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沒想到我媽會反問她,整個人都急了,「你沒買肉回來我怎麼做?」
「所以,你叫我回來只是因為沒有人給你買肉。」
「只有我,免費還傻,用起來順心是嗎?」
外婆終於發現了我媽的不對勁,語氣軟了下來,「媽不是那個意思,但是去別人家做客帶禮物是禮節,你這空著手回來確實不合適呀。」
我咬著筷子,佯裝不懂,「外婆,這不是我媽的家嗎?回自己家還要帶東西呀?」
「既然要帶東西,為什麼大姨可以空手?」
外婆臉黑了下來,不再說話。
只是手上的筷子把碗敲得叮噹響,發泄心中的不滿。
15
這場沉默並沒有持續很久。
飯後沒多久,外婆提著三大袋零食過來。
一家一袋。
她笑呵呵地,仿佛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最近晚上做夢總夢到你們三小時候。」
「建明小時候皮,總惹事,還打不過人家,到最後要我去幫忙。」
「秀雅那會兒讀書成績好,老師天天夸,我跟著臉上都有光。」
外婆的視線落在我媽身上,開始進入正題。
「秀梅呀,我昨天晚上想了大半宿,找到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腎呢,也不用你捐了,捐了對身體不好。」
「你跟肖博之前不是給小婷買了一個房子嗎?你就把那個房子給你弟弟吧。」
我媽瞪大了眼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給了建明,那小婷怎麼辦?」
外婆無所謂地擺手,「就是一個小丫頭片子,丫頭要什麼房子呀。」
「以後出嫁,夫家自然會買的,說不定到時候都看不上你給準備的。」
「你現在把那個房子拿出來,就是解了你弟弟一家的燃眉之急呀。你跟肖博沒兒子,你把這個房子拿出來,到時候老了讓小軍給你們養老。」
「算起來,這事還是你們家賺了呢。」
外婆越說越起勁,嘴巴已經咧到了耳後根。
仿佛已經看到了往後的幸福生活。
小舅也在旁邊幫腔,「姐,媽說得對呀,你跟姐夫沒兒子,以後小婷肯定是要嫁出去的。」
「你現在幫了我,以後就多了個養老的兒子。」
「這筆買賣還是我虧了呢,但誰讓咱倆是親姐弟,吃點虧也沒啥。」
16
我媽沒說話,只是拿起面前那一袋子的零食。
看一包扔一包。
最後一包被她惡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連帶著桌子上那個盤子四分五裂。
「媽,你不愛我沒關係。」
「但同是孫兒,小軍他們都有壓歲錢,你為什麼不給小婷?」
「你為什麼讓小婷吃過期的零食?」
「這麼多年,你唯一送她的就是長命鎖,你連那個都造假?」
「這公平嗎?」
問出這句話時,我媽也愣了好久,最終釋懷地笑出聲。
「算了,是我妄想。」
「你對我從未有過公平,又怎麼會愛我的孩子。」
外婆並不認為自己有錯,「銀的咋了,銀的雖然沒有金的貴,但也花了我不少錢呢。」
我媽淚流得很兇。
她尖叫、嘶吼,似乎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喊出來。
「那你為什麼不把銀的送給姐姐的孩子?為什麼是小婷?就非得是小婷?」
「她就活該跟我小時候一樣受委屈嗎?」
外婆不甘示弱,也站了起來,「我是你媽!」
「這是你跟你媽說話的態度?」
「我的東西,我願意給誰就給誰,你沒資格插手。」
我媽平靜地拉開車門,「我知道,所以我不僅恨你,也恨自己。」
「我居然有你這樣一個媽,讓小婷有你這樣一個外婆,讓我童年的委屈再一次出現在她身上。」
「你總說你做夢,夢見小弟,夢見大姐,唯獨夢不到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外婆被這個問題砸得愣在原地。
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
就像這個二女兒在自己心裡沒有分量,關於她的任何事也不需要引起注意。
更何況只是一個夢。
她現在親眼看著這個夢逐漸遠離她。
直到連車尾氣都消失不見。
那個問題也沒了答案。
17
自那之後,我媽換了電話號碼,找了新工作。
新工作薪資更高,環境也好。
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歡。
只是離外婆很遠。
之前外婆念叨身邊沒人照顧,我媽便守著不喜歡的工作一年又一年。
現在沒這個必要了。
外婆打不通我媽的電話,便給我打電話。
話里話外打聽我媽新的聯繫方式。
讓她回家工作。
「小婷,你讓你媽回來呀,她怎麼能去那麼遠的地方工作呢?在家享享清福多好。」
「小婷,你能不能把你媽的聯繫方式給我呀?太久沒見了,我挺想她的。」
「小婷,你媽媽最近忙不忙呀?我身上最近總不得勁,這裡疼那裡癢的,你能不能跟你媽說一下,讓她回來帶我去檢查一下?」
我每次都搪塞過去。
「外婆,我媽在那邊挺好的,老闆看重,也沒什麼糟心事。」
「外婆你用不著我媽的聯繫方式,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就行。」
「外婆你身上不舒服應該跟小舅或者大姨說呀,他們一個人住著你買的房子,一個人拿著你給的存款,他們才應該對你負責不是嗎?」
「我媽這麼多年只是得了你一個鐲子,還是金包銀的,可擔不了這麼大責任。」
我沒有我媽那樣的好脾氣,久而久之,外婆給我打電話的次數少了下來。
家裡不再有免費的肉。
身邊沒有知冷知熱的人。
免費的勞動力離開,外婆就要獨自一人面對地里的收成。
