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摸著他的臉膛:「你說我是你人間的一捧火,那我就以身為薪,哪怕燒盡最後一寸骨,我也會讓這火光,為你宵夜長明。」
燕裴露出一個蒼白的笑,他一字一頓道:「阿昭,我會守護你,九死,不悔。」
——
16.
包紮好傷口,燕裴沉睡過去。
獵戶給我拿來了兩身乾淨的衣裳,我將帶血的衣服換下,去了另一間屋子看公孫白。
十七正在給他系換好的裡衣衣帶,一旁的桌上堆滿了染血的絹布。
我擔憂道:「軍師怎麼樣?」
十七給公孫白蓋上被子,掖了掖被角,緊盯著床上的人,低聲道:「身上的傷養養就沒事了,就是白哥的右手傷到了手筋,以後別說提劍了,怕是連他喜歡的扇子都要握不穩了。」
我道:「人活著就好,天下名醫眾多,總能找到治好他手的辦法。」
十七抿了抿唇:「不能提劍而已,以後我保護他。」
十七看向我:「王爺如何了?」
我捏了捏眉心,疲倦道:「挺過來了,已經睡下了。」
我拿出燕裴給我的玉牌,道:「趁著天還沒亮,拿著令牌去把聽風衛調來,順帶去朔風探查一下情況,這裡我守著。」
十七接過令牌,拿著劍轉身入了夜色。
一直到十七回來,我都是兩個屋子來回跑。
天色大亮,十七帶著消息回來,外頭都認為燕裴已死,燕獲在一把火燒了肅王府後被皇帝召回了京城。
燕獲留下的暗衛一直在無定河找燕裴的「屍骨」。
我擰眉道:「他們是在找玄甲令,三十五萬玄甲軍只認玄甲令,沒有令牌,皇帝親自來了也沒用。」
大齊最精銳的騎兵如今沒有統帥,誰找到了那塊令牌,誰就可以改變這江山的格局。
此刻那塊讓許多人夜不能寐的玄甲令,就在燕裴的枕下放著。
我道:「王爺養好傷之前,不能走漏絲毫風聲。」
燕裴在床榻上昏昏醒醒好幾日,公孫白比燕裴醒來的早,第五日就能坐起身吃些東西了。
他感受到了右手的異樣,有些鬱鬱寡歡。
一開始,十七把飯喂到他嘴邊,似是不能容忍自己成了個廢人,公孫白打翻了湯匙,飛濺的碎瓷片劃傷了十七的臉頰。
十七沒有惱怒,重新拿了一個湯匙,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公孫白安靜下來好好吃飯,只是從房間出來時嘴角破了個口子。
見我盯著他嘴上的傷口愣了一下,他抬手擦了擦滲出的血珠,耳尖有些發紅:「貓咬的……」
他拿過我手裡空了的湯藥碗:「我去把碗刷了。」
說完腳步慌亂地進了廚房。
公孫白能下床後去給燕裴看了傷勢,開了幾副方子,讓十七去山上採藥。
十七離開後,公孫白道:「王妃,明天落日之時王爺若是還沒有清醒,我就讓十七帶著你離開這裡,燕獲的人應該快找來了,朔風這邊我和聽風衛留下替你們擋著。」
我都不知公孫白是何時離開的,直到院子裡傳來了爭執聲。
「你斷什麼後?」
十七聲音冰冷。
「只能如此……」公孫白話還沒說完,一聲驚呼響起,「做什麼!放我下來!十七!」
緊接著一聲震天響的關門聲,門板把公孫白的叫喊模糊的聽不真切。
只是沒能等到第二天落日,燕獲的人就找到了這裡。
刀架在獵戶頸側,他身後跟了一群太子麾下的金鱗衛。
獵戶崩潰道:「對不起……他們抓了我的妻兒……我沒辦法……」
士兵將院子圍住,聽風衛從暗處現身,護在門前,兩相僵持著,殺意與危險充斥著這小小的一處院落。
金鱗衛的統領上前一步:「我已讓人去城中請援兵,就這幾十個聽風衛,根本敵不過長槍甲冑的士兵,耗都能把他們耗死,別負隅頑抗了,把燕裴和玄甲令交出來,你們還能少受些罪。」
十七持劍,擋在我和公孫白身前,眉間橫生戾氣:「跑不出去了,殺一個賺一個!」
統領頓了頓,陰沉地看著我:「不過,太子有令,肅王妃若降,當以太子側妃之禮敬之……」
公孫白眉眼壓沉,喝斷他的話:「豎子爾敢!」
統領挑眉,譏諷道:「哦,我知道你,算無遺策,勝天半子的謀士,公孫白。」
他嗤笑問道:「我最喜歡磋磨文人的傲骨,你卜卦謀算時可算出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胯下之奴?」
十七握劍的手用力到指節泛起青白,盯著金鱗衛統領目眥欲裂。
統領看著十七不屑一笑:「螻蟻之輩。」
「殺光聽風衛,想到玄甲令,」他抽出腰間長劍,指著我厲聲冷喝,「肅王妃若不降,就地格殺!」
「格殺?你們有幾條命敢動本王的人?」
一道沉冷充滿危險的嗓音硬生生壓住了兵戈的鋒芒。
身後的房門打開,燕裴一身玄衣,緩步而出,凜冽的氣勢隨著他落下的腳步愈發迫人。
他拿出弓弩向天射出一支鳴鏑,毫無溫度地看向金鱗衛的統領:「猜猜看,是你的金鱗衛先到,還是我的玄甲軍更快一步?」
京城裡養出的禁軍,哪裡是縱橫沙場,夜奔千里的玄甲軍的對手。
金鱗衛必敗無疑。
燕裴的出現就像是給所有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走到我身邊,拿走我袖中準備自裁的短劍,拭去我臉上的淚:「別怕,有我在,這天就塌不下來。」
他側頭看向那個臉色慘白的統領,厲聲喝道:「聽風衛何在!」
十七與聽風衛御勢而發:「在!」
鳴鏑的尖嘯還未散盡,刀劍金鳴之聲便鏗然而起。
金鱗衛統領色厲內荏地威脅道:「燕裴,你敢!你是要謀反麼?」
「無定河一戰,燕獲壓下求援軍報,多少人是等不到援兵凍死在風雪裡的,這江山容不下我的將士,我的王妃,」燕裴恨聲道,「本王反了又如何!」
燕裴將我護在身後,眼中殺意迸現,他接過公孫白遞來的長槍,手腕翻轉,槍尖直指敵首:「今日來犯者,殺無赦!」
血色夕陽鋪滿天際,玄甲軍踏著金色的甲冑凱旋。
朔風迎回了它的守護神,肅王戰死的謠言不攻自破。
皇帝得知燕裴沒死後,連下十二道金令召燕裴回宮述職。
燕裴坐在案前看著那十二道金令,神情漠然。
我皺眉道:「皇帝這十二道金令到底是何用意尚不可知,但太子必然做了萬全的打算,你孤身進京,實非良策。」
公孫白沉吟半晌,道:「王爺,風雨欲來,大廈將傾。」
料峭寒風呼嘯而過,鐵馬在檐下飄搖銳鳴,盪去滿室死寂。
「是啊,風雨來,大廈傾,」燕裴盯著江山輿圖,眸色鋒利如刃,冷厲道:「可若我是那風雨,該害怕的就是他們了。」
——
17.
