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發酸的腦袋:
「剛才她嘰里咕嚕說啥呢?我只記得你們要給我點男模啊……」
還碰到一個長得特別合胃口的。
我把手裡另一根烤腸遞給她:
「給你吃一根,今天第二根半價。」
「不是姐,你忘了你昨晚的第二根半價了?」
「什麼第二根半價?我昨晚買烤腸了?」
小助理哭笑不得,給我講了遍昨天的故事。
聽完,我覺得自己有一點點亖了。
「不是,我真把甲方爹給調戲了啊?」
「是的,你太會挑了姐,不過那個甲方爹是真帥,待會你態度好點,好好給人道個歉,長得好看的人都善良。」
話音未落,老闆秘書就通知我:
「Amelia,老闆喊你去辦公室。」
完了,要涼……
我默默起身。
硬著頭皮敲響了門。
老闆臉上堆著命苦的笑:
「Amelia,這是懷木的江總,你昨晚冒犯了江總,今天可要給人好好道個歉!」
我怔怔抬頭,整個人僵在原地。
時間仿佛被驟然拉長,一切聲音都褪去。
仿佛穿越漫長光陰。
他就那樣靜靜站在門口,身形挺拔,眉眼依舊鋒利,只是比少年時更沉穩。
我甚至有一瞬間恍惚,他真的是江槐嗎?
十年了。
我們沒有一張合影,漫長歲月,只在記憶里描摹他的樣子。
他的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我直直望著他,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
眼睛不受控制地發酸。
「哎呀,江總你看,我這員工都嚇哭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別和她計較了!」
老闆打著圓場,又小聲提醒我:
「Amelia,別光顧著哭,趕緊給人道歉。」
「行啊,演技不錯,眼淚說來就來。」
我吸了吸鼻子,聲音發顫:
「江總,對不起,昨天冒犯您了……」
他目光停留在我臉上。
許久,才開口:
「林小姐的道歉我接受,但是,我覺得一千塊包養我,並不夠有誠意。」
老闆忙問:
「江總,您有什麼要求,請儘管提。」
「既然林小姐提出了包養關係,我認為需要一個更有保障的法律契約。」
「江總,您的意思是?」
「跟我去登記。」
老闆人都傻了:
「不是,登記?登什麼記?」
江槐看向我:
「離民政局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我們要抓緊。」
我大腦一片空白:
「我……沒帶戶口本……」
「我陪你去取。」
「李總,給她半天假。」
老闆人都看呆了:
「不是哥們,你一見鍾情啊?」
「不是,一見鍾情也沒這麼個鐘法啊?」
「不?這世界怎麼了?」
6
我懵懵地就被江槐牽著出來了。
他先開車送我到家。
打開門,我媽見到我很詫異:
「怎麼這個點回來了?」
我徑直走向書房,翻出了戶口本。
「你拿戶口本做什麼?」
「結婚。」
「結婚?你和誰結婚?」
我垂了垂眼:
「江槐沒有死。」
聽到這個名字,她不可置信:
「你怎麼會和那個壞種結婚?你們是不是以前就有什麼?他是殺人犯!他媽是瘋子,他死了的爹是賭鬼!」
我只是平靜回道:
「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如果你覺得醫院都是騙人的,執意不肯去檢查,那就回老家待著,別在這裡折騰。」
這幾天,她鬧著身體不舒服來這邊,說是想我,不過是來要錢花而已。
「你什麼態度?我是你媽!」
「現在你知道是我媽了?」
「女兒,以前家裡窮,實在是沒辦法給你好的條件,媽也是愛你的。」
「那你知道我愛吃什麼嗎?」
她一時語塞。
「媽以前是疏忽了,但媽現在已經在努力改了呀!我晚上經常想你想得睡不著……」
我默然一笑:
「是啊,現在發現我能掙錢,有價值了,可以給你養老,幫襯你的兒子了。」
「林菊!你怎麼說話呢!」
她惱羞成怒,
「再怎麼說,父母把你養這麼大,容易嗎?」
「是啊,把我養這麼大,怎麼養的呢?給口飯吃,餓不死就是養是嗎?你們可太辛苦了。」
小時候我總告訴自己,父母不容易,他們也是愛自己的。
