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蟹完整後續

「那你就等著她把錢和房子都拿去堵窟窿嗎？小咪還要上學呢。」媽媽牽起我的手。

「我有什麼辦法。」爸爸攤在椅子上，眼睛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媽媽的五指逐漸收緊，我的手掌很痛，只能忍著不出聲。如果我抽出手，只會得到她瘋狂的抽打。

媽媽不允許我對她有任何的拒絕。

過了很久，媽媽終於放手，血液湧進我僵麻的手，我的手恢復了知覺。

媽媽仰頭盯著我，眼裡是我看不懂的神情，她讓我收拾行李早點返校，即使才周六。

把我送出家門時，她的手在我臉上摸索一陣：「小咪，媽媽是世上最愛你的人，你知道嗎？」

「知道。」

一個月後，早自習上。班主任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辦公室，裡面坐著兩個警察。

「認識張芬嗎？」

我點頭。

「她失蹤了。」

8

張阿姨一個月沒有和她的家人聯繫，她的兒子報了案。

警察很快查到我家，爸爸提光了張阿姨帳戶里所有的錢，現在他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沒人知道他在哪兒。

警察直接上門詢問媽媽：「李明娜女士，你知道張芬女士和你丈夫之間的關係嗎？」

媽媽屈辱地低著頭：「知道。」

「你和張芬女士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

「最近一個月你有沒有見過她？」

「見過。她在我家吃飯。」媽媽看向我，又補充了一句，「我女兒也見過她。」

「噠」地一聲，我的手掌一輕，剛才還在我指尖爬行的寄居蟹一下子落在餐廳木桌上，海螺殼上的水鑽和木頭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它一下子縮進殼裡，似是受到了驚嚇。

這個蟹殼是我上周去香港給它新買的，紫色漸變，上面均勻地貼著水鑽。讓它從陳舊的殼裡換出很是費事。新殼要用海鹽水泡半個小時，再調試好水溫，之後便是把它擱置在黑暗的環境里，等待它換居所。

真是脆弱又敏感的動物。

「好漂亮的寄居蟹啊，是你的寵物嗎？」一個面容溫和的女警坐在我旁邊，好奇地看著那隻殼。

「嗯，張阿姨給我買的。」我把殼翻轉過來，蓋住了它的出口。

「她對你很好吧？」女警的眼睛充滿探究。

「嗯。」我看著她，像所有未成年人該有的樣子，茫然無助，順從點頭。

「那你知道她會去哪兒嗎？」女警緊盯著我。

我避開她的目光：「只有爸爸知道。」問題又繞成了死結，沒人能聯繫上爸爸。

女警盯了我許久，她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如果你想到了什麼，隨時聯繫我。」

警察走後，家裡只剩我和媽媽，我第一次感覺這個房子這麼大。她坐在客廳沙發上，遙遙望著坐在餐廳的我。

「小咪，你想出國嗎？」

我的心臟不可控地狂跳起來，我想，我做夢都想。我想離開這裡，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我想重新開始。

還未等我回答，媽媽繼續道：「你爸爸都安排好了，我們先去香港換匯，然後直飛加拿大。」

「你也要去嗎？」我有些驚訝，媽媽不是一個願意離開熟悉環境的人。

「嗯，媽媽和你一起過去，我做飯照顧你。」媽媽起身朝我走來，「你只要好好讀書，以後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就是別找像你爸的。你一定要比那個女人強！」

