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幫到靈兒,但媽對我那頓毒打,卻被奶奶看在了眼裡。
她覺得我心思不正,把我偷偷給靈兒塞東西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訴了爹。
幾天後,老謝叔又來村裡收山貨。
爹和奶奶一改常態,把我從屋裡拖了出來。
他們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對我也換了副嘴臉。
「謝家侄子,俺家阿草雖然瘸了丑了,但她隨她媽,腦子不笨,認得不少字呢!」
我明知道,奶奶又要拖老謝叔給我相看婆家了。
嫁出去的女孩潑出去的水,我們村子裡嫁出去的女孩,再也沒有回來過……
也好,別人家的生活再難,也好過待在這裡。
老謝叔果然來了興趣,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重新打量起我。
他指著牆上舊報紙,冷冷地開口。
「念。」
我想起媽燒成灰的那包藥時,對我說的狠話。
便我嚇得渾身發抖,死死咬住嘴唇,一個字都不敢說。
爹見我不爭氣,氣得一腳踹在我背上。
「死丫頭,讓你念你就念,想在家等死嗎!」
我被打得趴在地上,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還是不敢出聲。
老謝叔看著我這副又倔又怕的樣子,反而笑了。
他蹲下來,捏住我的下巴。
「這丫頭,有點意思。」
「比那些只知道哭的臭丫頭強。」
他對爹小聲嘟囔著,隨後撂下一些錢,便要離開。
「阿草,過幾天來帶你走,去城裡見見世面。」
「跟著你謝叔我,能賺大錢。」
爹和奶奶欣喜若狂,點頭哈腰地送走了老謝叔。
我不喜不悲,或許,去城裡當一輩子傭人,跟著老謝叔混口飯吃,也好。
村裡不少叔叔哥哥,都跟著老謝叔走南闖北,賺了不少錢的。
當天晚上,爹怕我跑了,用一根粗麻繩把我的腳踝拴在了床腿上。
半夜,我被一陣寒意驚醒。
媽進了我的房間,她手裡拿著的,是一根在灶火里燒得通紅的燒火棍。
我嚇得想尖叫,卻被她死死捂住了嘴。
她貼在我耳邊,眼角卻流著淚:
「想走?」
「想離開我,去城裡過好日子?」
「我今天就徹底毀了你,看誰還要你!看你還怎麼跑!」
她鬆開了捂著我嘴的手,沒有絲毫猶豫,狠狠地烙在了我那條完好的腿上。
「滋啦——」
皮肉燒焦的惡臭和劇痛傳來,我瞬間昏死了過去。
老謝叔再來的時候,看到我渾身滾燙,傷腿流膿,嫌惡地啐了一口。
「真踏馬晦氣!」
他要回了定金,轉身就走了。
爹和奶奶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爹的怒火和奶奶的咒罵,我隔著門板都聽得真切,他們恨不得扒了我媽的皮。
我媽也挨揍了,那天,她的哀嚎聲幾乎整個村子都聽得見。
我起不來床,爹和奶奶任由自生自滅,
家裡的活,全都落在了媽媽身上。
這幾天天不亮,我就聽見她在磨鐮刀。
嚯嚯,嚯嚯。
又過了幾天,夜裡,媽再次爬到我床邊。
6
她手裡拿著一塊紅布,是村裡姑娘出嫁時才戴的紅蓋頭。
她把那布扔在我那條焦黑的腿上,輕聲問。
「好看嗎?」
我沒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她。
「這本來是給你出門子用的,你爹和奶奶還想著,點彩禮要貴點,給你弟娶媳婦呢。」
她伸手,故意戳了戳我那條廢腿上的傷口。
我疼得渾身一顫,她的語氣充滿了嫌惡。
「可現在看看你這個樣子,瘸了一條腿,又廢了另一條。」
「誰會要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廢物?你連給人家當牛做馬都不配!」
她的話,烙穿了我的皮肉,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著她臉上那瘋狂又得意的笑,突然明白了。
她是要把我徹底毀掉,讓我爛在這個家裡,一輩子都陪著她這個瘋子。
不,我死,也要死在外面。
我掙扎著坐了起來,迎面看著她。
「就算沒有老謝叔,我也要走,我要離你遠遠地。」
她突然笑了,把一個布包扔到我床上。
「怎麼?還想走?」
「行啊,有骨氣!」
「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廢物,能爬多遠!」
她用鐮刀割斷了繩子,然後指著門外,對我說:
「滾。」
她看著我新添的傷,臉上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的笑。
