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出了車禍,切掉了一個腎。
外婆在病房裡泣不成聲。
她緊緊拉著我媽的手,「秀梅,你分個腎給你弟弟好不好?」
1
整個病房頓時安靜下來。
連呼吸都輕了。
秀梅是誰?
秀梅是我媽。
此刻她正愣愣地看著外婆,不可置信。
「媽,你說什麼呢?」
外婆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你弟弟才四十多呀,他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這沒了一個腎以後要怎麼辦……」
「秀梅,你不能見死不救呀,他可是你親弟弟呀。」
我媽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媽,你別著急。」
「醫生剛剛說過,建明雖然少了個腎,但是只要好好養著就沒什麼事。」
「以後……」
外婆猛地甩開她的手,唾沫星子在空氣中飛濺。
「醫生?醫生知道個什麼!」
「那別人都有兩個腎,我的建明憑什麼就一個,憑什麼低人一等?」
大姨跟著在旁邊勸說,「秀梅,媽說的也不無道理。」
「建明少一個腎,以後指不定要被別人怎麼說,你這個親姐姐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弟弟受欺負?」
「一個女人少一個腎沒關係的,再說你家肖博那麼會心疼人,以後肯定能把你照顧好。」
外婆老淚縱橫,「秀梅,就當幫幫媽。」
「成不?」
我一把扔下手上的快餐盒,衝上前把我媽牢牢護在身後。
「外婆,你說小舅沒了一個腎就活不下去,那我媽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大姨也是你的女兒,是小舅的親姐姐,你怎麼沒考慮過讓她捐?」
大姨聽到自己的名字,急得跳腳。
「憑啥讓我捐?!」
「我身體不好,我不捐。」
外婆回過神,連忙擺手拒絕。
「你大姨不行的呀,她還有自己的事業,她還得照顧家……」
這話聽得我連連咂舌,「外婆,你顧著最小的孩子,又念著做老大的姨媽,合著就留我媽一個中間的不疼也不愛唄?」
外婆瞪大眼睛,氣紅了臉,「你起開,大人的事小孩別插嘴,讓你媽出來跟我說。」
「我是她媽,她必須聽我的!」
「嘎吱」一聲,病房門從外被人打開。
2
「誰是唐建明家屬?」
「出來繳下費。」
護士話音剛落,原本圍著的人頓時散了個乾淨。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吱聲。
至於大姨,生怕自己的腎被盯上,早就兩步並作一步,躲到了最遠的角落。
死死遮住身側的名牌包。
外婆抹了抹眼淚,吩咐我媽:「秀梅,腎的事情咱娘倆待會兒再說,你先幫你弟弟把醫藥費墊付一下。」
「等你弟弟醒了,我再讓他把錢還你。」
我一把摁住我媽伸向錢包的手:「外婆,繳費可以,但具體是什麼時間還呢?」
外婆不高興地拍了拍桌子:「總會還的,還能差你們家這點錢?」
我掏出口袋裡的記事本:「我也不想這樣,但外婆你次次讓我媽墊付,我們家十年前借給小舅的買房錢他沒還,八年前借給大姨的店面錢她也沒還,還有六年前……」
事情太多,念不過來,我索性把手上的記帳本攤在眾人面前。
本子不大,如今已寫滿七頁紙。
上面的費用大到買房首付,小到孩子的學雜費。
小舅跟大姨幾乎各占一半。
看過的人竊竊私語。
「每一筆看上去不多,但加起來可不少錢呀。」
「看不出來,秀雅日子過得那麼好,居然跟自己親妹子伸手借 1000 不還?」
「這建明也是,天天在外面大魚大肉的,也沒想過把欠自己姐姐的錢還了。」
外婆氣得手指都發抖,「都是一家人,你怎麼能這麼斤斤計較?!」
我指了指記事本,「外婆,反正我們家是沒錢了,你常常念叨大姨最出息,不如你讓大姨先墊付吧。」
「等小舅醒了,再還給她不就成了。」
外婆還想找我媽,但視線對上那個記事本又泄了氣。
「秀雅,不如你先……」
大姨一瞬間竄到了門口,頭也不回地跑了。
「媽!小輝好像快放學了,今天他爸不在家,我得先去接他了。」
「你們聊,我晚點再來看建明。」
3
護士又來催了一遍,「家屬該繳費了。」
剩下的親戚生怕自己的錢包被人盯上,留下幾句話一溜煙全跑了。
外婆不甘心,開始跟我媽訴苦。
「秀梅,我老婆子這麼多年把你們三個拉扯大不容易呀,我哪點對不起你呀,你讓你的女兒這樣羞辱我。」
「你弟弟還躺在病床上呢,你這個做姐姐的連這點錢都捨不得出。」
我媽的手抖了抖,為難地看著我。
她性子軟,脾氣好,為人又孝順。
這麼多年,也沒跟誰紅過臉。
但在這種家庭,孝順換不回親情,只會讓她淪為一個任人宰割的血包。
「外婆,我媽待你不差。」
「這些年,你指哪打哪,說一不二。」
「辦事我們同意了,借錢我們同意了,現在你還要她捐腎,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我拉著我媽往門外走,「她只是你的女兒,這麼多年也盡孝了,沒有義務再去幫你養兒子。」
路過門邊的時候,我撿起地上的快餐盒,一起帶走。
這是我們家買的,就算是扔了也不讓他們吃!