媽媽拉著我的手，仰視我，如今我已高她一個腦袋：「媽媽的下半輩子就靠你了。」

「噠噠噠」餐桌上的寄居蟹伸出螯腳，慢慢向我靠近。我自然地把手從媽媽手中抽出，一把抓起它，把它放進玻璃魚缸里，蓋上蓋板。

「好的。」我微笑。

媽媽明顯鬆了口氣。

脆弱又敏感。

9

為了協助警察調查，老師給我批了一周假。

當我拉著行李回到寢室，那塊新墊的毛巾還是掉在地上，床單上的鞋印邊還有新鮮的泥土。

最近下著小雨，學校花圃里的泥土鬆軟了不少，楊敏一定是把鞋特意踩進花圃。

她是該有多厭惡我，才捨得讓鞋變髒啊。

可我還是不知道，到底哪裡得罪了她。

我坐在書桌前，給楊敏寫了一封求和信，把它放在床單的鞋印上，再掏出一顆紅彤彤的蘋果，放在信上。

這是我回學校時專門去進口水果店裡挑的，這個品種叫 Empire，是 1945 年在紐約州研製成功的，紅寶石色，甜口多汁。

我想這份禮物足以表達我的誠意。

回到教室，生物老師正在科普一種漂亮的海洋生物——藍環章魚。

它是太平洋海域中很小的章魚品種，身體只有高爾夫球大小，卻是世界上毒性最強的生物之一。遇到危險時，它身上的環會發出耀眼的藍光。

我從未見過這麼美麗又有攻擊性的生物，一下子就被它吸引。

我偷偷掏出手機搜索了下，網上是有售賣的，我立刻下單，迫不及待地想擁有它。

晚自習結束，我一如往常地呆在教室里刷題。

最近家裡的事情過多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上個月的月考掉到班上三十名，照此下去我還怎麼離開這裡。

突然救護車的警報在學校響起，人聲喧囂，仿佛有人尖叫，樓道里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我衝出教室，一個男生正高舉著手機，大家睜大眼睛不斷圍向他，手機螢幕里鮮紅的血覆蓋了半張照片。

「這是誰的血？誰死了？」有人驚恐大喊。

「高一（一）班的楊敏，她從床鋪上摔下來，後腦著地！」

我背起書包就往寢室趕，救護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我想楊敏應該還是有救的。

班主任臉色蒼白地站在寢室門口，另外兩個室友蹲在一旁，身體抖得像篩子。寢室里，一灘鮮紅的血跡印在地上，空氣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楊敏的顱骨粉碎性骨折，在 ICU 住了五天，留下了偏癱失語的後遺症。她的父母懷疑是我想害楊敏，叫來了警察和記者。

一時間我成了學校有名的「壞種」。

「你是想殺她吧？」我接受了記者的訪問。

「沒有，我想給她道歉。我給她寫了信……」

迫於輿論壓力，學校放出了我寫給楊敏的求和信，我的膽戰心驚和小心翼翼全袒露在網上。沒多久，風向逆轉——楊敏成了「壞種」。

霸凌者自食惡果。

學校賠償了楊敏父母一筆錢，還專門開了堂反校園霸凌的講座。

寢室里的血跡被阿姨清理走，空氣中有淡淡的清新劑香味，我的床單整潔一新，上鋪早已搬空，仿佛楊敏從不曾存在。

10

在我收到藍環章魚的那天，加拿大的簽證也下來了。

媽媽的手腳不停，家裡已經打包好了兩個包裹。我把寄居蟹從魚缸里清理出來，掃走底部的沙土，往裡灌水。

媽媽瞥了一眼桌上透明水袋裝著的章魚，一臉嫌惡：「我們都要走了，你還買這玩意幹嘛？快去把你的東西收拾好。」

我帶好加厚的塑料手套，小心地把水袋解開，媽媽有些不耐煩，衝到我面前想搶走它。

「別動！」我大吼，「它有劇毒！會死人的！」

媽媽身體一僵，手停在水袋兩邊，一動不動。

我繞過她，小心地把章魚倒進魚缸，它似乎對陌生環境有些警覺，身上的藍環鮮艷奪目。

「媽，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加拿大嗎？」我拈起桌面的寄居蟹，讓它在我的掌心遊走。

「是啊，你還小。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去。」

「我明年就十八了，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我不想她和我一起，我想過自己的人生。

媽媽有些急了：「不行！媽媽只有你了！我們一輩子都不分開！」

我看著媽媽，描繪著她的身影，想把她刻進我的腦海：「好吧。」

我嘆了口氣，把寄居蟹扔進魚缸，藍環愈發鮮艷。

不一會兒，門鈴響起。

媽媽擰著眉，嘴裡嘟囔著不知道誰那麼事多。

開門，一群警察湧入，「咔嚓」一聲，媽媽的手腕上多了一副鐐銬。

「李明娜，你涉嫌殺害張凱和張芬，現依法對你執行逮捕！」

媽媽劇烈地掙紮起來，高聲吼叫：「我沒有！你們冤枉我！」

警察不由她分說，架著她往外走。

遠遠地，她喊道：「小咪！等媽媽回來！」

媽媽不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她殺了爸爸和張阿姨，證據確鑿，而那份證據是我發給警察的。

上個月的那天周六，我並沒有聽媽媽的話返校。

我背著書包回了老房子，他們不知道我時常會在這裡呆著，我喜歡無人打擾的感覺。

就在我寫作業時，門口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我趕忙把作業收進書包，鑽進主臥的衣櫃里。

