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生覺得沒意思,接個電話走開了。
我怕他摔倒,默默跟在後面。
看他抓著走廊的扶手走到盡頭的窗邊,轉身又坐到床邊,拿著手機猶豫要不要給兒媳打電話。
想來想去,想到張冬生回來了,還沒想好。
張冬生看我拿著手機,就笑:「你這手機比我的還好,什麼時候買的?花了多少錢?」
我忘了,只記得是:「去年買的,兒媳沒說多少錢。」
張冬生想拿過去看,我連忙躲開。
他愣了一下,笑我:「怕什麼,我又不會搶你的。」
我把手機放衣服口袋收好。
在心裡回答他:我不是怕,我是嫌棄。
嫌他臭,嫌他不洗澡,嫌他里里外外都不幹凈。
14
看一眼都覺得夠。
晚上七點,我洗漱完正準備躺下,門忽然被叩響。
「媽,我進來了?」
我精神一振。
往旁邊看一眼,張冬生衣服褲子都穿著,忙喊道:
「進來吧。」
等兒媳推門進來,我忙問她:
「這時候還來做什麼?你這一天也辛苦,帶孩子在家早點歇著啊。」
她眉眼都在笑:「要不要家走睡覺,明天一早我再送你過來。」
我拿不定主意:「能行嗎?那明天誰給打飯?」
兒媳接著笑:「咱給她們騰出一個床位,護士答應幫忙打飯。」
我知道了,立馬下床收拾東西。
走的時候,回頭瞥了眼。
發現張冬生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們,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老氣。
就像村裡那些老人,眼巴巴地看著年輕人出去打工,留守在家等死。
.......
第二天,兒媳把孩子送到學校,回來問我:
「媽,你還想去醫院嗎?」
我想到張冬生昨天那個可憐的樣子,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兒媳應該是誤會了。
她以為我對張冬生還有感情,送我去醫院的路上一直說:
「和男人談感情要倒霉,給男人花錢倒霉三年,心疼男人倒霉一輩子,同情男人倒霉三生三世,您看我,我當初就不該心疼男人壯志難酬,現在他在千里之外上,我們倆分居兩地,他在外面單身自由,咱們倆在家裡任勞任怨。」
我忍不住嘆氣。
是啊,他們夫妻倆常年分居兩地,再好的感情也扛不住這麼耗啊。
有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我死了,兒子會把兒媳接過去團聚嗎?
後來,兒子一句話打消了我的念頭:
「我在那邊干滿十年就申請調回來,要是十年滿了,老闆還沒找到合適的人接替我,我就租房子把你們都接過去。」
眼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
孫女今年都八歲了。
兒媳經常說:「還是女兒懂事,不用多操心,怎么兒子這麼煩人呢?脾氣來了真想把他扔垃圾桶里。」
她一個人看不了兩個孩子,兒子工作更忙。
過兩年,不管夫妻倆在哪團聚,我都得跟過去搭把手。
還是得活著。
15
來到醫院才八點,張冬生在病房床邊喝小米粥。
見到我們過來,他驚了一下,然後滿臉堆笑:
「哎喲,我以為你不得來了。」
兒媳把我送到就跑醫生辦公室去了。
我剛坐下,張冬生就問:「你吃飯沒?我這還有饅頭和鹹菜。」
我搖頭,難得想跟他說點什麼:
「在家吃了肉包子和五穀豆漿,這會兒吃不下了。」
這兩樣都是張冬生愛吃的。
他砸吧砸吧嘴,看著我,有些討好地笑:「你今天還回去吧?明天給我也帶幾個包子,我就喜歡拿包子就著豆漿吃。」
我淡淡地說:「看看吧,明天不一定吃包子。」
張冬生不想跟我說話了。
之後陪他去治療大廳,站著看他被醫生治得「哎喲哎喲」直叫喚。
中午不用做飯,去餐廳打他不愛吃的菜。
下午接著看他被人扎針,疼得又喊又叫。
晚上打完飯就等著兒媳來接我。
這次兒媳順帶把兩個孩子也帶來了,在病房裡坐了一會兒。
張冬生還是農村那一套思想,重男輕女,眼睛只盯著孫子打轉:
