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恨我。
六歲時,我偷喝了半口玉米糊糊。
她便死死按住我的頭,將我的臉摁進了滾燙的灶灰里。
十歲那年,鄰居張大爺帶著我騎大馬。
她就當著所有人的面,用擀麵杖打斷了我的腿。
直到今天,走路姿勢也難堪彆扭。
十八歲青春期懵懂,我擦護臉霜,她就用碗片劃破了我的臉。
後來媽媽還不解氣,貼著頭皮把我的頭髮鉸得稀爛。
她把我拖到院子裡,指著拴豬的鐵鏈,對我爹獰笑道:
「丫頭片子不值錢,破了相也配不上人了,不如拴起來,給咱家阿黃做個伴!」
當天晚上,我拖著殘腿往外沖,她卻含著淚追了出來。
只見她從懷裡掏出幾塊餅子和皺巴巴的幾塊錢,砸在我身上,
「滾!你再敢回來,我就打斷你另一條腿!」
媽媽,便是將來黃泉路上相見。
你我,亦是陌路人。
1
我快十八了,在落雁村,到了被「相看」的年紀。
這天下午,爹和奶奶都緊張的很。
他們特意沒讓我割豬草,還給我換上了件新衣服。
「呸!」
奶奶一口唾沫噴在梳子上,試圖把我枯黃的頭髮梳順。
我疼得直齜牙,她卻一巴掌扇在我頭上。
「忍著些,今天可是有大人物來!」
我知道奶奶嘴裡的大人物,老謝叔。
他是這座山里走出去的大老闆,收山貨,也幫女孩子相看好人家。
我被按在堂屋的板凳上,爹搓著手,在門口來回走。
只有我媽,坐在角落裡,正在磨手裡割豬草的鐮刀……
嚯嚯,嚯嚯。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媽媽總是瘋瘋癲癲的。
門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爹和奶奶立刻堆著笑臉迎了出去。
老謝叔進來了。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我害怕想往後縮,爹卻在背後死死按住我的肩膀。
那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臉上那舊疤上。
那是我六歲時,偷喝半口玉米糊糊,被我媽用鍋灶灰燙的。
然後,他的視線又慢慢向下移。
我緊張地把跛了的左腿往裡藏,那是我十歲時。
鄰居張大爺逗我玩,被我媽用擀麵杖打斷的。
老謝叔看完了,他沒說話,只是朝地上啐了口濃痰。
「呸。」
那聲音響亮,像一記耳光,扇在爹和奶奶的臉上。
爹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奶奶的笑也僵住了。
「老謝叔……」
爹的聲音在發抖,低頭哈腰地解釋道:
「這丫頭雖然……雖然有點殘缺,但腦子好使,也能幹活……」
老謝叔擺了擺手,不耐煩地打斷他。
「行了。」
「這貨色,白送我都嫌晦氣。」
「村東頭靈兒那丫頭,我看著不錯,你去問問價。」
說完,他看都沒再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爹和奶奶愣在原地,摩托車的聲音消失在山裡,爹才回過神來。
他猛地回頭,一雙眼睛死死瞪著我。
「廢物!」
「賠錢貨!」
爹他衝上來,一腳踹在我胸口。
我像只狗一樣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又滾了下來。
喉嚨里一陣腥甜,奶奶也指著我的鼻子罵。
「就是你!就是你這個掃把星!白養了你十七年!」
「早知道你這麼不值錢,生下來就該把你溺死在尿桶里!」
我趴在地上咳著血,對此,我早已經司空見慣。
2
爹被奶奶拉進了堂屋,門虛掩著。
奶奶的聲音壓得很低,絮絮叨叨說著我的名字。
「老謝那邊是沒指望了。」
「我明天託人去問問山那邊的……」
「阿草雖然又瘸又丑,但好歹肚子有用……」
「再不行……就按老規矩,跟鄰村換……」
我心裡莫名地發慌,我剛起身,想湊近些聽。
就看見媽媽還坐在那裡,磨那把鐮刀。
嚯嚯,嚯嚯。
她眼神里,似乎閃爍著異樣的光。
因為丑,所以才是這個家多餘的人嗎?
