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隊員點點頭,跟遲牧翻譯道:「請問,您的朋友聽得懂荷蘭語嗎?」
遲牧茫然地點頭。
又忿忿地問:「他逃去荷蘭了是不是?」
救援隊員道:「很抱歉。
我們這位志願者說,您的朋友應該是聽見了他在洞口說的話,知道你們兩人中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所以,他應該是主動放棄了活下來的機會,想讓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救您出來。」
遲牧愣住了,仿佛沒聽懂他說的話。
然後又驀地笑了:「呵,怎麼可能?」
他搖了搖頭,踉蹌著倒退幾步。
「哈哈哈……」
像聽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一樣。
遲牧大笑著說:「不可能,不會的。」
「沈灼寧怎麼可能為了我去死?他最不在乎的就是我了!」
「一定是他讓你們這麼說的,他現在根本不在廢墟里!」
說完,遲牧便直直往廢墟裡面沖。
見被荷蘭志願者攔住。
他兇狠地吼:「你說了什麼?你當時說了什麼?!」
一旁的救援隊員拉開他,翻譯了當時我聽見的話。
突然,
廢墟中傳來一道聲音:
「隊長!另一名被困者出來了!」
10
遠遠地,
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被數名救援隊員移送出洞口。
我安靜地躺在擔架上。
像一片沾滿血的、髒污不堪的落葉。
遲牧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
然後突然推開攔住他的人。
艱難地向我走去。
他走不好路。
幾步一摔。
來到我身邊的時候,已經全身都是塵土和細碎的傷口。
他垂眼看著我。
看我蒼白的、沉睡一般的臉。
又看見我血肉模糊的、塌陷的胸腹。
救援隊員遺憾道:「很抱歉,他已經過世了。」
「沈灼寧?」
遲牧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
只是歪著頭。
用很疑惑的眼神看我。
很輕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他伸出手想碰我,又顫抖著停在半空。
啞聲說:「你疼不疼啊……」
救援隊員給我的身體蓋上白布。
遲牧一把掀開。
面色陰沉地對他吼:「你在幹什麼?他還活著!」
說完,
遲牧俯身抱我。
他承受不了什麼重量。
很快就連同我跌倒在地。
我的手磕在遲牧身上。
有東西從掌心裡掉了出來。
是個白色的藍牙耳機。
很小一隻。
被我保護得很好,沒有沾上一點血跡。
「我的……」遲牧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怎麼會在你這裡?」
我站在遲牧身後。
默默地說:「因為,我從來都沒有不在乎你啊。」
六年前,
遲牧並沒有帶走我留給他的錢。
他孤身出國,半工半讀。
洗盤子、洗車,做夜班售貨員。,
賺來的錢只夠勉強支撐學費和生活必需。
遲牧便只能在治安極差的地段租房。
我買下學校附近的一間公寓。
輾轉多人幫忙,才最終成功騙他低價租住。
因為太不放心。
我在遲牧搬家那天抵達當地。
那天下大雪。
我躲在巨大的梧桐樹樹幹後面。
看見他提著行李從車上下來。
走進公寓。
計程車駛離,二樓公寓的燈亮起來。
我才走過去,撿起遲牧下車時不慎掉落的一隻耳機。
這小子當初太決絕。
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走。
但也一樣沒留。
不是捐了,就是扔了。
仿佛不想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一絲痕跡。
所以我帶著這枚耳機回了國。
放在我枕頭下面。
後來習慣了,出差也隨身帶著。
地震那晚,遲牧折騰得太狠,我們睡錯了枕頭。
我等他睡著,才偷偷從枕頭下拿出來,攥進手裡。
差一點,
差一點就被發現了。
被遲牧發現我一直愛他的話。
等我死了,他會難過吧……
我怕他難過。
又怕他不難過。
所以,還是不讓他知道了。
等他得到自己想要的。
說不定也會像我當年對待他那樣。
把我丟出國。
那時候,
我就可以毫無牽掛地死掉了。
那樣才是完美的結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以慘烈的死狀。
讓遲牧發現真相。
不過沒關係。
因為遲牧說過,他從未愛過我。
所以我想,他不會難過的。
11
遲牧跪在我的屍體旁,不願離開。
他攥著那枚白色耳機。
不停喃喃自語:「你去找我了,對不對?
「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你已經把我趕走了,為什麼還要去找我?」
「沈灼寧你起來,跟我說清楚。」
日升月落。
我的屍體旁又多出許多遺體。
志願者多次勸說遲牧離開。
但都無用。
他固執地守在我身邊。
語氣從命令。
到哀求:「沈灼寧,我什麼都不要了……
「錢,股份,都還給你。」
「我在國外創立的公司、房產,我所有的東西也全給你,只要你起來。」
他再也坐不住。
伏在我身旁。
像一個乞求原諒的小孩子。
哽咽著說:「沈灼寧,你起來……
「我不敢了,你起來好不好?
