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逗他:「我們小遲好乖啊。」
看見他耳根紅成一片。
就惡趣味地追著他說很多很多遍。
「我們小遲好乖啊。」
我們小遲好乖啊……
六年前,
他轉身離開我,孤身前往異國的時候。
我也曾在心裡這樣說。
只是那時開始。
我便沒有再幸福過了。
失血讓我感到疲憊和寒冷。
我遲鈍地想:那這一次呢?
這一次,
是我要走了。
然後又猛地想起。
遲牧已經不愛我了。
不愛的人離開。
一定不會像我六年前那樣難過吧……
於是我笑了笑。
囈語般道:「我們小遲……以後一定會幸福的。」
遲牧似乎也才從回憶中抽離。
他驀地停止搖晃光源。
像被刺蟄到一般。
轉頭冷聲道:「別像以前那樣叫我,讓我覺得噁心!」
「收起你裝家長的惺惺作態。
「只要我能從這裡活著出去,一定會成為沈氏持股最多的股東。
「到時候,看你還怎麼在我面前偽善!」
偽善嗎?
原來,
遲牧是這麼想我的啊……
應該難過的。
但我已經喪失了難過的力氣。
痛感漸漸變鈍了。
我好像……真的快死了。
突然,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快速靠近。
廢墟微微震顫。
緊接著,
有人搬開了遲牧頭頂的一塊石板。
對他說:「你好,我們是救援隊。
「別害怕,我們很快會救你出來。」
06
正要開口出聲。
我聽見救援隊中有人用荷蘭語說:「壓住這位男士的預製板太巨大了。」
「目前大型器械無法到場,我們只能用液壓頂杆撬起壓住他的這一邊。」
「希望預製板另一端沒有壓到人,否則將會是難以抉擇的局面。」
「或者……」
或者?
我混混沌沌地想:
或者,壓在另一邊的人已經死了。
對嗎?
我緩慢地、動作很輕地看向遲牧。
他聽不懂荷蘭語。
所以此刻正認真回答救援隊員的英語詢問。
表情冷靜。
語句簡潔。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聽他低沉微啞的聲音。
忽然想起六年前那場車禍。
那天桓港下雪。
股東會後,我照常順路去大學接遲牧回家。
行至半路。
我發現前面緊鄰的貨車似乎在故意壓制我的速度。
每次嘗試變道加速。
都被刻意別車。
貨車無牌、車窗緊閉。
車斗中還拉著幾十根鋼筋。
「哥,先靠邊停車。」
副駕駛的遲牧突然說。
我也察覺到不對。
但下一秒。
一輛吉普車從後面加速駛來,猛撞向我們。
「砰!」的一聲巨響。
我們的車與貨車嚴重追尾。
貨車車斗中的鋼筋刺穿擋風玻璃。
直衝我的雙眼。
霎那間,
我用盡全力踩下剎車,猛打方向。
幾乎同時。
我被遲暮傾身壓在懷裡。
再睜眼,
我看見遲牧的血。
一根鋼筋擦著他的脖頸插進駕駛座椅。
近十厘米的傷口外翻著。
鮮血瞬間染紅他半邊衣領。
我呆愣幾秒。
驀地破口大罵:「遲牧你他媽是瘋了還是傻了?
衝過來找死嗎?!」
……
遲牧一言不發地任我罵。
只是一直死死盯著我。
在醫院縫合傷口時,盯。
回家路上,盯。
半夜驚醒,居然又看見遲牧像鬼一樣站在床頭盯著我看。
我忍無可忍,又罵他:「你是不是有病啊!」
「滾回房間睡覺去!」
遲牧犟驢似的,一動不動。
我無可奈何,挪了挪位置。
「不滾蛋就上來睡!」
快要睡著的時候。
我感到自己被抱得很緊。
模模糊糊間。
我聽見遲牧委屈的、哽咽的聲音:「沈灼寧。
「你要是敢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意識浮沉。
我又聽見遲牧的聲音。
「醒醒沈灼寧……
「請你們等一下……我身邊還有一個被困者……
「沈灼寧……沈灼寧!」
我閉著眼睛。
感覺到眼前晃動的光感。
是救援隊在用手電觀察我所在位置的情況。
見我沒睜開眼睛,毫無反應。
遲牧冷嗤一聲。
嘲諷道:「沈總怎麼突然不裝善良,開始裝昏迷了?
