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我想了很久,最後我對著爸爸和張阿姨大聲說:「我想和爸爸、媽媽、張阿姨一起生活!」
仿佛是什麼笑話,他們抱著我笑成一團。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如果那是笑話,那也是地獄笑話,然而這地獄笑話卻一語成讖。
媽媽最終是知道爸爸和張阿姨見面的事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發覺的。但她沒有扔掉我的寄居蟹和海螺殼,也沒有殺掉我,說明她不知道我瞞著她。
沒有我想像中的歇斯底里,她收拾了行李帶著我去了外婆家。
「你怎麼回來了?」外婆很驚訝。
「張凱他有別人了。」媽媽一下就哭出了聲,她撲進外婆的懷裡,像個孩子。
「小咪,去房間裡玩。」外婆幫我抱起裝寄居蟹的魚缸,把我推進房間,關上門。
寄居蟹從沙子裡好奇地探出腦袋,它剛剛蛻去了皮,正吃著蛻下的紅色硬殼,像嚼著同類的屍體。
外面是媽媽壓抑的哭聲,我把耳朵附在門縫,不想錯過任何一點細節。
「你有什麼打算?」外婆說話的聲音很嚴肅。
「我要和他離婚,我要讓他凈身出戶!」
「小咪跟誰?」
「跟我!」媽媽斬釘截鐵。
「哼哼!」外婆冷笑幾聲,「張凱這麼多年有幾個錢?就算凈身出戶,你也只有一套他單位分的破房子。小咪也快九歲了,她以後上初中高中大學,有的是要花錢的地方,你養得起她?」
媽媽囁嚅了幾聲,我聽不太真切。
外婆突然暴喝:「你說你要嫁他時,我就不同意。他除了那張臉還有什麼?現在好了,他嫌棄你,不要你,你撈著什麼了?你好好照照鏡子,這些年你老得太快了!有哪個男人會選一個離婚帶娃的老女人?」
「我能怎麼辦?」媽媽嗚嗚地哭著。
「我要是你,我就不會給外面那個女人騰位置,我要留著他,拴著他,他們這輩子都別想丟下我!」
當晚我睡在外婆家,媽媽獨自回了家,她說大人之間有事要聊,小孩子不方便聽。
我抱著魚缸晃晃蕩盪,才發現寄居蟹又大了一圈,它鑽進了一個更大的海螺殼裡,外面是它吃剩的螯腳。
沒多久我們搬了家,是一套在市區里的新房,採光極好。
一百二十平,三個房間。媽媽一間,我一間,爸爸一間,他住在主臥,偶爾張阿姨過來,她和爸爸共用一間。
張阿姨來的第一天晚上,她抱著一個魚缸,裡面裝著一隻巴掌大小的紫色寄居蟹,是我原來那隻的兩倍大。
她說這隻寄居蟹是送我的第一份禮物,第二份禮物是我馬上就可以去私立學校上學了,讓我好好學習,以後像她一樣當個女強人,想買什麼都能買。
爸爸站在一旁呵呵傻笑,媽媽說是去跳舞,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沒回家。
我把張阿姨送的寄居蟹挪到了自己的魚缸,一大一小,它們能成為朋友吧。
晚上我被兩道極有規律的「吱吱」聲吵醒,是寄居蟹的叫聲。
我打開燈,那隻紫色的寄居蟹探出了身體,兩隻紫色的螯腳鉗住了紅色的那隻,正在啃食,它的身體被完全拖出殼,頭已經沒了。
我養了三年的寄居蟹死了。
一股涼意瀰漫到全身,我想告訴爸爸。我擰開門,赤著腳朝他的房間跑去。
5
我看見了媽媽。
月光下,她一襲紅裙,濃密的黑髮披散在後背,隱隱可見幾簇白髮。她一手提著刀,一手攥著拳,似乎在忍耐些什麼。
冰冷的瓷磚刺得我腳心發疼,「媽媽。」我站在她身後小聲道。
媽媽回過頭,淚水暈染開她的眼線,在臉上留下幾道黑黑的痕跡。我這才注意到她化的是全包眼線,和張阿姨一樣。
媽媽大口喘著氣,胸腔起起伏伏,像夜晚難以捉摸的大海。
好一會兒,她走向客廳,把刀輕輕放回果盤,又過來牽起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冷得我打了個哆嗦。
