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很輕,但異常堅定。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張蘭臉上的眼淚都忘了往下流,錯愕地看著媽媽:「太太,您……」
媽媽沒有看她,而是對爸爸說:「去結一下工資。讓她現在就走。」
「小靜,」爸爸有些猶豫,「是不是太草率了?現在臨時上哪兒再去找一個合適的保姆?媽的身體還沒好……」
「我來照顧。」
媽媽斬釘截鐵打斷了爸爸的話。
說完,就走上前來,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朝我伸出了雙手。
那是她在我出生後,第一次主動要抱我。
我的心臟砰砰直跳,既期待又害怕。
爸爸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我放進了她的臂彎。
媽媽的動作很僵硬,很生疏,甚至有些笨拙。
她的懷抱不像爸爸和奶奶那樣溫暖柔軟,帶著一絲清冷的、陌生的氣息。
可被她抱住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將小小的臉頰,緊緊地貼在了她的胸口。
媽媽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我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彷徨,又像是在掙扎。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安安靜靜地窩在她的懷裡,貪婪地感受著這遲來的、卻又無比渴望的母愛。
張蘭徹底傻眼了。
她大概怎麼也想不通,這個一直對我冷眼相待的母親,為什麼會突然轉變態度。
爸爸雖然也覺得奇怪,但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妻子。
他很快反應過來,從錢包里抽出幾張錢遞給張蘭:「張姐,這幾天的工資,你點點。不好意思了。」
張蘭看著那幾張錢,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眼神里充滿了不甘和怨毒。
她死死地盯著被媽媽抱在懷裡的我,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在我身上剜下兩塊肉來。
最終,她還是接過了錢,一言不發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被關上,屋子裡恢復了安靜。
爸爸鬆了口氣,走過來看著我和媽媽,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小靜,你終於肯抱她了。你看,她多乖,一到你懷裡就不鬧了。」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著懷裡的我。
她的眼神很複雜,有我看不懂的掙扎和痛苦。
良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抱著我,轉身走向了主臥。
「今晚,她跟我睡。」
6
那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睡在媽媽身邊。
她把我放在大床的內側,用枕頭在我身邊圍了一圈,防止我掉下去。
然後,她就躺在我身邊,側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床頭燈,光線柔和地籠罩著我們。
我清晰地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和睫毛下那雙盛滿悲傷的眼睛。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不說話,也不動,仿佛想把我的樣子,一點一點刻進靈魂里。
我知道,她不是因為相信我才趕走張蘭的。
她只是……太了解失去我的痛苦了。
哪怕只是「差點」失去,都足以讓她緊繃的神經瞬間斷裂。
她害怕,所以她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消除一切可能對我造成威脅的隱患。
哪怕那個隱患,只是一個「手滑」的保姆。
這是她作為母親的本能,是刻在骨子裡的、無法磨滅的愛。
這份本能,超越了她重生的理智,讓她做出了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決定。
看著她痛苦掙扎的樣子,我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媽媽,對不起。
讓你這麼痛苦,對不起。
我伸出小小的手,努力地、笨拙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她的手指冰涼,被我抓住的那一刻,猛地顫抖了一下。
我用盡全身力氣握緊,仿佛在告訴她:媽媽,別怕,我在這裡。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晶瑩的淚珠,順著她的眼角滑落,滴在枕頭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她迅速地閉上眼,仿佛不願讓我看到她的脆弱。
那一晚,她沒有睡。
我也沒有。
我們就這樣,一個睜著眼,一個閉著眼,靜靜地躺在一起,度過了重生以來的第一個夜晚。
第二天,爸爸去上班了,奶奶還在臥床休息。