眾人散去,我隨燕裴回了寢房,他把我拉進懷裡讓我坐在他的腿上,瞧著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凝聲道:「燕獲手裡雖有五千禁軍,可在數十萬玄甲軍面前就是螳臂當車,有皇帝金令在前,燕獲就是賭你不會抗旨,會為了肅王府的名聲甘願赴死。」
多少忠臣良將就是死在了名節二字之上。
燕裴沉聲道:「我若是孤家寡人,或許真就會以性命全了這一世英名,可我有你,有公孫白,有隨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們。」
「在者,我苦守朔風,為的不過是天下太平,如今看來,燕獲竟可以為了一己私慾放棄北境十六城,不管是為了什麼,這天下我都不能交到他手裡。」
我伏在他的肩膀上,看著桌上明亮的燭火,輕聲道:「好,不管結局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
「我從不懼成那亂臣賊子,」他把我摟進懷裡,嘆了口氣,「只是又讓你跟著我受苦,欠你的,這輩子是還不完了。」
我沉默許久,問道:「燕裴。」
燕裴微微側頭:「怎麼了?」
到了嘴邊的話,我卻問不出來了,燕裴若來日稱帝,多的是身不由己,就算他執意留我在身邊,大臣們也不會同意我一個男子成為皇后的。
心頭苦澀,我輕笑道:「我想跟你要一件事可以麼?」
他應道:「什麼事?你說,我都答應你。」
我略微遲疑道:「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我再跟你說。」
燕裴縱容道:「好,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找來的,我的清昭,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
我不免問道:「我在你眼裡就這麼好?」
「命都能為我豁出去,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你就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小祖宗,我供著你都是應該。」
燕裴輕撫我的背,字字句句皆是愧悔地說道:「成婚時倉促,我也沒給過你什麼像樣的東西,你也沒跟我要過什麼,你好不容易開口跟我要一件事,那這件事就是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給你辦成了。」
我扯了扯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燕裴似是覺察到我的失落,他忽然道:「清昭,再嫁我一次吧。」
我心頭一跳:「什麼?」
燕裴和緩道:「我把天下搶過來給你做聘禮,再娶你一次,好不好?」
我眼眸半闔地趴在他的肩上打了個哈欠。
「睏了?」燕裴放低了聲音,也沒在繼續追問,熄滅蠟燭抱著我走向床榻:「夜深了,是該睡覺了。」
他替我脫了鞋襪,蓋上被子,又點了安神香才掀開被子上床摟著我睡覺。
身後的人陷入沉睡,我睜開眼看著牆上的月影,毫無睡意。
我向燕裴要過東西的。
桂花糕。
只是不知,這東西他會不會再給我買一次。
——
轉天,燕裴殺了金鱗衛的消息就傳到了京城。
許是燕裴此舉太過於鋒芒畢露,太子緊隨其後做了一件事,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
他帶著那五千禁軍逼宮謀反了。
公孫白左手不甚利索地搖著扇子,直到扇子都快搖散架了,也沒想明白太子為什麼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按照公孫白的謀劃,怎麼處理燕裴「逆臣賊子」這個名頭的辦法他都想好了,做個法事,借用一些天象,傳唱一些燕裴是明主降世的童謠,等一切水到渠成,再兵臨城下。
他甚至熬了兩個大夜,洋洋洒洒寫了幾十首童謠。
結果現在全沒用了,太子逼宮囚禁皇帝,燕裴直接師出有名。
勤王救駕。
暗探送回京城裡的消息,太子謀反前夜,皇帝曾半夜宣草擬聖旨的尚書令進宮面聖寫了一道傳位聖旨。
至於聖旨上繼承大統的人是誰,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尚書令帶著擬好的聖旨,死在了自家宅院的大火里。
先前太子因通敵叛國下了詔獄,雖說最後出來了,但也讓他失了民心。
恰逢燕裴覆滅戎狄勢頭正盛,太子是害怕自己的儲君之位不保。
畢竟,太子能立就能廢。
太子想做的就是在燕裴抵達京城之前,逼皇帝退位,在傳位詔書上寫下他的名字。
燕裴帶著十二道金令,率五萬騎兵直抵京城。
太子的五千禁軍在看見玄甲軍的那一刻就根本不想打。
太子站在城樓,與城下高坐馬上的燕裴遙遙對峙,身後是潰逃的禁軍,他神情幾度猙獰:「我才是大齊的太子,皇帝的第一個兒子,這江山本就該是我的!燕裴,你就不怕成那亂臣賊子受萬世唾罵!」
燕裴眉眼涼薄:「皇兄,上一個安穩繼承皇位的太子已經是一百多年前了,成王敗寇,天下本就是能者得之。」
城門被從裡面打開,此戰未廢一兵一卒。
太子被押到燕裴面前時,眼眶赤紅,已然是瘋魔的邊緣。
燕裴眼底一片冰冷:「皇兄,如果你不傷害我身邊的人,好好地做一位明君,我會守著朔風,替你鎮一方太平。」
太子厲聲道:「那昏君連夜改了傳位聖旨,我再隱忍,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燕裴道:「我在尚書令府中的廢墟里找到了一個青銅匣,裡面是一道筆墨嶄新的聖旨。」
燕裴頓了頓繼續道:「那上面寫著的是,『傳位於太子燕獲』。」
太子眼睛猛的睜大。
「不可能,他下了十二道金令為賞賜,讓你回京,怎麼會……」
燕裴的背影添了幾許蕭瑟:「這句話的後面,還有一行字,這行字才是那十二道金令的本意。」
太子抬起頭急聲道:「是什麼?」
燕裴望向皇帝寢殿的方向:「那個人要讓我殉葬,讓我為他去守皇陵。」
燕裴譏諷一笑道:「理由竟是心念不舍。」
燕裴:「他從來就沒打算把皇位交到我手裡,他一直都想讓我死。」
太子整個人像失了魂,跌坐在地:「怎麼可能?從小他就偏寵你……」
「偏寵?」燕裴冷嗤一聲,「我母妃病重他把我扔去軍營不許我侍奉左右,他甚至不許我見母妃最後一面。」
燕裴冷聲道:「你是他的兒子,而我不過是他手裡的一把刀,現在他覺得刀不可控,會傷了他的兒子,所以他要毀了這把刀。」
燕裴深吸一口氣:「可惜,他沒料到,他費盡心思保護的太子會想要殺他。」
太子掙扎著撲向燕裴,華貴的錦衣凌亂狼狽,早就失了體面:「不可能!你騙我!」
士兵緊緊壓住他,燕裴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好褶皺的衣領,冷眸而視:「帶下去,幽禁夏台,永不釋放!」
——
18.