「過來,讓爺爺看看你多高了,跟爺爺比一下來......這孩子怎麼不理我,怕生啊?」
兒媳笑笑不說話。
見氣氛有點尷尬,她就喊走:「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把媽送過來。」
張冬生長嘆一聲。
等我們走到門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們明天過來給我帶一份早餐,這醫院天天早上喝粥、吃饅頭,嘴都淡出鳥了。」
兒媳應了。
當天晚上,我想起張冬生白天走不穩路的時候,扶著我走了一段路,堅持要洗個澡再睡。
11 月,家裡已經通了暖氣,一點都不冷。
但第二天。
兒媳發現我發燒了,體溫槍測到 38.6 度。
她說:「今天哪也別去了,老老實實待家裡養病。」
我點點頭。
隨便吃了點她熬的粥,躺下又睡著了。
之後被電話吵醒,摸到手機接起。
那頭傳來張冬生含怒的質問:「喂,今天怎麼沒來啊?害我餓著肚子等了一早上,你們幹什麼去了?還來不來了?中午誰給我打飯?」
「我病了,你自己想辦法吧。」
我說話有氣無力的。
張冬天聽不清,連著追問幾遍。
我煩得厲害,索性掛了。
等睡醒了,爬起來喝了點粥,又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
兒子問我:「媽,你今天沒去醫院照顧我爸嗎?他剛剛跟我說中午沒人給他打飯,別人都吃上飯了,他還眼巴巴看著。」
我心裡升起一股火。
對別人,我是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但對這個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兒子,我罵得理直氣壯。
「他餓一頓,你就替他委屈了?我現在躺在床上跟個死狗一樣,怎麼沒見你替我說句話呢?」
「張立群,做人要講良心吧?你伸出手指扒拉扒拉,從你生出來到十八歲,他張冬生多看你一眼沒有?」
「你是吃我種的糧食長大,讀書的錢是我討錢一樣從你爸手裡討回來的。為了你,我受多少人白眼,被多少人笑話啊?現在聽你這麼跟我說話,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兒子小心翼翼地喊了「媽」。
我這會兒還病著,罵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兒子急了:「您病了?我不知道你病了,我馬上讓曉雨請假回來照顧你!」
「不要!」我趕緊喊:「你千萬別耽誤曉雨工作,她這一天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比你辛苦多了。」
「只要你不說話氣我,我這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兒子連忙低聲道歉,又絮絮叨叨說了不少好話。
但最後讓我眉頭舒展的還是那一句:「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回來看你們,好好吃飯,穿暖和點,照顧好自己。」
掛斷電話後,我有了些力氣。
起床把兒媳備好的藥吃了,靠在沙發上坐了會兒。
16
兒媳回到家時,我正在廚房炒菜。
她一疊聲地把我拉出來:「快快快,病還沒好您逞什麼能啊?趕緊回房休息去,我又不是不會做飯,兩個小的就想讓我給他們做一頓呢。」
我幾乎是被她架出去的。
才摘下圍裙坐下,孫女給我端了杯溫開水來:「奶奶,你今天按時吃藥了嗎?還難不難受?」
不難受。
有人關心,渾身都覺得舒坦。
旁邊上幼兒園的孫子有樣學樣,他把新買的玩具遞給我:
「奶奶,給你小汽車。」
我笑著接到手裡。
等兒媳做好飯,上桌後,她突然跟我說:「爸那病不厲害,我讓醫院的人多照看點,您以後就別去了。」