老房子的鑰匙只有媽媽有，我手裡的這把是偷配的。

難道是媽媽發現了？

正當我忐忑時，外面傳來爸爸顫抖的聲音：「我們真要殺了她嗎？」

「砰」仿佛有什麼重物倒地，在瓷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已經被你掐死了。」媽媽嗤笑，「你忘了，是你趁她不注意從後面勒住了她的脖子，防不勝防啊。」

「你閉嘴！」爸爸咆哮，「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一陣清脆的掌聲響起，媽媽好像在拍手，「你不是也怕她把錢都拿去堵窟窿嗎？你很清楚，你這張臉已經傍不上富婆了。她沒錢了，你就徹底沒錢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欠了賭債。」

「那你說怎麼辦！」

「你去把她的錢全部提出來，再去買一把電鋸。」媽媽聲音淡然。

主臥的門被推開，我縮在衣櫃里大氣不敢出。

透過衣櫃縫隙，我看見他們吃力地抬進一個行李箱，拉開拉鏈，裡面是張阿姨, 她肢體扭曲地臥在裡面，眼睛定格在驚恐的一刻。他們合力將她扔在地板上。

媽媽拎起空了的行李箱：「用這個箱子去銀行裝。」

爸爸正要接過, 媽媽一把捉住他的手，表情猙獰：「你要敢跑，我就報警, 你別想好過！」

「我知道。」爸爸的手有些哆嗦。

關門聲響起, 媽媽瞥了眼地上的張阿姨，一口濃痰啐到她臉上，一會兒又一道關門聲響起。

家裡安靜得只有我的呼吸。

我害怕地雙膝發抖，不敢推開衣櫃, 外面是張阿姨的屍體，爸爸媽媽不知道什麼會回來。

他們如果發現我，會殺了我嗎？

我想起那年媽媽把瓷片頂在我脖子上的情景。

就算爸爸不會，媽媽也一定會！

只有等他們把張阿姨帶走, 我往衣櫃深處縮了縮，閉上了眼睛。

11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裡傳來了響動。

一陣飯菜的香味飄進了房間。

爸爸的聲音響起：「你怎麼還有心情吃飯？」

「這是散夥飯。等處理完張芬的屍體，我們就各奔東西。」媽媽說。

「你想要多少？」

「我和小咪, 你準備給多少？」

「一百萬？」爸爸的聲音有些遲疑。

媽媽冷哼一聲：「一共就兩百萬，我和小咪才一百萬？」

「哎, 你知道我欠了錢，我……」

「我不想聽！」媽媽出聲打斷，「吃飯！」

咀嚼聲響起。

突然一陣嘶啞的吼叫響起, 椅子倒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外拖行，聲⾳越來越近，臥室⻔開了。

我屏住呼吸，⼩⼼朝衣櫃的縫隙看去。

媽媽正把爸爸拖進臥室, 他臉色通紅地躺在地上, 嘴巴大張著，呼吸困難。

爸爸過敏了。

媽媽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爸爸咽氣。

「狗男女！到陰間去做夫妻吧！」

媽媽舉起了電鋸。

血透過縫隙濺到我臉上，我顫抖著朝媽媽舉起了⼿機。

也許有⼀天它能保下我的命。

媽媽收拾屋⼦⽤了一天⼀夜, 我在衣櫃里看了她⼀天⼀夜。

她把我帶去香港，給我開了個帳戶，把那兩百萬全部存進我的戶頭：「這是你爸爸的意思。」

媽媽說這話時輕盈了很多, 也許十年的忍耐在這⼀天⼀夜充分釋放了出去, 她甚⾄願意暗示我——他是個好爸爸。

也許忍耐從來都不是⼀個好的品質。

我也釋放了我的不滿。

我知道楊敏踩我床單時從不注意腳下，她⼀定會忽視那顆品種是 Empire 蘋果, 這個品種的特點是形狀最圓，不易撞傷。

為此我去掉那截短短的蒂, 只為它的滾動路徑不受任何阻力。

我本以為我的生活就此恢復平靜, 可媽媽還是不肯對我放⼿。

我看著⻥缸⾥，藍環章魚的觸手包裹上寄居蟹, 它的頭猛地朝殼的出口⼀扎，藍⾊光圈奪⽬，寄居蟹的螯腳⽆力探出。

我想冷血動物的個性終究還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