九層高閣之上,我與燕裴並肩而立,俯瞰京城的萬家燈火。
已是春三月,但風中還是有些寒涼。
燕裴側身擋住風口,牽著我的手:「準備好做我的君後了麼?」
自入主京城,已過去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清除異黨,樹立威信,諸事既畢,皇帝也已經寫好了傳位聖旨,明天就是登基大典。
幾天前,許多朝臣就開始催燕裴擬定后妃名選。
燕裴直接把我的名字遞了上去。
大齊自古以來就沒有男子為妃為後的先例,大臣們覺得燕裴要立男子為後這是大逆不道,沒有一個人同意,更有甚者以死相逼。
每天要把我這個肅王妃廢除的奏摺都堆成了山,更有甚者說我是「妖妃」,蠱惑了儲君,要把我燒死在斬妖台。
燕裴肯定是不聽的,他直接罷免了幾個言辭激烈的官員。
還未握緊權柄燕裴就為了我和大臣起了衝突,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我知道他暗中替我擋下了不止一次的刺殺,甚至還受了傷。
我若一直待在燕裴身邊,他便要一直忍受那些蜚短流長,明槍暗箭,總也不得安寧。
萬事難兩全,我能遇到他,脫離沈家的掌控,得了他的真心,他的愛護,已然是幸甚至極。
人不能貪心不足,一輩子還很長,情愛不是全部。
「綏安。」
「嗯,在呢。」
「綏安。」
「怎麼了?」
我眯了眯眼,笑道:「明天你就是皇帝了,我就要叫你陛下了,趁著你還是肅王,多叫叫你的名字。」
燕裴失笑道:「於外人來講我是皇帝,可在你面前,我只是你的夫君,跪拜神明時,我求風調雨順,社稷長安,我也求良人回眸,能夠愛我千秋。」
燕裴把我擁進懷裡,夜風吹拂著他的青絲,纏上我的發冠。
我回抱住他的腰身,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我吻了吻他的頸側,燕裴渾身一僵。
情事上我總是羞於開口,可燕裴懂得我的隱晦。
燕裴不用我多說什麼,便全然明了,他牽著我回了寢殿。
……
錦衣華服堆疊在塌邊,交纏的呼吸充斥著床榻。
燭火不知何時燃盡了,察覺到我不願放他離開,燕裴輕咬我的喉結,嗓音沙啞:「還要?今日怎麼這麼粘人?心情不好麼?」
他瞧著我的神情,指尖輕撫我的眼尾:「你在不安?」
他猜著我的心思:「是怕我當了皇帝,我們之間就變了麼?」
不等我開口,他便道:「不會的。」
他俯下身,吻了我的心口,赤誠而堅定地說道:「清昭,我以我的性命,靈魂,我的全部起誓,此情長於青史,千年萬載,死而不朽。」
我喘息著,看著他明亮的黑眸,眼中濕潤顫聲道:「一個武將,那學的這些酸文……」
燕裴聲音不偏不倚:「哭得我心都要碎了,這皇帝我不當了。」
他不像在開玩笑,竟真的考慮起了不做這個皇帝:「傳位給十七弟就不錯,我瞧他寫的文章策論,才能不在我之下。」
我壓下心頭苦澀,勸道:「十七殿下才八歲,尚且年幼,坐不穩皇位的,新朝初定,此時你若撒手不管,這天下必定大亂,燕裴,你比我清楚,亂世狼煙會給百姓帶來什麼。」
燕裴眉頭皺了起來:「那就再等兩年,等他十歲,太宗皇帝就是十歲登位,不也創造出了太平盛世。」
我悶聲道:「那是皇位,是你說丟就能丟的麼。」
燕裴道:「這些天我被那群老臣吵得頭疼,整天彈劾這個彈劾那個,我有時候就在想,這麼喜歡彈,通通發配池州去彈棉花!」
話說得輕巧,可我和燕裴都明白,一旦踏入的權力的漩渦,除非身死魂消,否則別想全身而退。
就算燕裴不想當這個皇帝,那些支持他做皇帝的朝臣也不會輕易放他離開。
燕裴與我十指緊扣,緩緩動了起來:「你就放心做我的君後,攔在前面的不管是神是鬼,都有我在呢。」
離別將近,我放任自己沉淪,把所有的不舍都留在了這個夜晚。
——
19.離人淚
東方既明。
燕裴把沈雲灼從被窩裡撈了出來。
「起來成婚了,新郎官兒。」
沈雲灼神思迷濛,坐在床邊讓燕裴幫他穿衣服。
直到坐到鏡前燕裴拿起桃木梳子替他束髮,沈雲灼才醒過神。
他自然他聽見殿外還有大臣跪在那念《大齊禮祭》,以此提醒燕裴,他所做的一切都不符合祖宗規矩。
沈雲灼從不插手前朝之事,今日難得開口道:「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在同一天,這不合禮制。」
燕裴神情泰然自若:「他們不是不認同你君後的身份?我偏要你與我一同登上九層高閣,受百官朝拜,共享山河。」
沈雲灼清聲道:「綏安,君臣之間若是離心,必定國將不國。」
沈雲灼透過銅鏡看向燕裴深邃的眼眸:「太上皇在位時,苛捐雜稅眾多,百姓怨聲載道,如今涿州水患,青州山匪橫行,江山百廢待興。」
「綏安,你說過,你所求之事不過江山與我,我此生再也不會愛上第二個人了,你想要的已得其一,如今你該去開創屬於自己的太平盛世。」
燕裴唇邊笑意淡去,微微抬眸:「我要的盛世,是有你在的盛世。」
沈雲灼輕笑道:「我活的好好的,不就在這?」
燕裴薄唇緊抿。
二人心照不宣,但誰都沒有先開口。
半晌,墨發束好,沈雲灼撐著下巴,依然透過銅鏡看著燕裴,因為他不敢直視那雙透著痛楚和哀傷的眼睛。
沈雲灼語氣輕快地笑道:「大典禮儀繁瑣,出了這扇門恐怕就沒有時間吃東西了,你去幫我拿些糕點來吃。」
燕裴瞧著那一雙如水的鳳眸,喉頭乾澀,他一個字也不敢應。
沈雲灼眨眨眼,說道:「要當皇帝了就是不一樣,都使喚不動了,算了,我自己去拿。」
說著就要起身。
「沒有,」燕裴按住沈雲灼的肩,讓他穩穩噹噹地坐在椅子上,垂眸道,「沒有不一樣,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是你的夫君。」
沈雲灼話中笑意不減:「我要吃桂花糕。」
燕裴欲阻攔道:「宮中有許多糕點,可以換一個……」