直到後來,見識到別人的父母愛。
他們會支持孩子的夢想,努力托舉孩子,給他們闖蕩世界的底氣。
而我,從未擁有過。
我拿著戶口本,繞過她想要離開。
她卻死死擋在門前:
「不行,你不能跟江槐結婚!」
「我就要和他結婚。」
我停下腳步,冷冷盯著著她,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是別人,你會管他要一大筆彩禮,對方不同意,我猜你會去鬧,你拿捏著我不想丟人,所以便可以這樣一直吸我的血。可江槐,你惹不起他。」
被我戳破,她有些難堪。
轉而又開始委屈地哭:
「媽也是為你好,你現在在城裡收入高工作也好,什麼男人找不到,真是鬼迷了心竅,非要跟那個壞種攪在一起!」
我盯著她,哂笑一聲:
「是,就是這個壞種,12 歲時,救了我一條命。18 歲時,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我。我的第一套合身的內衣,是他買給我的!你們沒給我的學費,也是他給的!」
「你們是給了我命,可他救了我的命。」
我怔了怔,望了眼窗外。
江槐就站在樓下的那棵古槐下。
起風了,槐花簌簌而落。
仿佛一瞬間,又被拉回那個夏天。
那年的槐花開得正盛,整個巷子都被花香浸透。
我坐在他的單車后座,緊緊抱著他的腰,一路顛簸,一路笑。
往後許多年,我再也沒有聞過那樣濃烈的槐香。
7
那年,巷子裡是成排的槐樹。
整條路都飄著香氣。
我住在江槐那裡,怕他趕我走,總是極力體現自己的價值。
我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堆積的衣服,床單被套,甚至窗簾,全部都洗了一遍。
他回來後,見到煥然一新的家,愣了一瞬:
「不嫌累?」
「不累啊。」
在家我都是要洗一家四口的衣服,連做飯都要燒火。
他目光落在晾衣繩的內褲時,輕咳一聲:
「這你也洗了?」
「啊怎麼了嗎?」
「沒事,挺好。」
他不自然轉過頭。
忽然提起:
「對了,樓下便利店招店員,你去不去?」
「真的嗎?我能做嗎?」
我眼睛一亮。
他有些無語:
「你一大學生,做這個不綽綽有餘?」
就這樣,我有了工作。
工資不高,但干兩個月,足夠我的生活費。缺的學費,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心裡總算有了點底。
工作很簡單,收銀,理貨,補貨。
我最喜歡晚班,可以帶走賣剩的飯,還可以和江槐一起回家。
他在夜場看場子,每天都是天快亮才下班。
他會到便利店偶爾買一包糖,接我回家。
樓道黑漆漆,上樓時,不小心腳下一空。
他迅速握住我的手。
「小心。」
手指被他寬大的掌心包裹著。
心底是久久無法平靜的雀躍。
他的掌心很熱,黑暗下,甚至能聽到彼此呼吸和心跳。
我好喜歡回家的路啊。
其實我一點都不怕黑,甚至希望這黑暗能夠更久一點。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便利店的剩飯。
有時是飯糰,有時是包子,運氣好還有臨期的麵包和酸奶
兩個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吃得一臉滿足。
「真好吃啊。」
以前在學校食堂,只敢打最便宜的菜。在家裡,好東西永遠緊著弟弟。
江槐笑我:
「這就叫好吃?明天帶你去吃更好吃的。」
那是我第一次進麥當勞,我看著價目表,拉住他胳膊:
「江槐,太貴了,還是走吧。」
「又不是每天吃,就這一次。」
他堅持點了一份雙人餐。
十年前的自己,甚至不知道吸管怎麼取。
我小口咬著漢堡,低聲說:
「江槐,不好吃,以後不來了。」
其實,很好吃。
只是太貴了。
我知道他也不寬裕。
他媽當年被打斷了一條腿,精神也不好,住在療養院裡,也需要錢。
他白天去照看媽媽,晚上還要穿著不合身的黑西裝,扮成熟去應付各種人。
他看著兇狠,不好惹,其實不過也是個十八歲的男孩。
他不抽煙,不愛喝酒,煩悶或疲憊時,只在嘴裡含塊糖。
我想,如果他生在一個健全家庭,或許現在也應該準備上大學了吧?