「漂亮一點才有用?」
我下意識地用袖子擦了擦臉,損了順頭髮,露出額頭,
就是這個動作,被我媽看見了。
她猛地站起來,幾步衝到我面前。
媽媽抓起旁邊水缸里的葫蘆瓢,裡面是帶著泥沙的冷水。
她揚手,一瓢冷水,從頭到腳,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冷得我直打哆嗦,水珠順著我額前的碎發往下淌。
流進眼睛裡,又澀又疼。
我愣愣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這樣。
她丟掉葫蘆瓢,指著我的鼻子叫罵道:
「擦什麼擦!」
「你這張臉,擦了也是個醜八怪!」
「天生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
媽媽還不解氣。
她看到我腳邊,放著我早上砍回來的一捆柴。
她走過去,抽出最粗的那根,上面還帶著尖利的倒刺。
媽媽就拿著荊條,一步步向我走來。
她的眼神很可怕,像看著什麼髒東西。
「還敢愛乾淨?」
「還想有個人樣?」
「我今天就讓你長長記性!」
「讓你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
荊條帶著風聲,狠狠抽在我身上。
隔著濕透的衣服,打得我皮開肉綻。
我慘叫出聲,本能地想躲。
可我的腿瘸著,根本跑不快。
她追著我打,一下,又一下。
荊條落在我的背上,胳膊上,腿上……
血珠很快就滲了出來,染紅了我的衣服。
「賠錢貨!」
「沒用的東西!」
「我打死你這個不省心的賤丫頭!」
她的嘴裡不停地咒罵著,那些話,比荊條更傷人。
我被打倒在地,蜷縮成一團。
用胳膊護住頭,眼淚混著血水往下淌。
她還在打,沒有停手的意思,好像要把我活活打死。
爹出來了,他聞到屋裡的血腥味,皺著眉走過來。
看到我被打成這樣,他愣了一下。
隨即,給了我媽一巴掌。
「行了!打死了老子就賠本了!」
我媽的動作這才停了下來。
她手裡的荊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她看著我,眼神里卻是一片空洞。
我媽又轉身走回了角落裡,撿起那把鐮刀,又開始磨。
嚯嚯,嚯嚯。
3
我拖著更疼的腿,回到我的小隔間。
黑暗裡,我摸索著,從床板底下,掏出那個破布包。
我不敢開燈,電很費錢,只有弟弟阿根讀書時才能用。
我借著門縫漏進來的月光,一點點的寫著字。
我上完初中,就沒有再念了,
奶奶告訴我,女孩子不需要認識那麼多的字。
爸爸也說過,我這樣的丫頭片子,上學也是浪費……
可村裡人說,讀書可以走出這座山,
像老謝叔那樣,去山外面買樓房,開汽車……
我想離開這個家,離開打我的爹,和瘋子一樣的媽。
每天都借著割豬草的功夫,在窗戶根聽老師講數學,語文……
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老師說的南方。
他說那裡四季都暖和,沒有這麼刮骨頭的山風。
我還想去看看大海。
弟弟阿根的課本上有畫過,那是一望無際的藍色,比天還大。
我做夢都想知道,那沒有山擋著的天邊,到底是什麼樣子……
這是我唯一的路,縱然道阻且長,我也不會放棄。
那天夜裡,阿根在堂屋念書。
我媽拿著竹棍坐在他旁邊,阿根念錯一個字,竹棍就抽在他背上。
「哭什麼哭!」
突然,她抬起頭,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
「阿草!」
我心裡一緊,趕緊假裝睡著。
「滾出來!」
我怕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堂屋。
昏黃的油燈下,她的目光簡直嚇人。
她從阿根的書包里,翻出了一本地理書。
隨後,那本書被她狠狠摔在我面前。
媽媽指著書頁上花花綠綠的地圖,問我道。
「這是什麼河?」
我看不清,燈太暗了,字又小,我只能搖了搖頭。
村子裡的老師是新來的,我上學時,沒有學過地理……
竹棍「啪」的一聲就抽在了我的胳膊上,疼得我直哆嗦。
「廢物!連黃河都不知道!」
她低聲嘶吼著,像怕吵醒裡屋睡著的爹。
她又指向另一邊,
「這是什麼山?」
我咬著牙,胡亂猜了個名字。
竹棍又落了下來,這次打在我的背上。
「豬腦子,這是秦嶺!」
「你這樣的腦子,果然讀書沒用!」