「你允諾過我的一件事,我還沒用呢,」沈雲灼說道,「我就想吃桂花糕。」
燕裴聽出了眼前人的決絕,心上澀痛:「好,我去給你取。」
大典吉時將至,卻怎麼也找不見准皇帝,怕人心慌亂,太監承恩吩咐宮女太監挨個宮殿的去找。
最後,承恩在御膳房門口的台階上,看見了一身華服,對著一碟子桂花糕發獃的燕裴。
承恩一甩拂塵,碎步上前站到那人身側,弓著腰愁容滿面道:「誒呦我的殿下,外頭都翻了天了,您擱這兒做什麼?想吃糕點您知會一聲不就完了?」
燕裴拿起一塊糕點吃了一口:「難吃。」
聽他這麼說,承恩連忙就要把糕點拿走,吩咐御膳房做些別的,誰知,燕裴一口接著一口,吃完了一整碟子糕點。
君王心思難猜,承恩也不敢多問,拿過空碟子,便道:「大典快開始了,殿下隨奴才過去吧。」
燕裴望著湛藍色的天,低聲道:「他走了麼?我要不要在這再待一會兒,給他多些時間?」
承恩斂了聲,片刻輕嘆道:「奴才安排過了,沒人攔著,馬車裡也讓人放了金銀細軟,君後去了宮外,斷不會吃苦的。」
燕裴看著衣擺上錦繡華麗的龍紋,直覺的厭惡極了這身衣裳。
外頭響起了鐘聲。
燕裴不得不出現了,他起身,道:「以後你便侍奉御前,宮裡也不許再出現桂花糕。」
承恩垂首恭敬道:「喏。」
史書有記,
天昭元年夏,肅王於太極殿即位,稱天武帝。
——
又逢歲旦,宮中宴請百官。
這一年,燕裴治理水患,減輕徭役,整頓吏治,已初見盛世之景。
百官無不為這位年輕的帝王所折服。
政事上無可指摘,可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國祚,燕裴可愁壞了一眾大臣。
後宮不僅後位空懸,甚至連一位妃子侍妾都沒有。
君王沒有子嗣是動搖國之根本,宴席間又有人提及立後之事。
燕裴端坐高位,望著下面的群臣百官,冷聲道:「朕求你們留下清昭的時候,你們不允,現在你們又跟朕來要太子,朕告訴你們,沒有。」
不知是誰,找了容貌與沈雲灼相似的女子,送上了燕裴的床榻。
燕裴回房看見屋子裡多了一個人瞬間震怒。
他盯著床上怯怯發抖的人,一瞬間便明了,怒喝道:「什麼東西都敢扮作他的模樣擾到我眼前來了!」
那女子惶恐地跪到地上,垂著頭,駭得牙齒直發顫:「陛下,前人不再,您總不能日日沉湎,天下百姓都需要您啊……」
送她來的人說過,她眼瞼低垂時,像極了沈雲灼,這也是為什麼她敢頂著雷霆之怒說出這些指責皇帝的大逆不道之言。
她覺得那位君後拋棄了皇帝,是他蠢,自己聽話又有這樣一張臉,定會代替沈雲灼成為大齊的皇后。
燕裴看著跪在腳邊的的人,不由得愣了愣神。
可下一秒他就把人踹倒在地,怒火欺天地喝道:「別用這張臉做如此卑賤之事!」
燕裴咬牙切齒道:「來人!給我毀了她這張臉!永遠別讓我再看見她!」
女子臉上的血色剎那間褪去,她爬起身,揪著燕裴的衣擺,涕泗橫流:「陛下開恩!陛下開恩吶!」
女子很快就被聽令趕來的太監塞住嘴拖了下去。
燕裴問一旁的承恩:「是誰把她送來的?」
承恩看著燕裴怒紅的眼底,明白主事的人要遭殃了,他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燕裴直接親自到那老臣的宅邸,把那老臣吊起來抽了一頓鞭子。
要不是承恩攔著,燕裴能直接把人送下九泉。
燕裴革了那人的職位,還下令,此人三代子孫,不得入朝為官。
消息不過半個時辰,就傳進了京城官員的耳朵里,沒有人敢再去觸碰和「沈雲灼」三個字有關的任何事物。
夜已過半,燕裴拿著一壺酒坐在沈雲灼曾經住過的寢殿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淚眼朦朧。
他喃喃自語:「阿伊兒,你到底在哪兒呢?真就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
他喝的酩酊大醉,眨眨眼,好像看見了他的母妃,看見了小時候給他做風箏的老嬤嬤,還有那個總是古板嚴厲,卻會偷偷給他買糖的夫子,還有許許多多來而又去的人。
這些人穿的喜慶,每個人臉上都是和煦的笑。
「做得很好啊小綏安。」
「是啊,都成皇帝了。」
「日子很苦吧,吃顆糖吧。」
「……」
燕裴淚如雨下,這些人走向他,卻又路過他,沒有停留。
終於,他在洶湧人潮的盡頭,看見了那個一襲白衣的沈雲灼。
燕裴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忽然就斷了:「雲灼……」
沈雲灼手裡提著一盞燈,驅散了夜的寂冷。
他走到燕裴面前蹲下,琉璃燈在他腳邊發出灼灼華光。
燕裴看著眼前的人,啞聲道:「他們都走了,連你也要離開我。」
燕裴不敢去觸碰面前的人,他怕一碰這個人就消散在月色里了。
「今日歲旦,陛下何故在此傷懷?」
燕裴覺得自己實在是喝了太多酒了,這個幻像竟然能開口同自己說話。
他連忙擦去眼淚,整理褶皺的衣袖,不想把狼狽的樣子給沈雲灼看到。
燕裴話語凌亂,自說自話:「我只是……只是有些累,有些想你,但是我還撐得住,我也有在做一個好皇帝。」
燕裴有些委屈,眼眶泛著紅,聲音顫抖:「可是雲灼,我夢不到你……你離開這半年多,我一次都沒有夢到你。」
沈雲灼嘆了口氣:「陛下,時間久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燕裴倏的轉過頭:「你這話的意思是,你把我放下了?」
醉酒後的燕裴多了一些偏執的少年氣,他握住眼前人的肩膀,不願相信地問道:「我這麼大個兒,你說放下就放下了?」
沈雲灼看著他眼底的血絲,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滿目心疼。
他的愛恨在這個人身上都太濃烈了,他怎麼敢放下?又怎麼能放下?
