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了幾聲,就許峰那慫樣,還想用甜言蜜語騙我?
8
接下來的日子,我依舊如此。幹完自己那份,絕不多伸一把手。
許峰幾次想開口讓我幫他干,可被我一瞪,話就咽回了肚子裡。
一晃到了秋收分糧的時候。
看著分到手的糧食,婆婆當場就炸了,跳起來尖聲質問會計是不是算錯了。
會計把本子一攤:「錯不了!你們家今年就數何玉秀工分最高,許峰掙的還不夠他自己嚼用,兩個老的加兩個小的,能分這些就不錯了!」
婆婆猛地轉頭瞪向我:「都是你!你個掃把星!要不是你不幫襯著峰兒,咱們家能分這麼點糧?這冬天喝西北風去啊!」
我正彎腰清點屬於我的那份口糧,聞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臉上沒什麼表情。
「誰叫你們乾的少?工分本子上白紙黑字寫著,生產隊的規矩也不是我定的。干多少活,吃多少飯,天經地義。」
我把自己掙的那份糧食拖到一邊,語氣平靜:「這些,是我的。夠我吃到明年秋收還有富餘。你們那份不夠,自己想辦法。是挖野菜還是借糧食,跟我沒關係。」
公公蹲在地上,抱著頭唉聲嘆氣。許峰看著那點少得可憐的糧食,臉色慘白。
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起來:「沒法活了呀!娶了個媳婦是來討債的呀!我們許家要敗在你手裡了呀!」
我冷冷地看著她表演,心裡沒有半分波瀾。
9
我的糧食鎖在自個兒屋的柜子里,鑰匙貼身放著。
每頓飯,我給他們熬野菜湯。
自己熬漿糊糊的粥喝。
許峰的妹妹許芳幫我幹活,我就給她一碗。其他人只有看的份。
婆婆起初還硬氣,指使公公和許峰去借糧,甚至想把主意打到我頭上,半夜想來撬我的柜子。
我睡眠淺,聽到動靜,抄起頂門棍就站在門口,冷眼瞧著她。
「娘,這黑燈瞎火的,您要是摔著了,可別賴我。」
話剛說完,她就摔了個大馬趴。
趕緊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走了。
最終,他們靠著東家借半瓢、西家賒一碗,摻著野菜和麩皮,勉強熬過了冬天。
開春時,一家子都瘦了一圈,唯獨我,臉色紅潤,沒掉一兩肉。
還有許芳,以前她是家裡最瘦小的,跟著我,長高也長壯了。
婆婆看我的眼神,更加複雜。
也就是在那個春天,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子。
婆婆知道後,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模樣,吃飯時破天荒地讓我坐她旁邊。
「好好養著,給我們許家生個大胖孫子。」
她難得和顏悅色,目光卻總若有似無地掃過我的肚子。
孕初期反應重,聞不得油煙,渾身乏力。婆婆卻像是忘了這茬,依舊把挑水、做飯、喂豬的活兒派給我。
「村裡哪個女人不懷孕?就你金貴?多動動,生的時候才順當。」她振振有詞。
許峰這次倒是吭聲了,小聲說:「娘,玉秀不舒服,那些活兒我……」
「你什麼你!」婆婆立刻打斷,「你一個大男人,圍著鍋台轉像什麼話!讓她干!」
我懶得跟她爭辯,身體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
她派她的活,我干不幹,怎麼干,是我自己的事。
挑水我只挑半桶,慢慢走。
做飯就做最簡單的,能入口就行。
喂豬?
想起來就去喂一勺,想不起來就餓著。
許芳是個好的,下了學,但凡有時間,就幫我幹活。
地里的活也都交給許峰乾了。
饒是如此,沉重的體力勞動和營養不良,還是讓我在一次挑水回來的路上,眼前一黑,摔在了院子裡。
身下見了紅。
10
孩子沒保住。
是個成了型的男胎。
婆婆在院子裡捶胸頓足,哭天搶地,罵我連個孩子都保不住,是個沒用的廢物。
罵著罵著,又拐到我當初不肯幫許峰幹活上,說要是家裡糧食寬裕,我身子骨不至於這麼虧空。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小腹一陣陣抽痛,心裡卻比身體更冷。
許峰坐在炕沿,低著頭,一言不發。
「出去。」我閉上眼,不想看他們任何一個人。
流產後,我在炕上躺了半個月。
婆婆沒給過一天好臉色,飯食更是清湯寡水。
身體稍微好轉,我又被催促著下地幹活。
婆婆說:「坐吃山空,家裡沒那麼多閒糧養閒人。」
許峰試圖阻攔,被他娘一句「你想餓死你爹娘弟妹嗎」給堵了回去。
我什麼也沒說,拿起農具就出了門。我知道,在這個家裡,我指望不上任何人。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甚至更糟。
婆婆大概是記恨我弄沒了她的「孫子」,變著法地折騰我。
重活、累活都派給我,言語間的擠兌更是家常便飯。
許峰依舊是那副悶葫蘆的樣子,偶爾在我和他娘起衝突時,會試圖說和,但往往被他娘一瞪,就縮了回去。
一年後,我再次懷孕。
這次,我格外小心。
儘量偷懶耍滑,重活能躲就躲,偷偷攢下點吃的給自己加餐。
婆婆看出我的敷衍,罵得更難聽,但礙於我上次流產的事,也不敢明目張胆地逼得太緊。
饒是我千防萬防,意外還是發生了。
11
秋收搶場,婆婆硬逼著我去揚場,那是頂累頂吃灰的活兒。
連著乾了三天,我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晚上回去,就覺得小腹墜脹。
第二天一早,還沒起身,身下的熱流就涌了出來。
又一次小產。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聽見外間婆婆壓低了聲音,跟公公商量。
「連著掉了兩個,我看她就是沒這個命!身子也敗了,以後怕是再也懷不上了!留著幹嘛?白吃飯!」
公公悶聲說:「那能咋辦?」
「趁著小峰不在家,趕緊處理了!我叫人卸了門板,直接抬到後山山溝扔了算了!回頭給小峰再找個性子軟的。」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揪著。
他們要趁許峰去地里幹活,把我扔出去?