我點點頭,也有這個想法。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過,張冬生再也沒給我打過電話。
但兒媳會跟我說:「今天要去醫院給爸辦出院。」
這次我沒去。
兒媳辦完手續就趕回來了,前後不到三個小時。
張冬生又是一個人回老家,矮胖的身體拎著大包小包,費力擠上一輛破舊的麵包車。
17
臨近小年,兒子終於休假回來,張冬生的名字才重新被提起。
「不知道爸身體怎麼樣了,咱們今年早點回去吧?」
兒媳跟我對視一眼。
於是,小年那天我們就回鄉下了。
推開農村自建房的大門,厚厚的灰塵直往鼻子裡鑽。
「啊——怪獸要出現了!」
孫子尖叫一聲,連蹦帶跳地往後躲。
兒媳和孫女也是嫌棄得不行,她們倆特意穿了新衣裳來呢。
等灰落下去。
進到院子就看到橫七豎八擺放的東西,不知道是垃圾還是有用的。
「誰來了?」
屋裡傳來張冬生的詢問。
兒子快步走進屋裡,看到躺在床上還沒起來的人,忍不住問:「爸,你這是怎麼了?」
張冬生笑眯眯的,紅潤的臉上橫肉堆積:「天氣一冷,我就感覺這半邊身子越來越木,起床、走路都不方便,乾脆就躺在床上貓冬,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兒子沒答具體日子, 只問:「怎麼不去醫院治療?」
張冬生擺手說:「不方便,不自在。」
兒子抬頭環視一周, 試探地問:「沒人來照看你嗎?」
屋裡跟垃圾堆似的, 一看就知道幾個月沒打掃了。
張冬生笑了笑, 還是擺手。
兒媳立馬給我遞了個眼神, 好像在說「看吧,我就知道外面那個女人靠不住, 他老了還是得指望咱們」。
......
小年這天,我們都習慣吃餃子。
一家人圍在桌邊現包現煮。
張冬生手腳不利索, 就在旁邊看熱鬧:「韭菜雞蛋餡我愛吃,多包點。」
說著說著,一股冷風從窗縫鑽進來。
我抬頭一看, 窗外竟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鍋里的水開始冒出熱氣,張冬生趕緊拖著半邊麻木的身子把餃子盛出來:「哎呀,香啊, 好多年沒吃上這樣的餃子了。」
「你們今年在家多待幾天吧, 我一個人在家真怪冷清的。」
話撂出來半天。
沒人搭腔。
張冬生厚著臉皮笑, 後面不知怎麼掏出一張卡,遞給兒子:
「我這有十萬, 買你陪我幾天。」
兒媳拽了拽兒子的衣袖,兒子點頭接過卡:「我初六要趕回深市上班, 最晚初五要回家收拾東西。」
張冬生臉色微變, 當場就後悔了。
一直到初五那天, 他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最後還鬧著要跟我們一塊回市裡的家。
但到家還沒住下, 他就嫌樓房不舒服, 跑去樓下找人聊天。
第二天,兒子回深市上班後, 他又覺得住得不自在, 非要去醫院住院。
等住進醫院才發現醫院年後更冷清,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到。
折騰半天, 張冬生老實了。
出院回鄉下後,半年都沒再打電話過來。
最後是村委打電話通知兒媳:「趕緊回來辦後事, 你公公都去世這麼久了, 你們就沒⼀個人發現嗎?」
⼉媳有些慌,連忙給⼉⼦打電話。
一家人趕回鄉里才知道張冬⽣是摔倒以後餓死的。
村委的人批評⼉⼦不孝,被我揚聲打斷了:
「你們說的倒是輕鬆, 我⼉子喊他去城⾥住,是他⾃己不去,還惦記外面女人給⽣的雙胞胎兒⼦, 這個下場也是他⾃找的。」
村委的人張嘴吃了口風, 轉過頭去沒聲了。
我拽著⼉子的手往靈堂⾛,路上叮囑他:
「喪事簡單辦吧, 早點讓你爸入⼟。」
⼉子反⼿抓緊我的手,聲⾳帶著哭腔:「媽,你要好好活著, 這個家有他沒他都⼀樣,就是不能沒有你。」
像他⼩時候被雷驚著那樣, 我拍了拍他的背。
⼼說:這世上,沒有誰真的離不開誰。
但只要我在,外面那些風霜雨雪自有我來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