可他不能說,他不能給他希望又親手斬滅。
燕裴有些困頓,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可他捨不得睡,他想再瞧瞧眼前的人。
沈雲灼坐到他身邊,把他的頭放在了自己的肩上,望向天上的月亮,哼起了一首江南小調。
柔腸百轉的曲聲飄然而落,燕裴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沈雲灼便也停了哼唱。
承恩從暗處走了出來,行禮道:「君後。」
沈雲灼扶著熟睡的燕裴,低聲道:「把陛下扶到床上去吧,夜裡風涼,莫染了風寒。」
二人把燕裴安置在床上,沈雲灼替他除去頭冠,脫了鞋襪外袍,蓋上錦被。
承恩又添了幾根銀碳讓屋子裡暖烘烘的。
其實沈雲灼沒打算出來的,他只想在角落裡看一眼燕裴就走。
可是他的陛下,在家家團圓,人人歡慶的日子裡,在一個冰冷的宮殿前獨自垂淚。
他到底是不忍心留他孤身一人,給了他這片刻的鏡花水月,醉酒幻影。
十七穿著夜行衣,進來提醒道:「該走了君後。」
沈雲灼不敢多做停留,囑咐道:「別告訴他我來過。」
承恩拱手:「喏。」
沈雲灼戴上帷幔,轉身離開,他不敢再做停留,他怕自己會捨不得離開。
承恩站在門口,目送著兩道身影融進夜色,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合上了房門。
殿內,床上本該沉睡的人,眼尾忽然滑落一滴熱淚,隱入墨色鬢髮。
——
20.
十七把我送到了驛站,吉祥已經等在那兒了,他躍下馬車,接過我手裡的琉璃燈:「掌柜的。」
我點點頭,轉身看向十七:「多謝。」
十七垂眸:「糕點很好吃,白哥很喜歡。」
我在江城開了一家糕點鋪子,來時送了一些給十七,我就知道他會送去給公孫白。
我道:「回去吧,別讓旁人起疑。」
十七欲言又止,問道:「以後……還回來麼?」
笑意僵在嘴邊,我輕聲道:「不回來了,斬不斷的離愁會讓人變得軟弱,會讓他坐不穩那個位置的。」
被人抓住把柄,甚至會丟了性命。
十七沒再多言,轉身離去。
回到江城後,我便斬斷了和京城那邊的一切聯繫。
也沒去打聽過京城裡的事,守著我的糕點鋪子,平淡地過著日子。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
適逢春雨,吉祥沒帶蓑衣斗笠,被雨從外面趕了回來。
他拿著絹布擦著身上的雨水,嘴裡說道:「掌柜的,城門口的告示欄貼了訃告。」
我正在算帳,聞言閉上眼,揉了揉眉心,有些倦怠地問道:「訃告?誰去世了?」
「皇帝。」
我猛的睜開眼:「你說什麼?」
吉祥喘著粗氣:「人半月前就沒了,咱們這裡京城遠,宮裡又是人都下葬了才把消息放出來,所以現在才傳到咱們這,聽說皇帝是遇刺中箭,用人參吊命好幾日,寫了遺詔,才咽氣的。」
我渾渾噩噩地起身,冒著大雨跑去了城門口,這雨來的凶急,街上的人都跑回家躲雨去了。
只零星幾個人攤販在頂著大雨收攤子。
我站在告示欄前,看著那個京城裡發出的訃告。
「天昭四年三月庚戌朔十八日丁卯,帝崩於太極殿,入葬北邙山干天陵……」
心口傳來一陣劇痛,我扶住一旁的石柱,大口大口喘著氣,分不清臉上的是雨還是淚。
頭頂擋來一把傘,有人扶住我,什麼也沒說,把傘塞進我手裡轉身就走了。
太過於悲傷,等我回過神想謝謝那人,卻發現早已尋不到那人的身影。
吉祥穿著蓑衣跑來,把我領回了鋪子。
「掌柜的,快去把濕衣裳換了,小心風寒。」
我像個行屍走肉一樣回了房。
急火攻心,加上著了涼,半夜我就起了高熱。
我靠坐在床邊,吉祥去叫了郎中來。
診脈開方後,吉祥又要忙著去廚房煎藥。
我啞聲道:「等等,把貢品香燭拿來,還有白日裡我讓你準備的那個牌位。」
吉祥把東西拿來放在桌上就去煎藥了。
貢品是一碟子瓜果,兩碟子糕點。
我起身去看那兩碟子糕點,一碟是棗泥酥,一碟是桂花糕。
我撐著桌案,看著那碟桂花糕,一瞬間,悲痛從心底席捲而來,我任由眼淚橫流。
「怎麼就……死了呢?」
「怎麼會呢?」
我無可奈何,怎麼也不明白,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故顯考燕氏之靈位。」
身後傳來一道嗓音,念著牌位上的字。
我渾身僵住,不敢回頭。
「給我準備的牌位?」
腳步聲靠近,人影晃在身側,一雙骨指分明的手拿起那塊牌位,瞥見桌上的糕點,來人嫌棄道:「我討厭桂花糕,別給我供這個,拿走拿走。」
我覺得心像是被細絲勒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起一陣銳痛。
我心如擂鼓,直起身看向身側的人,燕裴臉上褪去了青澀,輪廓更加硬朗,身上是無數次生死淬鍊出的沉穩淡然。
我訥訥地問道:「你是人是鬼啊?」