「你不會蠢到以為,這樣能讓救援隊先救你出去吧?」
沒有這樣以為。
也沒打算先出去。
光感消失了。
救援隊正分工搬運洞口的碎石,沒再注意我。
我緩緩睜開眼。
看著遲牧的臉。
用很小很小的。
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至少……你在車禍時護著我的時候,是愛我的吧?」
遲牧愣了幾秒。
語氣冷淡:「沈家養育我十四年,報恩罷了。」
「愛你?」
他盯著我。
一字一頓、挑釁似的道:「從未有過。」
07
我好像笑了。
又好像沒笑出來。
這樣啊……
我對自己說:
挺好的。
身體完全冷卻了。
疼痛也變得很淡。
救援隊已經快將遲牧頭頂的碎石全部移開。
我的時間不多了。
再看一眼吧……
就一眼。
「遲牧。」
我無聲地叫他的名字。
但遲牧仿佛聽見一般,抬眸看向我的眼睛。
我緩緩地,用氣音對他說:「謝謝你。」
如果不是愛,
就更應該感謝了。
謝謝你每晚等我回家。
謝謝你熟背我的所有喜惡。
謝謝你在意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謝謝你奮不顧身、命也不要。
在車禍時把我護在懷裡。
謝謝你很聽話地去了國外。
讓我能毫無顧忌地對付那群老傢伙。
……
謝謝你,
六年後又回到我身邊。
在我命不久矣、疼痛不堪的時候。
給我一場漫長的催眠。
讓我以為,
人生……已經沒有遺憾了。
我在遲牧的目光里。
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兩名救援隊員從上方的孔洞小心地進入。
來到遲牧身邊。
「先生,請您再堅持一下。」
一名救援隊員說:「我們需要用液壓工具頂起你身上的預製板。
「壓力移除可能會引發劇烈的疼痛,請您不要——」
「你說什麼?!」
遲牧厲聲打斷道:「你們這樣做,預製板另一端的壓力會數倍增加。」
「你們沒看見那下邊還有個人嗎!」
隊員沉默數秒,
遺憾道:「很抱歉,先生。」
「目前餘震頻發,加上附近管道斷裂,天然氣泄漏。」
「大型機械無法使用,救援只能靠人工挖掘。」
「並且,」另一名外國救援隊員補充道:「那位先生看起來情況比你糟糕得多,他流了很多血,已經陷入了昏迷。」
「胡說!」
遲牧突然大聲道:「他一直很清醒,剛才還在跟我說話!」
「哪裡有血?」
「就算有,那也是別人流的。」
救援隊員安撫道:「請您冷靜,先生。」
「情緒波動會危及您的生命。」
「沈灼寧!」
遲牧仿佛沒聽見旁人說的話。
他大聲叫我的名字,命令道:「現在、立刻睜開眼睛!」
我幾乎屏住呼吸。
雙眼的酸澀一路湧向心房。
但眼角有滾燙的東西溢出來,
沿著鬢角往下淌。
遲牧,
再多叫一叫我的名字吧。
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凶啊。
遲牧暴怒的聲音戛然而止。
突然爆發劇烈的咳嗽。
救援隊加快進程。
開始操作液壓頂杆,撬動遲牧身上的預製板。
機器開始發出沉悶的嗡鳴。
很快,
我聽見身上骨骼斷裂的聲音。
胸腔里的空氣被一寸寸擠壓出去。
我攥緊手心,沒發出一點聲音。
遲牧還在死死地盯著我。
他壓抑著咳嗽。
怒吼著讓救援隊停下。
又斷續地說:「沈灼寧……你為什麼裝睡!你又在……搞什麼把戲?!」
「你別以為……這樣會讓我心軟,我不相信你!」
液壓頂杆升至最高。
我猛地顫了一下。
大股鮮血從唇邊湧出來。
我睜開眼睛。
看見遲牧被瞬間凍結的表情。
08
遲牧眼睜睜看著我。
他的眼睛仿佛被我的血刺傷。
驀地泛出猩紅的顏色。
救援人員簡單包紮固定。
將遲牧往外移動。
突然,
我感到手指的牽引。
是遲牧。
他還緊緊拉著我的手。
我想:可能是被壓的時間太久,松不開。
於是我動了動指尖。
試圖用最後的力氣,抽出自己的手。
但下一秒。
卻被遲牧攥得更緊。
他的表情茫然又僵硬。
雙唇啟闔。
顫抖般,微微地搖頭。
這個下意識的,拒絕的動作,
我曾見到過。
剛復合那段時間。
遲牧像發泄不完似的,在我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
公司里,
關係親近的副總偶然看見我脖頸上的淤痕。
調侃道:「遲牧那小子下手夠狠的啊。」
我理了理衣領。
淡淡笑著說:「小孩兒心裡有氣,過幾天就好了。」
副總:「他小時候你慣著,現在還這麼慣著?」
「你準備哄著、縱著他到什麼時候啊?」
當時,我回答了什麼?