那天晚上,媽媽和我睡在一起。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她不斷念叨著:「你要好好學習,我的女兒一定要比她強……」
我的成績一直很好。
在轉學前就是班上第一名,進入私立學校後也沒掉出過前十名。
升上高中後,我順利進了重點班,開始住校。
可惜學校寢室不能帶寄居蟹,我只能拜託媽媽幫我好好照顧它。
「溫度不能太低也不要太高,不要給它喝自來水,每天給土裡噴噴水保持濕度。注意事項我給你寫紙上了。」
「怎麼這麼麻煩?」媽媽皺眉,掃視著那頁紙,「比養你還費事。」
「那你交給爸爸吧。」
「他?」媽媽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可沒時間伺候你的螃蟹,他得去伺候好你張阿姨。」
「是寄居蟹。」我強調道,試著把話題轉移開。
媽媽還是自顧自說開:「張芬最近真是越來越過分,厚臉皮住進我們家,家用怎麼還越給越少了……」
嚴格意義上說,這個家不是我們的,是張阿姨的,房子是她買的。
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難以為外人道的協議。
剛開始,張阿姨是晚上來我們家,白天一大早離開,她很少和媽媽打照面。後來,張阿姨直接住了進來,但因她經常出差,我們也很少見到她。
那時我還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直到我發現小區里沒有小孩願意和我玩。
他們的父母總會在我加入時,用合理的理由拽走他們,大人們看我的眼神鄙夷又同情。
一次我忍受不了,拉住一個落單的小女孩問緣由。
我記得,她看我的目光很清澈:「我媽媽說,你爸爸吃軟飯,你媽媽窩囊,等你長大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我不會和你玩的!」
「那張阿姨是什麼?」我不懂那些評價的具體含義,只發現漏了她。
小女孩皺眉,眼睛左右轉了轉,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樣。
「包養你們一家的富婆!」
我聽懂了這句話,卻有些疑惑。
電視劇里常演,男人拋妻棄子在外包養小三,可張阿姨是女人,她怎麼會包養我們一家?
我問媽媽這個問題時,她正在剁大棒骨,「噠噠噠」刀和菜板碰撞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一聲沉悶,刀斜斜地立在菜板上。
她轉過頭盯著我,淺淺勾起笑容:「這怎麼算包養呢?她才是那個不要臉的小三,是我把你爸爸賣給她了。」
她噗嗤一下笑出聲,不屑道:「她啊,為了讓我和你爸爸離婚,居然願意送我一套房。我本來是想同意的,但你外婆點醒了我。」
「我嫁給你爸這個窮光蛋這麼多年,付出了大好的青春,到頭來什麼都沒有。沒了美貌,沒了工作,我還要養你,一套房就夠了嗎?」
媽媽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為了你,我和她做了一筆交易。她不僅要把房子送給我,還要把你轉到私立學校,負責你一直到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等到你滿十八歲,我就和你爸爸離婚,同時她要把這套房過戶給我。」
媽媽緩緩蹲下,直視我,冰涼的手撫摸上我的臉:「所以,小咪啊,你一定要給媽媽爭口氣!你以後一定要當個女強人,媽媽這口窩囊氣才能出得去。」
她似是想起什麼,拇指和食指用力夾起我的臉頰,像寄居蟹夾我的力道。
我忍著痛,等她鬆手。
6
高中住校給了我一席喘息之地,但並沒有事事順意。
我的樣貌漸漸長開,爸媽的美在我臉上奇異地融合,但那些關注卻讓我本能地不適。
我害怕他們發現我家的秘密,我害怕他們的評價。
他們會怎麼看我們?小白臉?窩囊廢?傍富婆?