她一邊罵,一邊逼著我認那些我從未聽過的名字。
長江,珠江,太行山,喜馬拉雅……
每錯一個,都換來一道火辣辣的傷痕。
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掉下來。
我怕哭出聲,會招來更狠的毒打。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她指著東南沿海的一個小點,那地方在地圖上毫不起眼。
她的指甲用力地按在那個名字上,幾乎要戳破紙張。
「這裡,是什麼地方?」
媽媽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還帶著一絲顫抖。
我看不清那個名字,只能再次搖頭。
這一次,竹棍重重地抽在我的腿上,我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她湊過來,指著那兩個字,一字一頓地逼我看清。
「臨海鎮。」
「給我記住,念一百遍!」
我含著淚,一遍遍地重複著那個陌生的地名。
臨海鎮,臨海鎮,臨海鎮……
她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把那個名字刻進腦子裡。
然後,她猛地合上書,扔回阿根的書包。
「就你這記性,這輩子也別想走出這個山溝!」
「我怎麼生出你這個蠢貨!」
4
靈兒果然被老謝叔選中了。
他們都說,她要去城裡享福了。
可我看靈兒整天都在哭,那雙眼睛腫得不像話。
爹和奶奶羨慕壞了,說靈兒家祖墳冒了青煙。
我不知道靈兒為什麼不高興,但看著她哭,我心裡也難受。
我想起了媽逼我背過的那些草藥。
有幾種草,揉碎了吃下去,能讓人上吐下瀉,臉色變得跟死人一樣白。
我想,要是靈兒病了,老謝叔應該就不會那麼快帶她走了吧,她就能在家多待幾天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趁著去後山割豬草,偷偷抱藥采了回來。
我把它們搗爛,藏在窩頭裡,塞給了靈兒。
「靈兒,吃了這個,就能多在家待幾天了。」
靈兒愣愣地接過,對我點了點頭。
可我不知道,媽為什麼知道了這件事。
那天晚上,我剛躺下,柴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是我媽,她的手裡,拿著我白天配剩下的那些草藥渣。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攥住了我的心臟。
她把我從床上拖下來,拖進了院子裡。
罕見的是,她沒有打我。
但是那些草藥渣,全被她塞進了我嘴裡。
她死死地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咽下去。
草藥又苦又澀,下巴也疼得我不住地乾嘔。
「你很能耐,是嗎?」
「你以為你是救世主?」
我被嗆得眼淚直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突然狠狠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打得我耳朵里嗡嗡直響。
我的臉瞬間就麻了,嘴角嘗到了一股血腥味。
「我告訴你,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你這種爛好心!」
她扇了自己一耳光,像瘋了一樣嘶吼著。
「我要不是因為心太軟,才把自己活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覺得她那瘋狂的樣子讓我害怕。
她把那包藥扔進了灶火里,指著我怒罵道:
「你再敢顯擺你的小聰明,再敢當這種濫好人,我就讓你這輩子爛在這裡!」
火光染紅了我的瞳孔,也燒盡了我心裡最後一絲對她的幻想。
她不是我媽,她是個瘋子,是個魔鬼,是我的噩夢……
5
靈兒最終還是被老謝叔帶走了。
她沒有吃我給的藥,而是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
她坐上老謝叔的摩托車,哭著離開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