家裡只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
趕走了張蘭,照顧我的重擔,就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顯然對此毫無準備。
沖奶粉,她不是把水溫調得太燙,就是把奶粉結成了疙瘩。
換尿布,她手忙腳亂,經常把尿不濕的正反面都搞錯。
她笨拙得像個新手,完全沒有上一世那個從容幹練的超級媽媽的樣子。
可即便如此,還是把我照顧得很好。
我餓了,她會立刻放下手裡的事。我尿了,她會第一時間給我清理乾淨。
她的動作雖然僵硬,但很輕柔。
她的表情雖然冷漠,但眼裡總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擔憂。
這天下午,她抱著我坐在陽台的搖椅上曬太陽。
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昏昏欲睡,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她輕輕地晃著搖椅,哼起了上一世我最喜歡聽的那首搖籃曲。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那一刻的她,美得像一幅畫。
我以為,我們的關係會就此慢慢破冰。
可我沒想到,張蘭,那個陰魂不散的魔鬼,又一次找上了門。
截斷點截斷點截斷點
7
張蘭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手裡還提著一袋水果。
「太太,」她一見到媽媽,眼圈就紅了,「我……我是來道歉的。」
媽媽臉色瞬間冷下來:「我們家已經不需要保姆了。」
「我知道,我知道。」張蘭急忙擺手,把水果遞上前,「我不是來求您讓我回來的。我就是心裡過意不去,那天是我不對,嚇到您和寶寶了。這點水果是我的一點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她姿態放得很低,語氣也極其誠懇。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媽媽雖然冷著臉,但也沒有直接把她關在門外。
張蘭見狀,立刻得寸進尺,踮起腳尖往屋裡瞧:「寶寶呢?睡著了嗎?這幾天乖不乖?」
她那副關切的樣子,演得跟真的一樣。
「與你無關。」媽媽的語氣依舊冰冷。
「太太,您別誤會。」張蘭連忙解釋,聲音裡帶著哭腔,「我就是……就是太喜歡這孩子了。雖然只帶了幾天,但我心裡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孫女一樣疼了。那天的事情,我回去想了一晚上,越想越後悔,我是真心實意來道歉的。」
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躺在嬰兒床上的我,心裡警鈴大作。
這個女人,絕對沒安好心!
她突然跑回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就在這時,奶奶房間裡傳來了聲音:「是張姐嗎?」
張蘭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提高了音量回應道:「哎,大娘!是我!我來看看您和寶寶!」
奶奶一聽,立刻熱情地招呼:「快進來,快進來坐!」
媽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但礙於奶奶的面子,她最終還是側身讓張蘭進了屋。
張蘭拎著水果,熟門熟路地走進奶奶的房間,一看到躺在床上的奶奶,就立刻把水果放下,上前握住奶奶的手,噓寒問暖起來。
「大娘,您身體好點了嗎?這兩天腰還疼不疼?有沒有按時吃藥啊?」
她那熱絡勁兒,比親閨女還親。
奶奶被她哄得眉開眼笑,連連說:「好多了,好多了。有勞你惦記著。」
她們倆在房間裡聊得熱火朝天,完全把站在門口的媽媽當成了空氣。
媽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了一眼聊得正歡的張蘭和奶奶,又回頭看了一眼嬰兒床里的我,眼神里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她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轉身走進了廚房。
我心裡越來越不安。
果然,和奶奶寒暄了幾句後,張蘭話鋒一轉,看似無意地提起了我。
「寶寶這兩天沒再鬧騰吧?太太一個人照顧,肯定很辛苦。」
奶奶嘆了口氣:「可不是嘛。小靜她也是第一次當媽,沒什麼經驗,這兩天累得臉都白了。建國又出差了,我這身體又不爭氣……」
張天眼珠一轉,立刻順著杆子往上爬:「大娘,要不這樣吧。我呢,最近也沒找別家。您要是不嫌棄,就讓我回來繼續幫忙。工資什麼的都好說,我主要是捨不得寶寶,也想幫您和太太分擔一下。」
她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8
「這……」奶奶顯然心動了。
家裡的情況她最清楚,媽媽一個人照顧我和她,確實太辛苦了。
張蘭見有戲,立刻加大了火力,開始賣慘。
「大娘,不瞞您說,我家裡也困難。男人走得早,兒子不爭氣,就指著我這點工資過日子。您要是不要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說著說著,就擠出了幾滴眼淚。
奶奶是個心軟的人,最見不得別人哭。她一聽張蘭這麼說,心裡的天平立刻就傾斜了。
「張姐,你別哭啊。這事……這事我跟小靜商量商量。」
「謝謝大娘!您真是我的大恩人!」張蘭立刻破涕為笑,握著奶奶的手感激涕零。
不行,絕對不能讓她回來!
