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次,我下工回來,滿身疲憊,伸手要去抱在婆婆懷裡的狗蛋。
狗蛋卻扭過頭,把小臉埋在婆婆頸窩,含糊不清地說:「臭……娘臭……」
婆婆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假意拍著孩子的背:「哎喲,我大孫子嫌你娘身上有汗味兒是吧?奶身上香,奶抱。」
我的心猛地一沉。
類似的事情越來越多。我給狗蛋喂飯,他扭來扭去不肯吃,婆婆接過去,他就吃得乖順。
我給他做的新衣裳,他穿著彆扭,婆婆拿舊布改的小褂,他穿著就不肯脫。
我知道,婆婆開始在孩子身上下功夫了。
直到那天下午,我因為提前幹完活,比往常早了些回家。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婆婆在屋裡教狗蛋說話。
「狗蛋,你娘凶不凶?」
「……凶。」孩子稚嫩的聲音傳來。
「你娘壞不壞?她不讓奶奶抱狗蛋。」
「……壞。」
「等你娘回來,你就罵她『壞女人』,聽見沒?奶奶給你煮雞蛋吃。」
15
我渾身的血一下子衝到了頭頂!她竟然教孩子罵我!
我砰地一聲推開門,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
婆婆嚇了一跳,臉上掠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裝鎮定:「這麼早回來幹啥?活幹完了?」
我沒理她,目光落在兒子身上。狗蛋看到我,似乎有些害怕,往婆婆身後縮了縮。
我深吸一口氣,壓著火,朝兒子伸出手:「狗蛋,過來,到娘這兒來。」
狗蛋看著我,又看看婆婆,癟癟嘴,突然奶聲奶氣地喊了一句:「壞女人!」
婆婆臉上頓時露出得逞的笑容。
我幾步上前,一把將狗蛋從婆婆身後拉過來,力道有些大,孩子嚇得哇一聲哭起來。
「你幹什麼!嚇著孩子了!」婆婆尖叫著想來搶。
我擋開她的手,目光如刀子般剮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看著哭鬧的兒子:「狗蛋,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狗蛋被我嚇住了,哭聲小了些,抽抽噎噎地不敢說話。
「我讓你再說一遍!」我提高了聲音,捏著他胳膊的手緊了緊。
「壞……壞女人……」孩子帶著哭腔重複。
「誰教你的?」我盯著他的眼睛。
狗蛋怯生生地看向婆婆。
婆婆臉色一變,剛要開口,我厲聲打斷她:「你閉嘴!我問的是我兒子!」
我蹲下身,迫使狗蛋看著我:「狗蛋,我是誰?」
「娘。」
「娘是什麼?」
孩子懵懂地看著我。
「娘是生你養你的人!是給你飯吃、給你衣穿的人!是誰都能罵的嗎?今天娘就告訴你,罵娘,是要挨打的!」
說著,我揚起手,照著他的屁股,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狗蛋「哇」地放聲大哭。
婆婆跳起來:「何玉秀!你敢打我孫子!我跟你拼了!」
「我打的是我兒子!」我猛地站起身,與她對峙,我比她高半個頭,她只能仰頭看我,氣勢明顯不足。
「我在教他做人!教他明辨是非!不像有些人,只會躲在背後,教孩子忤逆親娘,幹些上不得台面的齷齪事!」
「你……你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我冷笑,指著還在哭的狗蛋,「孩子的話就在這裡擺著!我敬你是長輩,前頭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你若再敢挑撥我們母子關係,教壞我兒子,別怪我何玉秀翻臉不認人!到時候,別說抱孫子,我讓你連孫子的面都見不著!我說到做到!」
婆婆被我眼裡的狠絕徹底鎮住了,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再看她,抱起還在抽噎的狗蛋,輕輕拍著他的背,語氣緩和下來:「狗蛋,記住今天的疼。以後誰再教你罵娘,你就告訴娘,娘去找他算帳。」
說完,我抱著孩子,徑直回了自己屋。
身後,是婆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又哭了起來。
16
以後下地幹活,我就把狗蛋帶上。
婆婆雖然不願意,但怕我真的帶走孩子,她再也看不著,只能也跟著去地里幹活。
但也只能遠遠看著。
狗蛋跟在我身邊,把我的辛苦看在眼裡,知道每天靠我辛苦幹活,他才能吃上飯。
自然就明白,誰才是他的後盾。
婆婆也安分了不少。至少在明面上,不敢再明目張胆地挑撥我們母子。
她或許終於明白,何玉秀這塊硬骨頭,她啃不動,硌牙。
日子像村頭那條河,川流不息。
鐵蛋三歲那年,我又生了老二,還是個兒子。
隔了兩年,老三也來了,依舊是個帶把的。
接連三個孫子落地,婆婆那張臉,徹底笑開了花,皺紋都舒展了許多。
她在我面前,有時會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主動幫我照看小的,嘴裡念叨著:「咱們老許家,人丁興旺,都是你的功勞。」
我心裡清楚,這「功勞」是因為我肚皮爭氣,一口氣給她添了三個孫子。
若我還是當年那個接連小產的「不會下蛋的母雞」,她絕不會是這副面孔。
她的精力,也確實不再像從前那樣全花在我身上了。
許峰的弟弟許鋼到了年紀,說了一門親,娶了隔壁村一個叫春梅的姑娘,性子軟,說話細聲細氣。