燕裴輕笑一聲:「那就看你是想要人,還是想要鬼了。」
他身上的竹香我忽然覺得有些熟悉,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了那個給我送傘的人,身上也是這個味道。
我仿佛劫後餘生,可喜悅過後,是無邊的憤怒。
我奪過牌位猛的扔了出去,砸在門柱上碎成了幾瓣。
「你早就在我身邊了對不對?為什麼不早些出來?」
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死了,這個人還躲在暗處看我笑話。
燕裴收起玩笑,垂下眼帘,低聲道:「我們分開太久了,怕你身邊已經有了別人,所以沒敢出現。」
他又道:「不過現在看來,就算是你有了喜歡的人,我也根本不會同意。」
我嗤笑一聲:「怎麼,你憑什麼不同意?你都是個死人了。」
燕裴擰眉:「你病的昏睡過去他都沒發現,要不是我偷偷來看你覺出了不對勁,去叫了你鋪子裡的夥計,你不知道還要難受多久,這人照顧不好你,我不會把你交給他的。」
我猛的撲進他懷裡,泣聲道:「燕裴,你太混蛋了,我難過的快要死掉了,你卻懷疑我心裡有了別人。」
燕裴把我緊緊摟進懷裡,顫聲道:「兩年前那個歲旦,你讓我放下,我以為……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一愣,哽咽道:「那個時候你沒喝醉?」
燕裴眼中落下了淚:「我不敢不醉。」
「我想多和你說說話,多看你兩眼,我只能裝醉。」
我哭的說不出話。
「天武帝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有公孫白輔佐新帝,這天下會盛世依舊,」燕裴小心翼翼地問我,「我們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分開了?」
我點頭:「嗯,不分開了。」
吉祥端來了湯藥,看見燕裴眼睛瞪得老大。
他看看地上碎掉的牌位,又看看眼前的大活人,臉色有些不太好:「人都死了,你再嫉妒,也不用摔人牌位吧。」
我忽然想起來,吉祥沒見過燕裴,他這是把燕裴當我的新歡了。
燕裴自然也明白吉祥的意思,他攬著我的腰,吊起眼梢道:「我善妒,就算牌位我也是不許留的,打今兒個起我就是你們鋪子的老闆娘。」
他揚起下巴,擲地有聲:「是正室。」又揮了揮手,「趕緊把那晦氣東西拿去燒了。」
人還活著,我再供牌位,卻是不吉利,燕裴的身份不能暴露,吉祥誤會也是好事,我便就沒有阻止解釋。
吉祥看我都沒說什麼,放下湯藥就把碎了的牌位拿走了。
燕裴真像是熬走了正妻的妾室,那做派,那神態,論誰來看了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等人走沒影兒了,燕裴端起湯碗:「來,喝了病好的快。」
我一口氣喝了個見底,苦的我想上吊,慌不擇路拿起了一塊桂花糕。
燕裴像被踩了尾巴:「不能吃!」
他奪過桂花糕放回去,義正辭嚴道:「每次跟桂花糕扯上關係就准沒好事。」
「可是太苦了,」我不知道他心裡怕成這樣,準備去拿一旁的棗花酥。
忽然一個吻落了下來,我腦中放白,苦也忘了,剩的那麼點「喪夫之痛」也煙消雲散了。
寡淡了三年,得了這一個吻,我便猶如久旱逢甘霖。
燕裴吻了一會兒,抬起頭,嗓音有點啞:「還苦麼?」
我喘著粗氣,咽了口唾沫,沒有遮掩道:「你去浴房洗一洗。」
燕裴還沒轉過彎,湊近自己的胳膊聞了聞:「我來之前剛在客棧沐浴過了,還熏了香,沒道理這就臭了啊。」
「那你等我半刻鐘。」
說完我拿著寢衣就去了浴房。
我收拾好自己後一回屋,就看見燕裴真就愣愣地待在原地等我。
我關了房門,放下門閂。
扯著燕裴的胳膊走到床邊把他推倒在床上。
燕裴撐起身子,喉結滾動:「清昭,你還在生病。」
我脫了鬆散的外袍,露出裡面大敞的寢衣:「我好了。」
我這病多半是病由心生,燕裴一出現,我感覺自己直接藥到病除。
燕裴忍得額角青筋凸起:「可是……」
我一條腿跪上床,膝蓋上頂,燕裴呼吸猛的加重。
「這三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我一邊解著他的腰封一邊問道。
燕裴自然知道我問的是什麼事,他眼眶熏了欲色,沙啞道:「我畫了你的畫像,掛在床邊。」
我輕笑出聲:「夜夜笙歌?那你剩下的東西,還能填滿我麼?」
燕裴眸色驀地一暗,扯過我的手腕,身形反轉,不過瞬息,就把我籠在了身下。
他滾燙的手掌探進我的寢衣里:「清昭,這個時候挑釁我,可不是明智的決定。」
燕裴把手從我身上抽了出來,他修勁的手指上沾染了清潤的色澤,他俯身而來,喃喃道:「等久了吧,是我的不是,這就給你。」
長夜漫漫,直到我筋疲力竭,一切方才結束。
——
21.