我躺在小床上,急得快要冒火。
就在這時,廚房的門開了。
媽媽端著一杯水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走到奶奶床邊,將水杯遞給張蘭。
「張姐,喝口水吧。」
她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張蘭受寵若驚地接過水杯,連聲道謝。
媽媽沒有理會她,而是轉身對奶奶說:「媽,我的事,我自己能決定。」
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
奶奶愣住了,張蘭臉上的笑容也僵住。
媽媽走到我的嬰兒床邊,彎下腰,輕輕地整理了一下我的小被子,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仿佛在對著我說話。
「我的孩子,我自己照顧,不需要外人插手。」
她說完,直起身子,目光終於轉向了張蘭,眼神冷得像冰。
「張姐,水果我們心領了,你可以走了。」
這是逐客令。
張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難看到了極點。她求助地看向奶奶。
奶奶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在接觸到媽媽那冰冷而堅定的眼神時,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知道,這件事,她這個婆婆插不上手了。
張蘭見奶奶指望不上,只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感情牌」上。
她放下水杯,走到我床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寶寶,阿姨……阿姨走了。你要乖乖聽媽媽的話,不要再鬧了哦。」
她說著,就想伸手摸我的臉。
「別碰她!」
媽媽厲聲喝道,一把將我抱了起來,緊緊護在懷裡,像一隻保護幼崽的母獅。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態,如此……充滿攻擊性。
她的眼神里滿是戒備和敵意,死死地盯著張蘭,仿佛張蘭是什麼劇毒的瘟疫。
張蘭被她的氣勢嚇得後退了一步,臉色慘白。
屋子裡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走。」
媽媽只說了一個字,聲音冷得能掉出冰渣。
張蘭再也待不下去了,她狼狽地抓起自己的包,幾乎是落荒而逃。
門被重重地關上,將一切嘈雜都隔絕在外。
媽媽抱著我,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我能感覺到她劇烈的心跳,和懷抱里傳來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救了我。
再一次。
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我。
奶奶看著我們,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靜,你這又是何苦呢?」
媽媽沒有回答,只是抱著我,走回了主臥,關上了門。
她把我放在床上,自己卻靠著門板,緩緩地滑坐到了地上。
她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肩膀開始不受控制地聳動。
壓抑的、痛苦的哭聲,從她的臂彎里傳來。
她哭了。
為了我。
9
媽媽的哭聲很壓抑,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在獨自舔舐傷口。
我知道,張蘭的存在,就像一個不斷提醒她前世悲劇的警鐘。
只要張蘭在,她就無法忘記那種失去我的、撕心裂肺的痛。
我看著縮在角落裡哭泣的媽媽,心裡又酸又疼。
媽媽,別哭了。
我掙扎著,想要爬到她身邊去,給她一點安慰。可我太小了,四肢軟綿綿的,根本使不上力。
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聽到我的聲音,媽媽的哭聲漸漸停了。
她抬起頭,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的桃子,眼神里是化不開的悲傷和迷茫。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回來?」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問自己。
「上一世,我已經那麼痛苦了……為什麼還要讓我再經歷一次?」
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媽媽,你錯了。
我回來,不是為了讓你再痛苦一次。
我用盡全身力氣,對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不會說話,我只能用我的笑,來告訴她:媽媽,有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看到我的笑,媽媽愣住了。
眼裡的悲傷似乎被沖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抑制的動搖。
接下來的幾天,家裡出奇地平靜。
張蘭沒有再出現,媽媽的情緒也穩定了許多。
她刻意的冷漠,似乎在不知不覺地消融。
她會抱著我看窗外的風景,會給我讀她喜歡的詩,會用手指輕輕點我的鼻尖,然後在我咯咯的笑聲中,嘴角不自覺上揚。
爸爸出差回來了。
一進門,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家裡的變化。
奶奶的氣色好了很多,而我和媽媽之間的氣氛,也不再是之前那種冰凍三尺的僵硬。
「小靜,辛苦你了。」他放下行李,走過來,從背後輕輕抱住了正在給我換尿布的媽媽。
媽媽的身體僵了一下,但沒有推開他。
「你看,我們的女兒多可愛。」爸爸看著我,滿眼都是寵溺,「你都不知道,我出差這幾天,天天晚上做夢都夢到她。」
媽媽低著頭,沒有說話,只是手上的動作,變得更加輕柔了。
一家三口的溫馨時光,卻被一個不速之客的電話打破了。
電話是家政公司打來的。
「林先生您好,打擾了。之前在您家做過的保姆張蘭,您還有印象嗎?」
爸爸開了免提,電話那頭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有印象,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