下晚自習的時間,一個紅著臉的男生在回寢室的路上攔住了我,他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和一張摺疊整齊的彩紙。
這是我隔了兩天後,再次收到的和戀愛有關的事物。
「張咪樂同學,我喜歡你。」
說著,他把巧克力和紙片塞到我手上,轉身跑進一群男生中間。鬨笑聲從人群中炸開,我感覺渾身不自在。
「喲,張咪樂,又有人給你表白啦?」楊敏走到我身邊,斜著眼在我手上轉了一圈後,扯起一邊嘴角,「我不喜歡吃這個牌子的巧克力,等下你可別分給我。」
楊敏和我上下鋪,她應該是討厭我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她總是穿著鞋,把腳踏在我的床鋪上。
每當我讓她注意時,她會甜甜地沖我一笑,吐吐舌頭說下次注意。
可下次還是一樣。
我不喜歡和人吵架,爸爸和媽媽的爭吵幾乎貫穿了我十六年的人生,可他們的問題還是生了根發了芽。
吵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猙獰的面容也沒有威懾力。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在她踏腳的那個位置墊上了一塊毛巾。不到一周,那個毛巾上的腳印越來越清晰,像一塊黑斑拓在那裡,成了我私人空間的污漬。
我把那張紙片隨手扔進垃圾桶,留下了巧克力。
我習慣把食物分享給室友,我想盡力向她們表達友好,融進她們,期望她們能邀請我一起去食堂吃飯。
寢室的走廊里傳來她們熟悉的笑聲,我被她們感染,拿著巧克力加快了步伐。
快到門口時,楊敏的聲音響起:「她不會真的以為自己很受歡迎吧?」
我站定在黑暗的走廊,直覺楊敏口中的「她」是我。
「現在男生們都在打賭,誰拿下她誰就能得到最新款的 AJ。」
「哇!下那麼大的注啊?」
「是啊,她還在那兒瞎顯擺,把男生送她的東西分來分去,我們又不是買不起。她真當自己是公主啊?」
接著,一陣嘲笑聲從寢室里傳出。
我愣在原地,不自覺地捏緊了巧克力。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從未有過炫耀的心思,為什麼楊敏會這麼說我?她們為什麼會笑?難道她們內心也是這麼覺得的嗎?
是我分享時說話的方式不對,還是笑起來的表情有些僵硬,讓她們感覺不舒服?
「噓,你們小聲點,別讓她聽見了。」
「是喔,說不定她現在就站在門口偷聽呢。」
床鋪「吱呀」地響動起來,這是下床時的擠壓聲。我快步跑到樓梯口,隱身在牆角,稍一驚動就縮回寄居的殼裡。
「就算她聽見了我也不怕。」楊敏的聲音高亢,「膽小怕事,連吵架都不敢。」
最後巧克力和紙片享受了同等的待遇,也許無論我分享什麼,她們都不會邀我一同吃飯。
等到學校熄燈,我打著電筒進了寢室,楊敏如往常一樣叫我不要打擾她休息。
我調低電筒亮度,把光源小心地壓在地面,卻見那條印著腳印的毛巾掉在地上。
剛換的床單上多了一塊明顯的黑斑,拓在那裡,像在嘲諷我的懦弱。
7
「小咪,看爸爸給你買了什麼好吃的!」
爸爸朝我挑了挑眉,把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塑料袋遞到我面前。也許是為了補償讓我提前從學校回家,裡面裝滿了我愛吃的零食。
自從張阿姨住進家裡,爸爸就不再限制我吃零食,好在我沒有遺傳他的過敏體質。
「你張阿姨工作忙難得回家,一會兒好好表現,說不定有獎勵哦。」爸爸壓低音量,把零食塞進我懷裡。
張阿姨站在客廳打趣:「少給小咪吃這些膨化食品,女孩子發胖會不好看的。」
我看向張阿姨,她的眼睛下面一片烏黑,顯然最近沒怎麼睡好覺。