好像是:到我們之中有個人離開吧……
回到家,遲牧又叫著「哥」,欺身壓過來。
我沒脾氣了。
笑著捋他的後脖頸:「以後你別叫我哥了,哥快撐不住了。
「以後我叫你哥,行嗎?」
遲牧的身體僵了一下,埋在我懷裡的頭,就這樣微微搖了搖。
有點委屈,又帶點倔強地說:「不行。」
此刻,
我看著遲牧猩紅的眼睛。
木然地想:
現在,我真的要離開了。
救援隊員不停地勸慰遲牧放鬆身體。
但他仍執拗地拉著我的手。
恍惚間,
眼前的人仿佛變回那個。
車禍後在睡夢中都緊緊擁抱我的少年。
那時候,
我好像沒有哄他呢……
現在哄吧。
最後一次了……
於是我艱難地彎了彎眼睛。
想告訴他沒事。
沒關係。
我已經生病了。
原本就要死的。
但是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能勉強做出口型。
下一秒,
我的手終於脫離了遲牧的掌心。
他被救援隊員們合力移開了。
掌心虛空。
我的手墜在浸滿血的碎石上。
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
但遲牧卻猛地周身一震。
喉嚨里發出了嘶啞的、破裂的聲音。
殘存的意識迅速瓦解。
我聽不清遲牧說的話了。
他離我越來越遠……
被帶去安全、明亮的地方。
真好啊。
落入黑暗前,我安心地想。
以後,
遲牧就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
他很快會恢復健康。
得到自己想要的。
過平安順遂的人生。
今天發生的一切。
都終將被他遺忘。
包括我。
09
靈魂穿過層層迷霧。
受到牽引般。
最終又回到遲牧身邊。
他剛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
迷茫地睜開眼。
驀地,他從擔架床上猛地跳下來,往帳篷外跑。
但雙腿受傷嚴重。
沒跑幾步就倒在地上。
一名佩戴紅十字袖標的白人志願者跑過來。
扶起他往回走。
兇巴巴地說:「醫生說你的腿不能動,否則會殘廢!」
遲牧像是沒聽見,拽著他的袖子問:「沈灼寧在哪?
「他是不是把我丟在這裡,自己跑了?!」
「我不知道。」
志願者皺著眉搖頭。
指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說:「不過救援隊把你送過來以後,又回去那裡挖掘了,你可以等一等,說不定——」
遲牧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志願者推開。
跌跌撞撞往廢墟跑去。
跑了幾步,他腿上的白色繃帶就洇出大片血跡。
新日升起。
照亮滿地的殘垣斷壁。
遲牧跑到一半距離,又摔倒了。
他一邊強撐著站起身。
一邊咬著牙喃喃道:
「沈灼寧,你休想拋下我,你休想……」
晨光照在遲牧身上。
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我跟在他身後。
藏在他的影子裡。
他找不到我。
最後幾乎是爬著。
遲牧終於抵達我們被掩埋的酒店廢墟。
救援隊攔住他:「先生,這裡危險,請不要靠近。」
遲牧艱難地站起身,拽住他的衣領:「沈灼寧是不是給你們錢了?
「他讓你們先弄我出去,然後就可以趁機擺脫我,對不對?!」
救援隊員認出他來。
為難道:「你們是朋友嗎?
「對於你們的事,我也感到很遺憾。」
那位說荷蘭語的救援志願者走過來。
跟被遲牧拉住的救援隊員說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