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消散後,是無邊無際的悔恨。
原來,母親不是施暴者,
她是那個在深淵裡,用自己嶙峋脊骨為我搭橋的人。
救出媽媽,是我遲到了十年的責任。
我將自己關在公寓里三天三夜。
我沒有哭,眼淚早已經流乾了。
我收集線索,走訪受害者,整理成卷宗。
上面每一個字,都是對母親暴行的重新審視。
而現在,輪到我了。
我聯繫了警方,申請作為案件的法律顧問,協助重新調查。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只傳來凝重的聲音。
「我們等你。」
重返落雁村的那天,天氣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警車行駛在山路上,我才注意到這裡層巒疊嶂,一山又一山……
我曾以為,這裡是我所有噩夢的源頭,
如今才知,這裡埋葬著我母親全部的尊嚴。
老謝的院子,還是村子裡最豪華的。
「行動!」
隊長一聲令下,數名特警沖入院內。
屋內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可老謝那張布滿橫肉的臉卻出現在門口,
他手裡,正挾持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
「都別動!」
老謝的手裡的尖刀緊緊抵著女孩的脖頸。
「誰再上前一步,我先殺了這個小雜種!」
她的模樣和我很像,或許可以說,我們兩個的眉眼,都像我媽……
「她是誰?」
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老謝咧開嘴,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
「她是誰?你媽那個賤人,這幾年給我生的寶貝疙瘩!阿草,你沒想到吧!」
「你沒了以後,你爹為了賺到錢,把你媽賣給了我,雖然她瘋瘋癲癲的,但畢竟,她可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妹妹……這是媽媽在這個地獄裡,被迫生下的……妹妹。
我也是,我也是媽媽的拖累,是她的麻煩,是她被迫生下來的孽障……
我就應該像陰溝里的老鼠那樣活著,因為我是媽媽被迫生下來的產物……
就在這時,旁邊那間上鎖的柴房,木門突然被人猛地撞開。
一道枯槁,瘦削得幾乎脫形的身影沖了出來。
她頭髮乾枯如草,渾身髒污,四肢細得像乾枯的樹枝。
可當她抬起頭時,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張臉,分明是我媽!
她根本沒有死,她被老謝當成畜生一樣,囚禁在了暗無天日的柴房裡。
老謝看到我媽,分了神。
而我媽媽她,用盡全身力氣撲了過去。
「噗——」
尖刀入肉的聲音傳來,媽媽死死擋在了小女兒面前。
老謝被驚得後退了一步,特警趁機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我瘋了一樣衝過去,跪倒在母親身邊,
顫抖的手想去捂那血流不止的傷口,卻又不敢觸碰。
「媽……媽媽……」
我泣不成聲,這是我逃跑七年來,第一次這樣喊她。
媽媽緩緩地轉過頭,那雙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
在看到我時,流露出恐懼。
她看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快……」
「跑……」
10
整個村子被清算,老謝和他所有的同夥都被判了刑。
那個妹妹,也被送到了專業的機構接受治療。
而我的媽媽,她活了下來。
那把刀刺得很深,但沒有奪走她的性命。
她躺在醫院裡,像一片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葉子。
她醒了過來,卻失去了聲音。
醫生說,長年的折磨和那致命一刀,徹底毀了她的聲帶。
我日夜守著她,我給她擦臉,喂她喝粥,
對著了無生氣的她,一遍遍地講述著外面的世界。
我恨了她七年,怨了她七年。
卻不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護佑我長大。
她大多數時候都是昏睡的,偶爾清醒,也只是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
我不確定,她是否還認得我。
直到那天下午,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灑在她蒼白的臉上。
我正幫她擦拭手臂,她突然動了。
她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焦點。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然後,她顫抖著手,緩緩地伸向我的臉。
她的指尖輕輕地、輕輕地,撫過我臉頰上那道陳年燙疤。
她渾濁的眼睛裡,湧上了無盡的痛苦。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滑落,砸在枕頭上。
她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破風箱一樣的嘶啞聲音。
我再也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
我搖了搖頭,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媽,」
「都過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
我們母女二人,與過去的二十年,徹底和解。
又過了幾天,她的精神好了些。
她醒著的時候,會一直看著我,眼神不再空洞。
那天,她突然很激動,指著床頭的柜子,又指了指我。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了紙和筆。
我明白了,她有話想對我說。
我把紙筆遞給她,她在紙上寫下了清秀的兩個字。
「黎初。」
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那兩個字。
我瞬間明白了,她想讓我叫這個名字。
黎初……
我叫了七年的「甦醒」,
是為了從噩夢中醒來,是為了不忘仇恨。
可媽媽卻想讓我叫「黎初」。
「黎」,是媽媽的姓,是她被拐賣前的。
我的媽媽叫黎錚,是縣城最優秀的女大學生。