她好好的身子逐漸累彎了。
小舅在外面惹的事沒人幫忙解決,喝酒耍渾,把剩下的那個腎也折騰壞了。
外婆在大年三十找到了我們家門口。
18
這是她這麼多年第一次過來。
我媽生我的時候她沒來。
我爸骨折的時候她沒來。
我肺炎的時候她也沒來。
如今她為了小舅剩下那個腎來了。
在門外哭號,把門拍得砰砰作響。
「秀梅,你弟弟要死了呀,你幫幫他吧,他是你親弟弟呀……」
「唐秀梅,我知道你在家,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唐秀梅!你心也太狠了呀,早知現在,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秀梅,秀梅……」
我知道外婆說話難聽,但我竟不知道她會將這世上最狠毒的話都用在自己親生女兒身上。
污言穢語。
尖酸刻薄。
我看著身邊紅了眼睛的媽媽,準備找保安把她轟走。
卻在開門的一瞬間,聽到了奶奶的聲音。
「你個老潑皮,大年三十在這鬧什麼鬧?」
「秀梅不在家,她還沒回來。」
「就算她在家,我也不可能讓你進去。」
「你不心疼你女兒,我還想心疼我兒媳婦呢。」
「秀梅這麼多年哪點對不起你們家?多好一個孩子呀,你偏心偏到天邊去了?」
「珍珠魚目都不分,活該你沒福氣。」
「滾!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
奶奶推開門,外婆爬起來,也想跟著擠進來。
卻被身後的保安一人一隻胳膊架著出去。
離開前還在咒罵。
過年,奶奶照例給了我一個大紅包。
然後掏出另一個更大的紅包,遞給媽媽:「好孩子,大年三十開心點。」
「往前看,未來都是好日子。」
19
小舅的身體日漸惡化,外婆聯繫不上我媽,又將主意打到大姨身上。
但大姨跟我媽不一樣。
她是既得利益者,從不吃虧。
外婆沒在那邊討著好,打算自己捐。
但她年紀大了,舊病又復發,不僅沒能成功捐腎,還跟著一起住進了醫院。
只是這次沒有我媽親力親為照顧她,大姨不管,舅媽因為舅舅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只能敷衍了事。
舊病癒發嚴重,我再見到外婆的時候,她臉上的肉已經癟了下去。
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媽流眼淚。
說話都費勁。
我媽搬了個凳子坐在外婆的病床前,如以往那個孝順的女兒一般,給她捏腿,陪她聊天。
只是這次聊的,不是小舅,也不是大姨,而是她自己。
「媽,從小你就告訴我,要懂事、要聽話,只有這樣才會有人愛你。」
「你說大姐聰慧,要讀書;小弟年幼,要長身體,所以家裡的活計全都交給了我。」
「我深深記著你說的話,半點不敢懈怠。」
「所以我一直都是家裡起得最早的,睡得最晚的,做最累的活,提最少的要求,但是即便如此,你好像還是不肯把愛分給我一點。」
我媽換了條腿,繼續給她按。
「外人都說你把三個孩子生得好, 生日的時間都差不多, 一個月三件喜事和和美美。可是我不喜歡, 我不喜歡那樣,我不喜歡自己的生日夾在姐姐跟弟弟之間。」
「因為你給姐姐買新裙子,給弟弟買新玩具, 給我的只有一個雞腿。」
「媽,原來那個雞腿在你眼裡也算一個禮物嗎?那為什麼姐姐跟弟弟能每個月都吃一個雞腿, 他們每個月都過生日嗎?只有我,只有我一年一次。」
我媽打了盆水,最後幫外婆洗了把臉。
洗得細緻、洗得乾淨。
「後來你把存款給了大姐, 把房子給了小弟,這都沒關係,我不怪您。」
「我不貪心,這麼多年只是想要您一點愛。可惜……努力了這麼多年也沒得到。」
我媽紅了眼眶,眼淚跟斷線的珠子往下滾, 擦也擦不幹凈,只能掩面痛哭。
「要愛太累了, 累得我不敢想又捨不得放棄。」
「我曾經把你的需要錯認成愛,為之付出, 後來才發現那不是。你只是需要一個免費勞動力, 而我又聽話懂事,用得順手, 如何磋磨都不必心疼。」
「媽……在你心裡, 我應該只是一個任勞任怨的奴隸吧?」
外婆眼淚沾濕了枕頭, 她瘋狂搖頭,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媽, 之前的問題,你還想知道答案嗎?」
外婆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竭力伸出指尖, 第一次想觸碰⾃己這個⼥兒的臉, 卻還是差了些距離。
我媽收拾好東西, 準備離開。
「因為⼩弟在外⾯惹事的時候,我在家幫他洗髒了的衣服, 我在家幫你幹活。」
「因為大姐在學校拿獎的時候, 我連學校都沒⻅過,在地⾥拔草。」
「你的夢⾥始終沒有我,是因為我一直在你身後, 在你看不到⼜不想看的位置。」
「我初中的學習成績也很好, 也考上了⾼中, 但是你說家⾥窮,只能供兩個孩⼦上學。」
「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問, 只是收拾好了⾃己的⾏李,因為我知道,三個⼈⾥面被捨棄的那個人肯定是我。」
「這個道理,我明白得很早, 但你愚蠢的女兒還是幻想了這麼多年。」
病房⻔推開。
院外枯木逢春,萬物復甦。
新的春天, 新的⽓象。
愛再度發芽。
20
在外婆去世的第二年, 我將大姨跟小舅⼀家告上了法庭。
屬於我們家的錢我必須要回來。
所幸⼤多數借出去的錢都有⽂字留檔。
過程還算順利。
我的創業逐漸⾛向正軌,給媽媽買了⼀個真正的⾦手鐲, ⽐之前那個更⼤,也比之前那個更漂亮。
脖子上,也有了媽媽送的長命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