「你這個樣子,滾出去也是個要飯的命!」
「死在外面,也別回來髒了我家的地!」
「我等著看你怎麼餓死在路上把!」
最後一絲血脈親情,也被這刻骨的恨意徹底燒斷。
我抬起手,輕輕地撫過我臉頰上那道陳年燙疤。
「這道疤,我還給你,為了我六歲那年偷喝的半口玉米糊。」
我的手又向下,落在我那條被打斷過,至今走路都彆扭的左腿上。
「這條腿,我還給你,為了我十歲那年,饞張大爺的一塊糖。」
最後,我的手顫抖著,懸停在那條被烙得焦黑尚且還在流著膿水的右腿上。、
「這塊爛肉……」
我哽咽著,眼淚卻順著臉上的疤痕淌了下來。
「我還你所謂的母女親情!」
「媽。」
「你給的這條命,我收下了。」
抬起頭,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地告訴她。
「但你我之間,只剩仇,不剩恩!」
我終於站直了身子,沒有再看她一眼。
一邊走,嘴裡一邊嘟囔著。
「媽媽。」
「從此,我們恩斷義絕。」
「黃泉路上,亦是陌路。」
我拖著兩條殘廢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向那扇門,再也沒回頭。
可就在我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身後傳來壓抑不住的嗚咽。
那聲音,像是要把心都哭碎了。
我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我的媽媽,她怎麼會哭呢?
她只會笑,笑著看我被毀掉,笑著看我滾進泥潭。
那一定是風聲,那一定是我聽錯了。
6
我拖著兩條殘廢的腿,在山路上爬行。
夜風像刀子般,刮在我每一道傷痕上。
這條路,村裡別的女孩都不知道,可我卻記得。
我記得每一個拐角,每一塊硌腳的石頭。
因為這條路,早已在我六歲那年,就刻在了骨血里。
那天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來。
媽媽也像我今晚一樣,沿著這條路瘋狂地往山外跑。
她身後跟著拿棍子的叔叔伯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被奶奶抱著追媽媽。
「你媽要去找野男人了,你趕緊叫她,不然她就不要你了。」
聽到這話,我不停的哭喊著叫媽媽。
媽媽回頭後,腳步慢了下來。
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讓追上來的爹抓住了她。
他們把她拖了回來,打得三天沒能下床。
從那天起,我媽就恨我。
她恨我,不僅因為我是個女孩。
更是因為六歲那年,我成了她逃跑的絆腳石。
她之後十幾年對我的折磨,都是報復,報復我當年拖累了她。
我靠著記憶中的路線,終於爬出了大山。
我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躺在衛生所。
不,剛剛的小姐姐說,這裡是醫院,比衛生所大幾百倍。
醫生告訴我,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是一個跑長途的貨車司機救了我。
他還說,我臉上的疤,兩條腿的傷,以及那塊烙印,都是永久性的。
長期的營養不良,也給我留下了胃病。
我躺在病床上,聽著這些報告,心裡卻異常平靜。
那個叫「阿草」的女孩,已經死在了爬出大山的那一夜。
我不要那個家給我的任何東西,包括姓名。
我想到了「甦醒」,萬物復甦,從噩夢中醒來。
從今天起,我叫甦醒。
7
幾個心善的護士姐姐給我墊付了藥費,我好一點後,
找了份工作,慢慢的還錢,養活自己。
我拖著殘廢的腿,在餐廳後廚洗過碗,也在寒風裡發過傳單。
身上的傷疤和怪異的走路姿勢,讓我嘗盡了白眼。
我用媽給的那些錢,付了醫藥費,剩下的,都用來買了書。
幾年後,我憑藉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
我選學了法律,我想拿起法律的武器,去保護那些像我一樣,被家暴的孩子。
在大學裡,我像一隻刺蝟,把自己包裹起來。
我成績斐然,卻人願意靠近,
靠近我這個臉上帶著疤,走路一瘸一拐的怪人。
那天,學校組織了一場法律援助活動。
我幫助了一位,因為工傷索賠四處碰壁的老奶奶。
事情解決後,老奶奶拉著我的手,激動得老淚縱橫。
「閨女,你真是個好人啊!」
她滿是褶皺的手,緊緊地抓著我。
可就是這個動作,擊潰了我所有的偽裝。
那觸感,在我腦中,變成了媽媽的手、燒紅的鐵棍、抽打的竹條……
我腦子裡不斷的想起過去被懲罰的場景。