「初」,
是初生的「初」,
是萬物之初的「初」。
她希望我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看著她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眼淚再次涌了出來。
「媽,從今天起,我叫黎初。」
11
幾年後,我成了一名公益律師。
我打贏了很多官司,把很多像老謝一樣的壞人送進了監獄。
我幫助了很多像媽媽,像靈兒,像曾經的我一樣的受害者。
那天,我站在頒獎典禮上,台下是雷鳴般的掌聲。
我因為在婦女兒童權益保護領域的貢獻,被授予年度最高榮譽。
我臉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見。
我拖著那條殘廢的腿,一步一步走向前。
聚光燈下,我坦然地迎向所有人的目光。
第一次,我不再為我身上的烙印感到自卑。
它們是我戰鬥過的勳章,是我從地獄歸來的證明。
我拿起話筒,聲音鏗鏘有力。
「謝謝大家。」
「我想把這個獎,送給所有還在黑暗中掙扎的人。」
「請相信,黎明終將到來,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願每一個靈魂,都能被溫柔以待。」
台下的掌聲,經久不息。
這一次,我沒有恐懼,也沒有退縮。
我迎著光,走出了那座妄圖吞噬我的大山。
12
典禮結束後,我匆忙回到了家。
媽媽沒有睡,她就坐在沙發上,重播剛才的頒獎典禮。
畫面上,我正舉起獎盃,笑得從容而堅定。
她聽不到聲音,但她懂了。
見我回來,媽媽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我。
她那雙枯瘦的手,顫抖著,伸向我。
我走出了那座大山,
可媽媽,
卻永遠地,被困在了過去的陰影里。
她笑了,眼中含著淚光,是欣慰,也是解脫。
那一晚,我就在她的床邊守著她。
她睡得很安詳,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時,
我才發現,她的身體已經冰冷了。
媽媽走了。
這麼多年的折磨,早就拖垮了她的身體。
她熬過了所有的苦難,撐到了親眼看見我沐浴在陽光下的這一天,
然後,她放心地走了。
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我找到了本日記和一封信。
信封上,是她那早已生疏,卻依然清秀的字跡。
寫著:
給我的女兒,黎初。
遺書
我的初初: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媽媽應該已經走了。
請原諒我,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溫柔地喊你的名字。
在成為你媽媽之前,我叫黎錚。
這個名字,現在念起來,都覺得是上輩子的事了。
黎錚是誰呢?
她是一個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夢想著去看臨海鎮那片大海的女孩。
可那片海,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人生,死在了那條沒有盡頭的盤山路上。
活下來的,只是一個為了讓你活下去,而不得不戴上惡魔面具的行屍走肉。
當我知道你是個女孩時,我瘋了。
我看著鏡子裡那張麻木的臉,仿佛看到了你未來的模樣。
不!這山是個惡魔,它吃人不吐骨頭。
我的人生已經被毀了,你怎麼能再重複一遍我的命運?
我只能毀了你。
用灶灰燙你的臉,用擀麵杖打斷你的腿,用燒紅的鐵棍烙下……
每一次對你施暴,都像是在凌遲我自己。
阿草,我的阿草啊。
媽媽多想抱抱你,親親你,告訴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聰明的孩子。
可我不能。
我只有讓你恨我,厭惡我,讓你在我這裡感受不到一絲留戀。
讓你變得不值錢,你才有機會,被他們允許滾出去。
你走的那天,你說,只剩仇,不剩恩。
我躲在門後,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清不了啊,孩子。
這輩子都清不了!
媽媽欠你一個溫暖的童年,欠你一個完整的身體,欠你一個正常的人生。
你走的那七年,每一天,我都好煎熬。
我多想你啊, 我的孩子。
我想著你有沒有吃飽, 有沒有穿暖, 腿還疼不疼。
夜裡, 我常常夢到你小時候的樣子,然後哭著醒來。
我的心, 早就跟著你一起跑出了那座大山。
我怕你回來, 又怕這輩子,和你再難相見。
現在,你叫黎初了。
真好。
這是媽媽的姓,也是你的新生。
媽媽把你推向了光明, 不怕自己留在黑暗裡。
別回頭,我的孩子。
忘了落雁村,忘了芳子, 忘了所有的傷痛。
帶著媽媽沒能看成的風景,去愛,去生活,去擁抱這個世界。
你就是媽媽的眼睛, 是媽媽沒能走完的人生。
媽媽在天上看著你。
永遠,永遠……
愛你的媽媽——黎錚。
13
我將媽媽安葬在了城郊那片向陽的山坡上。
這裡不像落雁村,這裡有溫暖的陽光。
我沒有立碑,只在墓前, 種下了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樹。
媽媽,你自由了。
處理完所有後事, 我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車。
⽬的地, 是刻在我記憶深處的名字。
臨海鎮。
臨海鎮很美,空⽓⾥有鹹鹹的味道。
我按照媽媽日記⾥零星的線索,找到了那條⽼街。
街⻆,一戶人家的院⼦⾥, 兩位頭髮花⽩的⽼人,正慢慢地擇著菜。
他們是我的外公外婆,他們的⾝上,有媽媽的身影。
我站在街對面的樹下,遠遠地看著, 看了很久很久。
我沒有上前。
黎錚已經回不來了,我不想去撕開他們早已癒合的傷口。
就讓他們以為, 他們的女⼉,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吧。
我轉⾝,朝著海的⽅向⾛去。
那是我在夢裡, 在課本上,見過無數次的大海。
它比我想像的更遼闊, 更壯觀。
海風吹來, 帶著潮濕的氣息,吹亂了我的頭髮。
我拖著殘廢的腿,⼀步一步, ⾛向沙灘。
我看著遠方海天相接的地⽅,那⾥沒有山。
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混進了海⽔⾥。
媽媽, 你看。
從今往後,我⼈⽣的每一次潮起潮落,
都將為你,也為我自己,奔流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