媽媽說,張阿姨的生意最近遇到些問題,當然最主要還是給我抱怨她給的家用越來越少。
「可以吃飯了。」媽媽站在餐廳朝我招手,她從廚房端上最後一道硬菜——醬大棒骨,這是張阿姨最喜歡吃的菜。
我們一家四口坐在桌上,張阿姨誇讚媽媽的手藝好,媽媽臉上掛著笑勸她多吃。
張阿姨從包里掏出一個最新款的蘋果手機,獎勵我升上重點班。
爸爸伸手握住張阿姨的手,對我說:「快謝謝張阿姨。」
張阿姨看向爸爸,眼裡全是濃情。
「謝謝張阿姨!」我雙手接過手機,熱情地喊著。
我的眼角飄向媽媽,她依然和煦地笑著。見我正在看她,她遞給我一個空碗,讓我去廚房給張阿姨添飯。
我捧著碗,繞過橫在餐廳和廚房之間的魚缸,轉身看見爸爸、媽媽和張阿姨像是坐在寄居蟹的沙土裡,紫色的寄居蟹踩著他們的影子歡快爬行。
他們都變成了寄居蟹。
張阿姨掠食了爸爸的愛,寄居在他尚未兌現的結婚承諾里。爸爸媽媽一起掠食著張阿姨的錢財,寄居在她的房子裡。
他們背著這副掠食來的鎧甲,逐漸畸形。
就像我養的那隻寄居蟹,沉重的海螺殼讓它的左螫腳慢慢變得比右螯腳大,但它絕不會從殼裡出來。
但我不想當寄居蟹,那我是什麼?我還沒有答案。
做完習題已經是凌晨一點,我打開臥室門準備去洗漱,穿過客廳時我聞到一陣濃郁的煙味。抬頭見陽台白色窗簾後有兩點微弱的紅光,張阿姨和爸爸正靠著護欄聊天。
「就不能不賣這套房嗎?」爸爸的聲音低沉。
「現在外貿不好做,我資金鍊斷了。我在這個小區再給你們租一套,等這個難關過了,我再買回來。」張阿姨的頭靠在爸爸肩上。
「我是同意的。可當初答應了李明娜,這房子要過戶給她,現在她可能不會同意。」
「她有什麼資格不同意。」張阿姨冷哼一聲,「我白養了她這麼多年,她應該自己找份工作出去養活自己。」
「哎,她當了這麼多年家庭主婦了,誰給她工作啊。」
張阿姨把煙頭猛地擲在地上,帶了幾分怒意:「張凱,你是在可憐她嗎?你搞搞清楚要不是為了你,我怎麼可能同意她的提議!」
爸爸一把抱住張阿姨,任她亂踢亂咬。
一會兒張阿姨平靜了下來,爸爸捋著她捲曲的頭髮,聲音放輕:「對了,小咪說她英語最近有些跟不上,得報一個輔導班。」
張阿姨一把推開爸爸:「前段時間才給她報了數學班,她如果不是讀書的料,乾脆早點出去打工賺錢。我還有兒子要養。這段時間,你可別問我要錢了,追債的快堵上門了!」
我看著爸爸寬厚的肩背,突然嚴重地喘不上氣。我的成績很好,根本不需要報輔導班。
爸爸又一次打著我的幌子要錢。
第二天一早,張阿姨接到生意上的電話就匆匆出門。
爸爸從張阿姨碗里拈起那枚她來不及吃的水煮蛋,突然道:「張芬要把房子賣了。」
正悶頭吃包子的媽媽抬起滿是憤怒的臉:「憑什麼?當初說得好好的,我不同意!」
爸爸嘆了口氣:「你不同意有什麼用,房本上的名字不是你。」
媽媽的憤怒凝固在臉上,半天沒有說話,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氣,她轉頭看向我:「那小咪讀書怎麼辦?她是不是也不打算給學費了?她不是最聽你的話嗎?怎麼了,你留不住那個女人了?」
爸爸看我的眼神有些慌亂,他清了清嗓子:「小咪,你先回房,大人聊天小孩子不方便聽。」
我本就不想聽這些事,起身就走。
媽媽一把拽住我的手,嗓音有些尖銳:「她馬上十七了,再一年就是個成年人了。有什麼不能知道的?你當你那點醜事,她不懂嗎?」
爸爸有些尷尬,最終他在媽媽的冷笑中敗下陣來。媽媽想讓我坐回原位,我還是直挺挺地站著,無力地表達著我的拒絕。
她對我翻了個白眼,沒有再堅持。
「我查了下她的帳戶,現在還有兩百多萬。但她的虧空搭上這套房子都不夠填,她是真沒錢了。」爸爸有些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