「廢物!豬腦子!」
「我今天就徹底毀了你!」
「滾!」
我驚恐地尖叫起來,猛地甩開了老奶奶的手。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我跑回宿舍,把自己鎖在角落裡,渾身抖得如篩糠。
我逃出了那座大山,但這些年的光影,早就為我織造了牢籠。
8
自從法律援助活動上失控後,我的生活就徹底亂套了。
我開始頻繁地做噩夢。
夢裡,媽媽的形象在我眼前不停地切換。
她是那個拿著燒紅鐵棍的魔鬼,獰笑著要將我拖入地獄。
她也會變成,我逃離時,在門後哭泣的模糊背影。
我恨她入骨,又在深夜裡,無法控制地想起她。
這種情感像兩隻手,要把我的靈魂撕成兩半。
最近,我報名做了一個專門援助被拐賣婦女兒童的公益組織志願者。
專門負責為那些獲救者,提供法律諮詢。
在庇護所里,我見到了一個剛被解救出來的女人。
她精神失常,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眼神空洞,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
負責人告訴我,她來自落雁村附近的山裡。
聽到「落雁村」三個字,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我的家,困擾了我二十餘年的牢籠。
我撩開她的頭髮,才發現那是靈兒媽。
我嘗試著與她溝通,可她對我毫無反應。
直到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嬸子,你……還認識靈兒嗎?」
聽到這個名字後,她突然抓住我,變得無比激動,語無倫次地哭喊起來。
「二十萬!」
「老謝那個挨千刀的,給了我們二十萬啊!」
「他說讓靈兒去城裡享福!都是騙子!都是畜生!」
「我的靈兒……那麼多人……他們把她當畜生一樣……骨頭都打斷了……」
「最後送回來的只有一個小盒子,他們說她病死了,我的靈兒啊!」
在嬸子的哭訴中,我拼湊出了靈兒的結局。
她被賣到了骯髒的上流會所,被輪番凌辱,虐待致死。
她哭著哭著,又開始笑,指著自己的肚子。
「還有一個……我的小女兒……他們說城裡的大老闆看上了,要配型……」
「把腎給挖走了……就為了配型!」
我聽得渾身冰冷,手腳麻木。
就在這時,嬸子突然湊近,死死地盯著我臉上的疤。
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短暫的清明。
然後,喃喃說道。
「你,你這個樣子,真好……」
「那個瘋婆子,芳子,她比誰都聰明……」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
「把自己的娃娃弄壞了……弄爛了……就賣不出去了……」
「是個好法子……是個好法子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把娃娃弄壞了就賣不出去……」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十七年來所有的記憶。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無數畫面瘋狂地閃現。
……
「廢物!連黃河都不知道!」
她是在教我逃生路線。
她用指甲死死按住地圖上的「臨海鎮」,逼我重複一百遍。
「臨海鎮」,那是她真正的家。
她燒掉我給靈兒的草藥,是在警告我,暴露自己就是死路一條。
她燙了我的腿,不是毀了我。
是在我被明碼標價的前夜,給了我一條活路!
我終於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臉上的疤,斷掉的腿,身上的烙印……
那不是一道道恨意的傷害,那是媽媽,對我的保護……
我過去二十年賴以為生的恨意,在這一瞬間轟然倒塌。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將我溺斃的悔恨。
我猛地推開所有人,衝出庇護所,跪在地上。
我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媽……」
我恨了她這麼多年,怨了她這麼多年。
卻原來,她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拼了命在愛我的人。
9
真相像一把刀,將我過去二十年的人生剖開,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