有燕裴這個老闆娘在,我直接當起了甩手掌柜。
畢竟燕裴能文能武,算帳算的比我快,遇見鬧事的,拳頭掄得更是比我快。
一天鎮子上陳鐵匠的兒子滿月,在我鋪子裡訂了兩筐喜餅。
燕裴用扁擔挑著兩筐喜餅跟在我身後去送貨。
陳鐵匠留我喝滿月酒,都是街坊鄰里,我也沒拒絕,帶著燕裴找了個角落坐下。
燕裴每天打理鋪子,來的客人見他眼生,問他是誰。
他逢人就說他是老闆娘,是我媳婦兒。
至於名字,燕裴的母妃姓江,他便自稱是沈江氏。
這來了不到一個月,整個鎮子都知道我已有家室,沈江氏。
燕裴討了杯酒坐到我身邊,看我一直在瞧陳鐵匠懷裡的孩子,便湊近了,低聲問道:「喜歡小孩子?」
我笑道:「還好,只是覺得很是可愛。」
燕裴問道:「那咱倆生一個?」
我想起他說過的那個秘藥,思索一番道:「唔,也好,你先把藥尋來。」
燕裴給公孫白去了密信,五日後帶著秘藥的雀鷹就落在了寢房的窗邊。
我摘下雀鷹腿上的瓷瓶,打開信箋看公孫白給寫的話。
「一顆便是一胎,若成,左手手腕會生出拇指大小的紅色印記,胎兒落生,印記隨之消失,萬般切記,前三月胎像不穩,不可行房。」
燕裴送貨回來時看見桌上已經被打開的瓷瓶和信箋,震驚道:「你吃了?」
我放下茶杯,愣道:「難不成這藥不是內服的?」
公孫白信上也沒寫啊。
我拿起瓷瓶道:「不過沒事,還有幾顆,怎麼用你告訴我。」
燕裴眉頭緊擰:「我是……我是打算……」
我不免問道:「打算什麼?」
燕裴頹然地坐到椅子上,一臉愁容:「我是打算這藥我來吃,懷孩子很辛苦,生孩子更辛苦,這罪我沒想讓你來遭。」
他道:「你喜歡孩子,我給你生不就行了?你什麼都不用做,十個月後等著抱孩子就完了。」
我失笑道:「這是什麼話,就算你來生,我怎麼可能也什麼都不做。」
燕裴悶著聲不說話。
我挑了挑眉:「照你這麼說,現在孩子是我來懷,你準備除了床上使勁,別的就什麼也不做了?」
燕裴立刻抬起頭反駁道:「怎麼可能!是你,吃穿住行那樣不得精細著來,我皮糙肉厚的挨得住,你那腰我一個巴掌都快能蓋住了,我都不敢想裡面怎麼再塞個娃,更不敢想生孩子的時候該怎麼辦,一想我都心驚肉跳的。」
燕裴起身去床上搬被褥:「不行,這兩天咱倆先分房,等你吃的藥褪下去再說。」
我把藥瓶收了起來,關上房門,按著燕裴的肩膀把他壓在了床上:「費什麼勁呢,還分房?你忍得住麼你。」
燕裴死死揪住衣襟:「不行!」
我覺得渾身直發熱,偏偏燕裴力氣大,我拗不過他。
我鬆開他,站在床邊氣道:「好,那藥有助興的東西在裡頭,我現在難受的不行,你是打算讓我去找誰?秦樓楚館裡的小倌兒?到時候懷個野種出來你養是不養?」
燕裴一聽,直接翻身坐了起來:「我不知道那藥這麼磨人。」
他坐在床邊把我拉進腿間,手忙腳亂地脫我衣服。
「心肝兒別急,馬上就讓你懷。」
將近兩個時辰,身上的灼熱才褪下去。
燕裴從背後摟著我,手蓋在我的肚子上:「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我倦怠地搖了搖頭:「沒有。」
燕裴打來水替我收拾乾淨,又去浴房洗了澡才上床睡覺。
五六天過去了,手腕上一直沒有紅色印記出現,我不放心地想再吃一顆,燕裴嚇得差點連瓶帶藥吞進肚子裡去。
我只好作罷,靜觀其變。
半月後,一個清晨,我習慣地撩開袖子瞅了一眼手腕,入目是一個小小的紅色海棠花紋。
我揉了揉,發現那印記沒被擦掉。
我心中歡喜,揚聲道:「沈江氏!」
燕裴一個箭步衝進屋裡:「怎麼了?」
我沖他笑道:「成了,你要當爹了。」
燕裴想被人當頭棒喝,直接愣在原地。
「懷……懷上了?」
我把手腕遞給他看:「今早上剛發現的。」
燕裴慌亂的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了。
他蹲在我面前,摸著我的肚子,眼眶泛紅:「但願是個聽話的小傢伙兒,別讓你太遭罪。」
吃飯時我問他:「孩子叫什麼你想好了麼?」
燕裴道:「我想了兩個,男孩就叫沈定野,女孩就叫沈月安。」
他抬頭看我:「怎麼樣?」
我贊同道:「不錯,想的還挺周到。」
燕裴笑笑,給我加了塊金絲糕。
肚子顯懷時,燕裴把鋪子給了吉祥,暗中帶我回了京城。
小野是第二年春天出生的,公孫白守在一旁,過程無驚無險,很順利。
倒是燕裴在一旁臉色慘白,幾度要暈過去了。
孩子被奶娘抱走照顧,燕裴握著我有些泛涼的手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沒事了,公孫白都說我沒大礙,你還擔心什麼。」
燕裴那眼淚一個勁的往下掉:「我就是……就是心疼。」
我鼻子發酸,抬手抹了抹他的眼淚:「好了,去看看奶娘喂完奶沒有,把孩子抱過來我看看。」
燕裴緩了緩才起身出去。
我沒告訴他,其實我還想再生一個,跟他姓。
看他那樣,一時間應該是不會同意的,得緩個一兩年,等小野大一大再跟他提這個事。
若實在說不通,大不了再來一次霸王硬上弓。
日子一天天過著,沈定野五歲的時候,我才有了第二個孩子。
還是我瞞著燕裴吃的藥。
燕裴知道的時候就要揮刀自宮,他咬著牙:「我現在就找刀剁了這孽根!」
我連忙道:「你要成個太監了,那我以後怎麼辦?」
也不是剛成婚那會兒了,我食髓知味,已經離不開床笫之事了。
燕裴忍的眼睛都紅了:「清昭你這是想要我的命,你肚子上的那道疤好不容易才淡下去。」
我道:「公孫白做的藥很管用,生孩子的時候我沒覺得多疼,真的。」
我去拉他的手:「就要兩個孩子,以後再也不生了,好不好?別生氣了。」