躺在床上,我對著帘子那頭說:
「江槐,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他忽然笑了:
「你真是個傻子。」
我不服氣:
「我高考 600 分呢。」
他又笑了:
「那我是傻子。」
我對他說:「江槐,我想改名字,林菊好難聽。」
他卻說:「哪裡難聽了?我沒讀過多少書都知道『我花開罷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菊花就是最牛的花!」
「後山的草都黃了時,只有那片雛菊開得最熱鬧。」
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說,菊字很好,你的名字很好聽。
那時,巷口有個賣花的老奶奶,竹籃里的小雛菊,一塊錢就能買一小把。
我們經常會買兩束。一束插在喝完的汽水瓶里。
另一束,會帶給江槐的媽媽。
江阿姨很喜歡花,她精神時好時壞。
經常說我是江槐娶的媳婦,江槐解釋過幾次無果,就隨她叫了。
她最喜歡給我扎頭髮,梳成兩根光溜溜的麻花辮。
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眼有些熱。
想起小時候,我媽圖省事,總是給我剪一個假小子一樣的髮型。
回家的路上,他剛要習慣伸手扶我。
漆黑的樓道忽然亮了。
他低聲嘀咕了句:
「靠,誰把燈修好了?」
我沒忍住笑了。
然後抓住了他的手。
他身體僵了一瞬,沒有鬆開。
混著樓道昏黃的燈光,他停下腳步,低頭吻了上來。
那天的槐香好像特別濃,絲絲縷縷的清甜。
我想,原來這就是喜歡的感覺啊。
8
心照不宣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那個夏天,蟬鳴一陣響過一陣,
他不知從哪淘了輛舊自行車,載著我,圍著小城慢悠悠轉。
風吹起衣角,一路是落雪般的槐花。
他發了工資後,帶我在地下商場買了條連衣裙。
不算貴,卻是十八年來,自己最好的衣服。
買完裙子後,他帶我進了一個內衣店。
「去挑兩套。」
我不知他是怎麼發現我內衣不合身的,或許自己一直駝著背,或許他看到了陽台最角落洗得松垮的學生內衣。
都是我媽從集市上買的,十塊錢三條,大小不一,布料粗製。
「帥哥帶女朋友挑內衣呀?」
店員迎上來時,他不自然一直看地。
店員姐姐掩嘴笑了笑,帶我去了試衣間。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內衣是可以試穿的。
原來,買內衣是可以不用黑色袋子裝的。
它們也有精美的包裝袋。
我望著鏡子裡穿著新裙子,昂首挺胸的自己。
原來,自己可以不灰頭土臉的。
那個夏天的記憶有很多。
江槐經常會買回一個西瓜,切成兩半,一人一半用勺子挖著吃。
我從沒這樣奢侈地享受過。
他的工作依然辛苦且混亂。
每次回家一身的煙酒氣,都是先去洗澡。
有次,他回家有些晚,帶著些血腥氣:
「幫我看下後背是扎到什麼了嗎?」
他趴在床邊。我湊近,看到後背的傷口:
「有幾個玻璃碎渣。」
「有幾個人打架了,不小心濺到的。」
我小心翼翼幫他取出,視線落在他身上時。
發現深深淺淺很多疤。
我想起那些年院子傳來的慘叫。
都是他媽在哭,而他從不出聲。
我鼻子一酸:
「疼不疼啊?」
他搖頭:
「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那么小的年紀,就受了那麼多罪。
見我哭,他不知道怎麼哄。
直接親了過來。
我們很喜歡接吻。
昏暗的樓道,槐香滿地的小巷,狹窄的出租屋。
唇齒相依,交換著呼吸和溫度。
可最後的親密,他總是戛然而止。
那道帘子,成了某種象徵性的界限。
我能清晰地聽到帘子那邊,他壓抑的呼吸,和一次次起身去衛生間的聲音。
夏夜悶熱,心裡有一團火。
終於有一天,在他又一次準備起身時,我掀開帘子,緊緊抱住了他。
「江槐,我願意的。」
半晌,他輕輕推開我。
「阿菊,不值得。」
「八月過去你就得走了,別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費感情。」
我固執地搖頭:
「我說值得就值得。」
「江槐,我要你。」
十八年來,我都在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活著。
那是我人生,絕無僅有的勇敢。
那天,我們越過了那道帘子。
笨拙,生澀地交付了彼此。
我總是祈禱著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秋天總會來,槐花漸漸落盡了。
我們只有這一個夏天了。
我有自己要奔赴的未來。
他有自己甩不掉的泥濘。
9
他陪我買了開學的火車票。
距離 1000 公里的城市。
我們又買了束雛菊去看江阿姨,還帶了一盒小蛋糕。
她很喜歡吃。忽然拉著我的手問:
「阿菊,你和江槐什麼時候結的婚?我怎麼忘了。」
我鼻子一酸,轉移話題:
「阿姨,下次我還給您帶小蛋糕。」
她很開心:「好,那你要快點來哦。」
可我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了,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那天,我和江槐都很沉默。
他沉默地幫我收拾著行李。
我在廚房沉默地忙碌著。
「冷凍箱裡是包好的餃子和餛飩,你回來餓了煮一碗吃就好,應該夠你吃挺長時間。」
「上層有幾瓶肉醬和辣醬,可以配米飯饅頭,或者拌麵條,你以後不要總是吃外面的東西,不健康。」
他盯著滿噹噹的冰箱,啞聲回:
「嗯。」
然後走過來,緊緊抱住了我。
那晚我們不知疲倦地纏綿,瘋狂地索取著彼此。
結束,他抱著我,聲音發啞:
「以後找對象要擦亮了眼睛,現在很多渣男,對你好,只是為了睡你。」
我問:「你呢?」
他笑了笑:
「我也是。」
是啊,江槐你真是個渣男,褲子還沒穿上呢,就讓我去找別人。
火車站人潮洶湧。
他把行李箱遞給我:
「去吧。」
我怔怔接過。
他摸了摸我頭髮,笑著說:
「阿菊,大膽向前走,別回頭。」
「這裡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了。」
「秋天要到了,雛菊要開了。」
我拚命咬住嘴唇,努力控制眼裡的淚:
「江槐,你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好好……照顧自己……」
「一切都會好的……」
他擺擺手:
「知道了,走吧。」
我轉身走了幾步。
又忍不住轉頭,他還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