺候,跟得緊了點。
不知不覺,一天結束了。
晚上吃完飯,張冬生無聊找我說話:「兩個孩子平時聽你話嗎?」
我點頭。
他又問:「兒媳婦不難相處吧?我看著她好像不太好說話,她沒罵過你吧?」
我搖頭。
問來問去,我都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