果然,沒過多久,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卸門板的動靜。婆婆帶著兩個本家的叔伯走了進來,臉上沒有絲毫溫度。
「玉秀,不是娘心狠。你進了許家門兩年,一個娃也沒保住,我們許家不能斷了香火。你收拾收拾,走吧。」
我撐著手臂,艱難地坐起身,看著他們,忽然笑了。
「想抬我?用不著勞煩你們。」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小腹的絞痛,聲音嘶啞:「現在已經不興休妻那一套了,去村委會,開個離婚證明。開了證明,我自己走,絕不多留一刻。」
婆婆愣住了,大概沒想到我會是這般反應。
「你……你說什麼渾話!」
「我說,開證明。」我盯著她,「怎麼?你們老許家休妻,還想不清不楚,讓我以後沒法做人?要麼開證明,我堂堂正正地走。要麼,今天誰碰我,我就跟誰拚命!反正我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我眼神里的決絕嚇住了那兩個叔伯,他們面面相覷,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許峰聽到了風聲,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衝進屋裡,看到這陣仗,臉色瞬間慘白。
「娘!你們要幹什麼!」
12
「幹什麼?把這個不會下蛋的母雞扔出去!娘再給你娶個好的!」婆婆厲聲道。
許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婆婆的腿,聲音帶著哭腔:「娘!不能啊!不能抬!我不能沒有玉秀!她走了,我也不活了!」
他哭得情真意切,頭磕在地上砰砰響。
婆婆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罵:「沒出息的東西!你就被她迷了心竅了!她有什麼好?啊?」
「娘!求您了!別趕她走!兒子求您了!」許峰只是反覆磕頭哀求。
一場鬧劇,以婆婆氣急攻心,一口氣沒上來,暈倒在地而告終。
她被抬回了屋,請了赤腳醫生來看,說是急火攻心,需要靜養。
公公看著亂成一團的家,看著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兒子,再看看炕上面無血色、眼神冰冷的我,重重地嘆了口氣,揮揮手,讓那兩個叔伯把門板又裝了回去。
沒人再提抬走我的事。
婆婆病了好些天,起來後,指著我和許峰的屋子,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管了!你們愛怎樣怎樣!我就當沒生這個兒子!」
經此一遭,許峰也更護著我了。
還為了我,跟他娘頂嘴。
婆婆對這個大兒子無奈又失望,逢人就說,是我攛掇的。
13
許峰在我小產後,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夜裡輾轉反側,偶爾會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懶得猜他的心思,身體稍微養好一些,便又照常下地掙工分。
我的吃食還得靠我自己掙。
許是老天爺也覺得我前頭太過坎坷,隔了一年,我再次有孕。
這一次,我幾乎是把這胎當命根子一樣護著。
重活累活,任憑婆婆指桑罵槐,我一概不理,實在逼急了,我就拎起鋤頭盯著她,直盯得她心裡發毛,罵罵咧咧地走開。
許峰這次也硬氣了,主動分擔了不少。
懷胎十月,我生下了個大胖小子,哭聲洪亮,眉眼間竟有幾分我小時候的倔強。
婆婆看到孫子,那張刻薄了多年的臉,第一次綻開了發自內心的笑容,抱著孩子不肯撒手,嘴裡心肝寶貝地叫著。
「我們許家有後了!有後了!」她激動得直抹眼淚。
她給我燉了雞湯,雖然油星不多,但已是破天荒的待遇。月子裡,她也難得地沒有找茬。
我冷眼看著,心裡明白,她看的不是我,是我懷裡這個帶把的。
兒子取名狗蛋,賤名好養活。
出了月子,我又得下地。孩子太小,離不開人。
婆婆主動提出:「你們年輕人力氣旺,下地多掙工分是正經。狗蛋交給我帶,放心,虧待不了我大孫子。」
我看著她那熱切的眼神,心裡有些不情願。
我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無非是想把孩子攏在身邊,養得跟她親。
許峰勸我:「娘是真心疼狗蛋,有她看著,你也好安心幹活。」
我沉默半晌,看著懷裡咿咿呀呀的兒子,最終點了點頭。
形勢比人強,為了多掙口糧,我只能妥協。
14
起初倒也相安無事。我每天下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抱孩子。狗蛋見到我就咧開沒牙的嘴笑。
可漸漸地,我發現不對勁。
狗蛋開始學說話了,最先學會的不是「娘」,而是「奶」。這倒也罷了,孩子誰帶得多跟誰親,我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