「我以後會聽你的話,以後不騙你,你讓我去哪裡都可以。
「求你了,沈灼寧,起來好不好……」
夏季炎熱。
遺體不能再繼續存放了。
兩名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來到遲牧身邊。
對他說:「先生,請您節哀。」
「為了防止災後疫情爆發,我們要將遺體就地火化,請您現在立即離開。」
遲牧緩緩抬頭。
反應遲滯地道:「不可以,他還沒有死。」
「你們別碰他,我要帶他回家,回家……」
說著,遲牧彎腰抱我。
可是他腿上的傷口已經感染,完全站不起來。
工作人員扶了他一把,瞬間感覺到異常。
「先生,您在發高燒!」
他叫來兩名醫護人員:「快,把他帶去隔離帳篷治療。」
醫務人員試圖將遲牧的手從我身上拿開。
「不許碰他!滾開!你們都滾開!」
遲牧聲嘶力竭地低吼。
趴在地上護著我的身體。
任誰也拉不開。
經過的人群被突發的喧鬧聲吸引。
紛紛看過來。
「遲牧?!」
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居然是我公司的副總——邵鏵。
他從一輛急停的貨車上跳下來。
走到我的屍體旁。
「遲牧你這個畜生!」
邵鏵突然揮拳,狠狠打在遲牧臉上。
他雙眼赤紅地瞪著遲牧。
咬牙道:「你要是還有人性,就給沈灼寧留點體面!」
遲牧絲毫不反抗,任邵鏵打罵。
他看了眼邵鏵。
又木然地看著工作人員將我的屍體抬走。
邵鏵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提到面前。
惡狠狠地逼問:「你現在裝什麼深情?」
「要不是你騙他來這裡,他怎麼會死?!」
「財產、股份他都給你了,還不夠嗎?你為什麼還要拿走他的命!」
遲牧像是被打啞了。
身上的骨骼也一併被抽走。
木偶般,任邵鏵甩在擔架上,由醫生帶走。
遲牧閉不上眼睛。
也不知疼痛。
直到邵鏵捧著一個骨灰盒,走到他身邊。
遲牧血紅的眼珠動了動。
顫巍巍地抬手,想抱我的骨灰盒。
但邵鏵只微微後撤,就讓遲牧的手僵在半空。
他語氣森冷地道:「遲牧,你不配再碰他。」
「如果你的命不是沈灼寧用自己換來的,我真的會讓你永遠留在這裡。」
邵鏵垂眼看著遲牧。
繼續道:「但死掉太便宜你了。」
「況且,你還有很多真相不知道呢。」
12
「什麼……真相?」
遲牧的嗓音粗糲沙啞。
他晦暗的眸子顫了顫。
撐起身子,想拉住邵鏵。
邵鏵輕輕一揮,遲牧就掉下病床。
他腿上的傷口又滲血了。
手臂上的針頭也脫出來。
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邵鏵冷眼看著,垂眸道:「我真不懂,沈灼寧為什麼會愛了你這麼多年。」
「六年前怕沈氏宗親害你,怕他自己牽連你,硬要把你送出國。」
他無視遲牧震驚的表情,繼續道:「六年後,他一生病你就跑回來。」
「腦癌晚期啊!遲牧!
「他拖著那樣的身體讓你欺負,還要裝作不知道你故意騙他、折騰他。
「你知道他怎麼想嗎?你知道他有多疼嗎?!」
遲牧伏在地上。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他仰臉喃喃道:「他去看過我,對嗎?」
「何止看過。」
邵鏵冷聲道:「六年間,他往返不下二十次。
「你沒錢租房,他買下公寓再找中間商低價租給你。
「你創業求不到融資,他委託合作夥伴匿名投給你五千萬!」
「你以為沈灼寧無情無義、只認錢?
「你錯了,他只認你!
「無情無義的是你,只有你!」
遲牧像是被一悶棍打在頭上。
徹底呆住了。
過了少時。
他低垂著頭。
訥訥地低聲說:「所以,他撿到了我的耳機。
「他一直在流血……我什麼都不知道,還說他蠢……一文不值。
「我還說……我從沒有愛過他,不相信他……」
「我好傻啊,好傻……」
……
遲牧表情呆滯,似乎在仔細回憶我們被困時的一字一句。
別想了,
我想讓他別再想了。
沒有意義。
已經結束了。
但遲牧還在想。
一邊想一邊念。
直到驀地咳嗽一聲, 噴出一口鮮血。
邵鏵兩步走過去, 把他撈到病床上。
惡狠狠道:「遲牧你他媽不准死!