燕裴深吸一口氣,穩住了情緒:「你是我祖宗,我哪兒敢跟你生氣啊。」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草率了,抿了抿唇問他:「一直都是我喜歡孩子,你從來沒說過是你想要,燕裴,你是不是壓根兒不想要孩子啊。」
燕裴愣了一下,走到我身邊把我摟進懷裡:「瞎想什麼呢,我怎麼可能不喜歡孩子?沈定野兩三歲的時候都快騎在我脖子上拉屎了,我都沒捨得揍他一下,我多愛他呀我。」
我被他逗笑了。
燕裴吻了吻我的耳尖:「我是心疼你,我的心肝兒。」
心上溫軟,我輕聲道:「那就好好愛我。」
燕裴嘆息笑道:「自然,沒有人比我更會愛你了,你肚子裡那個,還有外面在池塘里喂魚的那個都比不過我。」
我抬起頭:「等等,你說小野在哪兒?在幹什麼?」
「池塘里,喂……喂魚啊。」
等我出去的時候沈定野已經把自己泡在池塘里撲騰半天了。
我怒不可遏:「燕綏安!你放他一個人在池塘里喂魚?」
燕裴一隻手把濕淋淋的沈定野拎了起來:「池塘里的水就到他的腰,你放心,不會有事的,真有問題自然會有人出來救,再說了,男子漢大丈夫,嗆兩口水沒事的。」
沈定野還附和:「男子漢大丈夫!」
我眼淚直接嚇出來了。
燕裴見我要哭了,立馬慌了:「清昭……」
我吸了吸鼻子:「去把小野的濕衣服給他換了。」
我轉身進了屋。
換好衣服,父子倆做賊似的蹭到我身邊。
燕裴:「心肝兒,別生氣了。」
沈定野趴在桌上,鸚鵡學舌:「心肝兒,別生氣了。」
燕裴一巴掌拍他後腦上:「你不能這麼叫,你得叫父親。」
「哦,好的吧,」沈定野揉揉後腦勺,瓜頭瓜腦地說道,「父親,別生氣了。」
「我今天跟十七師父學了劍法,爹爹要是再惹你生氣,我就幫你教訓他。」
燕裴氣不打一處來:「嘿你個矮冬瓜,個兒還沒我半截槍桿高呢,就想兒子打老子了?」
他摸了摸沈定野的頭:「不過知道保護父親,爹爹還是要誇你的。」
沈定野攥著小拳頭:「我不僅要保護父親,我還要保護我還沒出生的妹妹。」
他又補充道:「哦,還有可能是弟弟。」
燕裴琢磨出不對勁:「小崽子都比我知道的早?」
我瞥了燕裴一眼,他瞬間偃旗息鼓。
看著沈定野和燕裴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我實在生不下去這口氣,我把這口氣嘆了出來,說道:「去找你公孫叔,讓他給你調碗薑湯喝。」
沈定野爬下椅子,邁著短腿出去了。
等屋子裡安靜了,我道:「這第二個孩子姓什麼?」
姓燕還是姓江?
燕裴默了默,說道:「姓江。」
我明白燕裴的顧慮。
如果姓燕,孩子長大以後,還不知道要給他帶來什麼腥風血雨,我和燕裴也不能一直護著他們。
——
22.
月安出生的的時候,燕裴和沈定野趴在床邊,四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這心口又酸又漲,開口道:「我這還沒死呢。」
燕裴眼裡的淚要落下來了,他拍拍沈定野的小屁股:「去看看妹妹去。」
沈定野抹著淚, 屁顛屁顛去找妹妹了。
燕裴似是心裡還不踏實:「清昭,你必須要答應我,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允諾道:「我答應你, 真的最後一次。」
他拿著絹布幫我擦著額頭上的汗:「我就這一條命,你別再嚇唬我了, 那一盆盆的血水,看的我快死了。」
天武帝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他大破戎狄,勤王救駕的事跡,已經被傳的神之又神。
世人口中所向披靡,無堅不摧的人, 我不過是掉了一滴淚,身上多道傷疤,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就痛彎了腰。
我握住他的手:「我會照顧好自己, 不會再讓你擔心難過了。」
燕裴又哭又笑的,擦去眼淚俯身吻了我的額頭。
——
酒釅春濃,轉眼江月安都兩歲了。
沈定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穩, 跟在妹妹身後就怕她出點什麼事,比我和燕裴看的都緊。
我躺在藤椅上曬著太陽。
燕裴端來一碗紅豆沙, 我坐起身接過,看著遠處的兩個孩子:「我猜,月安出嫁那天, 哭的最傷心的就是小野。」
燕裴站在一旁聽了這話,便側頭問:「為什麼不是我?」
我掀了掀眼皮,道:「瞧你那出息, 月安出嫁的時候你都多大年紀了, 再說了, 又不是我出嫁, 你哭什麼?」
燕裴失笑,抬手撫摸著我的墨發:「是啊, 沒有誰比你更重要了,我們會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等孩⼦們大了, 離開我們⾝邊, 相伴到最後的, 還是你我。」
我喝了⼀口甜⾖沙, 心⾥滿足, 說道:「那你要一直在我⾝邊。」
燕裴允諾道:「當然, 黃泉奈何亦伴君身側。」
——
年歲漸⻓, 一⽇我問燕裴:「可還覺得有未竟之事?」
燕裴握著我的手, 笑嘆道:「我得我的神明偏愛,此⽣已無憾事。」
——
23.後記
輿圖換稿,千年不過瞬剎。
人們發掘天武帝陵寢時,發現棺槨里竟然沒有屍⾝,只有⼀個錦囊,裡面裝著兩段紅繩所系的青絲。
史書上,這位皇帝⽣平充滿了傳奇⾊彩, 他一生未曾⽴後。
但結髮的錦囊代表了這位皇帝早已成婚。
考古人員翻遍正史,野史, 都沒找出一句對這位皇帝髮妻的描述。
人們都在猜測這位被隱藏在青史背後的「皇后」是何等品貌容姿時。
一位考古人員在陵寢⾥找到了⼀封家書,信箋早已破敗不堪,只尋得天武帝對髮妻的⼀句稱呼。
「阿伊⼉。」
又言。
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