4
即便坐在車裡,我媽依舊沒有回魂。
車廂里寂靜得可怕。
風攪動駕駛座的煙霧。
我看著一言不發的人,握緊她的手,「媽,你跟他們斷了吧。」
「不值得。」
我媽的眼神終於聚焦,眼淚奪眶而出,「可是你外婆昨天還不是這樣的。」
「她打電話的時候還笑,叫我帶你們回去吃飯。」
「她……」
我冷冷打斷我媽的幻想,「那是她需要你,她捨不得大姨小舅受苦,需要你做這個免費勞動力,出錢又出力。」
「前幾天她牙疼,寧願疼死也捨不得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受累,反而來找你。」
5
前天凌晨三點,外婆給我媽打了十幾個電話。
甚至還給我打了兩個。
電話里,她說她牙疼。
疼到打滾。
吃止疼藥也好不了。
我媽給她出主意,「建明他們在家不?這事耽誤不得,你先讓他們送你去醫院。」
「我這邊離得太遠了,一來一回的耽誤不少時間,到時候疼得難受。」
電話里外婆的聲音逐漸小了起來,「你弟弟弟媳昨晚剛剛吵過架,我不想再去麻煩他們。」
「要不算了,是媽不好,身體差還麻煩你們,媽忍一忍就行。」
「是媽不爭氣。」
事已至此,我媽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急急忙忙穿衣服,準備自己開車過去。
我爸不放心,跟著一起將外婆平安送到醫院。
醫生仔細檢查一番,「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來之前吃止疼藥了嗎?」
我媽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吃了,不管用,這才來的醫院。」
醫生摸了摸外婆的牙,皺眉頭,「老人家,您真吃了止疼藥?」
「多久前吃的,吃了多少?」
在醫生的注視下,外婆縮了縮脖子,「我沒吃。」
我媽急了,「媽,你來之前不是說你吃了止疼藥嗎?」
「還說吃了藥也不管用。」
外婆挺直腰板,覺得自己沒錯,「你叫那麼大聲幹什麼,那我不得遵醫囑嗎?」
「是藥三分毒,不能亂吃。」
「萬一我吃了出什麼事怎麼辦?你負責呀!」
最後一番折騰,醫生給開了止疼藥。
一顆下去,不到半小時就見好。
我們家離外婆家不算近,開車來來回回要花一個多小時。
等再把外婆送回家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後面一段時間,外婆確實經常叫我們回家吃飯。
而所謂的回家吃飯,不過是要我媽左一袋排骨、牛肉,右一袋西瓜、香蕉。
再忙前忙後,做出菜端上桌,全了這團團圓圓的合家飯。
6
類似這樣的事情並不在少數。
外婆跟小舅住在一起,卻事事都要同我們訴說。
沒菜沒肉了,打電話。
地里的花生熟了,打電話。
家裡的電視壞了,打電話。
甚至於連買垃圾袋,也要打個電話過來找我媽。
我曾好奇問過,「外婆,這些事你為什麼不跟大姨小舅說?」
提起大姨小舅,外婆言語裡滿是驕傲。
「你大姨住得太遠了,說了她也趕不回來。」
「你小舅每天忙完工作回來還要照顧家裡,忙不過來。」
「你媽不一樣,她住得近,工作也清閒。」
小時候的我看著忙成陀螺的媽媽,不明白哪裡不一樣。
她明明也要兼顧家跟事業。
她明明也很累。
現在我明白了。
是在外婆心裡不一樣。
愛之重,有所差。
大姨優秀,值得驕傲。
小舅是兒子,天生不必遷就他人。
只有我媽,家中老二,合該出錢出力,做髒活累活。
7
我看著我媽失神落魄的模樣,決定再給她下一劑猛藥。
掏出包里的金鐲子。
「媽,你說這是外婆給你的金鐲子。」
「我找人檢測過,是假的。」
我媽抓著金鐲子的手有些顫抖,喃喃自語:「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
「怎麼會是假的呢……」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我媽對這個金鐲子很是珍重。
這是當年外婆在病房裡交給她的。
那會兒外婆生了重病,情況怎麼都不見好。
小舅跟大姨私下商量著要放棄治療。
外婆就躺在病床上,提前將家產分了。
房子留給小舅,他是男人,不能沒有房子。
存款一分兩份。
一份給大姨。
另一份換成了金手鐲給我媽。
拿到房子跟錢後,大姨跟小舅轉頭就走。
只有我媽為了這份情,堅持在病床前伺候。
最忙的時候,她三天都沒睡過一個好覺。
吃喝拉撒都搬到了病房。
無微不至地照顧。
後來就這樣連續照顧了一個月,外婆的身體竟然真的開始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