「死掉未免太便宜你了!」
他盯著遲牧半合的、無神的眼睛。
繼續道:「你還不知道吧,沈灼寧的遺囑早就擬好了。
「你小子是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
「你現在不是你了,你也是沈灼寧的遺產!
「你要是辜負了沈灼寧的遺願,他絕對不會原諒你!」
話音剛落。
遲牧身體突然劇烈抽搐。
有醫生衝進來搶救。
而遲牧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邵鏵懷裡的, 我的骨灰盒。
13
跟邵鏵一起乘坐包機回國時。
遲牧的腿仍舊站不起來。
飛機上,遲牧面容灰敗。
啞聲問邵鏵:「什麼時候能把他給我?」
邵鏵垂眸看了眼自己懷裡的骨灰盒。
語氣嘲諷:「遲牧,你覺得自己配嗎?
「人活著的時候不珍惜, 現在裝深情有意思嗎?」
看著遲牧瞬間失去血色的臉和頹敗的脊背。
邵鏵冷臉道:「想要也可以。」
「但必須等你接手公司,並且保證公司正常運行。」
沉默少時,遲牧說:「好。」
飛機落地, 遲牧便提出要去公司。
邵鏵直接把他塞進車裡:「你最好給我惜命一點。你敢把自己折騰死,我就敢把沈灼寧的骨灰揚了。」
他欣賞了幾秒遲牧因為暴怒而憋紅的臉。
對司機說:「去醫院!」
住院期間,遲牧懇求邵鏵將公司文件帶進病房。
出院時, 遲牧的腿還是無法站立。
但已經完全掌握了公司情況。
他徹底了解了六年前發生的事。
調出了我的病例。
連他出國期間,我為他買房的合同、匿名投資的記錄也全部拿到了手上。
他住進我的房間,躺我的床。
每晚穿著我的衣服入睡。
他遮住了自己鼻樑上的痣。
把自己的電話號碼銷號了,改為使用我的電話號碼。
他研習我的過去, 模仿我的一切生活習慣。
遲牧像是在偽造一個我。
也像是在替我活。
一段時間過後。
公司里、行業內,都在盛傳:沈氏的新董事雖然是個殘廢,但不容小覷。
他行事果決、手段雷厲。
僅三年就讓沈氏成功上市, 幾乎壟斷國內相關製造業。
但直到敲鐘那天, 都沒人見他笑過。
只有極少數時,才會從眼底泄露出一絲孤寂與痛苦。
遲牧的失眠越來越嚴重。
三年來, 他服用的鎮靜藥物持續增加。
他像一張被不斷拉展的弓。
已無限接近崩壞的邊緣。
我默默看著他, 有時甚至開始懷疑。
當初是不是不應該替他死掉。
因為我能感覺到。
遲牧太痛苦了。
他的每一次呼吸。
都像凌遲。
「沈灼寧, 你等等我……」
深夜,
遲牧總這樣說。
不久後, 遲牧生病了。
邵鏵帶著我的骨灰盒去看他。
說:「現在可以給你了。」
「公司運行得不錯, 一切都交給你吧, 我也要離開了。」
遲牧躺在病床上。
拉住他,虛弱地說:「不, 我只要他。」
「公司,給你。」
「我要死了。」
遲牧微微勾了勾唇角,眼淚卻流下來。
「我活得好痛啊……」
「每一天, 我都能感覺到他被石板壓住的痛。」
「感覺到原本壓在我身上的重量, 全部傾瀉在他身上的痛。」
遲牧側身彎起脊背。
把骨灰盒護在懷裡。
像那年車禍時, 護住我的姿勢一樣。
他閉上眼睛。
因為疼痛而痙攣的身體逐漸平息。
用最後的氣息說:「沈灼寧,你等等我……」
14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是很多年。
再睜眼,
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小孩子。
周遭的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我在人潮紛亂的街上走啊走。
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忽然,
身後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我。
「沈灼寧!」
我回頭,
看見一個很高的哥哥,在朝我這裡跑。
他好像已經找了我很久很久。
眉頭皺在一起, 跑得滿頭大汗。
我立馬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眼巴巴看著他。
怕挨揍。
但他一點也沒有發火。
只是蹲下來輕輕抱住我。
用顫抖的聲音說:「別怕,是哥哥。」
「哥哥找到你了。」
我好像忘記了自己有一個哥哥。
但是又好像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我看著他的臉。
發現他的鼻樑上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
我伸出手指, 輕輕點了一下。
說:「哥哥?」
他愣了一下。
眼睛突然變得很紅。
哽咽著說:「是哥哥。
「哥哥找到你了,以後保護你。」
永遠,
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