婆婆仿佛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又把當年對付我那一套,搬出來磨搓二媳婦。
讓春梅包攬全部家務,嫌她做飯不好吃,罵她手腳不麻利,動不動就擺婆婆的款兒。
春梅被磨得偷偷掉眼淚,偶爾在灶房碰到我,會紅著眼圈,怯生生地問我:「大嫂,娘她……她為啥總看我不順眼?我看她……好像有點怕你?」
17
我正利落地剁著豬草,頭也沒抬:「她不是怕我。」
春梅不解地看著我。
我停下刀,看向她:「她是知道,惹急了我,我真敢掀桌子,真敢不讓她見孫子,真敢讓她下不來台。我掙的工分能養活我自己和我兒子,我不靠她,也不怕她。你越軟,她越覺得你好拿捏。」
春梅似懂非懂,眼神里有些羨慕,又有些畏懼。
「人啊,」我重新拿起刀,哐哐地剁下去,「自己立不住,指望誰都沒用。你敬她是你婆婆,該乾的活兒干,該盡的孝心盡,但別把自個兒當軟柿子。
「她罵你,你聽著,不還嘴,但該咋干還咋干,心裡得有主意。次數多了,她知道占不到便宜,自然就消停了。」
春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往後,她雖然依舊柔順,但婆婆再無故指責時,她不再一味哭泣,偶爾也會小聲辯解幾句,或者乾脆學著我的樣子,悶頭幹活,充耳不聞。
婆婆那股勁頭,果然漸漸泄了些許。
18
時光荏苒,孩子們像地里的莊稼,一茬一茬地長起來。
許芳嫁人了,也生下了一兒一女。
鐵蛋都快到我肩膀高了。
婆婆老了,頭髮白了大半,腰也彎了,年輕時那股凌厲刁鑽的勁兒,被歲月磨去了不少稜角,但那雙眼睛,偶爾瞥向我和春梅時,還是會流露出一絲習慣性的審視和控制欲。
她六十八歲那年初冬,天氣已經轉寒。
那天下午,她自個兒從炕上下來,想去灶房倒碗熱水,腳下不知怎的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
等我們發現時,她躺在地上,疼得臉色煞白,冷汗直流,一條腿以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
請了鎮上的醫生來看,說是股骨頭摔斷了。年紀大了,恢復難,以後怕是再也下不了炕了。
公公唉聲嘆氣,許峰和他弟弟忙著請醫抓藥。
我和春梅輪流給她端水送飯,擦拭身子。
躺在炕上,動彈不得的婆婆,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她不再挑剔飯菜的鹹淡,不再指桑罵槐,大多數時候,只是睜著眼睛看著黑乎乎的屋頂,或者閉著眼睡覺。
有時,我給她喂飯,她會看著我,眼神複雜。
她偶爾會喃喃:「報應啊……都是報應……」
我不知道她說的報應是什麼,是年輕時對我太過刻薄,還是如今這纏綿病榻、事事需人伺候的淒涼。
我只是盡著本分, 該喂飯喂飯, 該擦洗擦洗, 不多說一句, 也不曾流露半分憐憫。
我們之間,橫亘著太多冰冷的過往, 早已不是幾句軟話、幾年時光能夠融化。
她就那麼在炕上躺了兩年多,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悄無聲息地去了。
送葬那天,嗩吶吹得悽厲。我帶著三個已經半大的兒子,跟在送葬的隊伍里。鐵蛋已經懂事, 默默地走著。老二老三還有些懵懂。
看著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被黃土掩埋,我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恨嗎?似乎也淡了。
怨嗎?也早已被這些年的風霜和生活磨平了稜角。
她是我人生路上的一道坎,一道又冷又硬的坎。我咬著牙, 淌著血,邁過來了。
如今,坎平了。
我轉過身,看著身後站著的, 我的三個兒子,還有那個經過這些年磨練,眼神里也漸漸有了主意的二弟妹春梅。
以及不遠處,那個跟我過了大半輩子、依舊有些懦弱卻也不再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丈夫許峰。
風刮過墳塋地上的枯草, 發出簌簌的聲響。
日子還長著,日子也越來越好了。
孩子們都能去上學學知識了。
以後也不用像我和他們的爹那樣, 只能在田埂里討飯吃。
未來也更有奔頭了。
19
要說我有啥遺憾, 也確實有的。
我一直想要個⼥⼉,可⽣了三個都是兒⼦。
我有時候就在想,當年掉了的第二個孩⼦,是不是個閨⼥呢。
後來又過了些年, 老二家⽣了個閨⼥。
我的⼤孫⼥-許瑤。
她媽媽生她那年難產,⼿術做完,就很虛弱,沒過幾年,走了。
她爸呢, 一個大男⼈,也不細心。
我就讓他把瑤瑤留給我帶。
這孩⼦⻓得像我, 性格也有幾分像。
給我喜歡得不⾏。
我給她講我年輕時候風風火火乾的那些事,每次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還說:「奶奶,你是大英雄。」
哈哈, 我不是什麼大英雄,我就是性⼦犟了些罷了。
再後來, 瑤瑤也結婚了。
她那個老公我瞧了, 是個模樣不錯的軟柿⼦,好拿捏。
這門親事呢,我就同意了。
沒想到, 才結婚半年,這孩⼦就回⽼家來跟我說, 她婆婆住她婚房去了。
我一聽, 哎呀,這年代還有惡婆婆呢?
我這渾⾝⾎液頓時就沸騰了。
「沒事, 奶奶去給你撐腰。」
我這⼋旬⽼奶經歷豐富,還怕降不住那五旬小婦人?
哈哈,奶奶我終於再次出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