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槐,你還有糖嗎?」
他從口袋拿出一塊奶糖,放到我掌心,叮囑我:
「走吧,要進站了,看好自己的包。」
我用力點頭,轉過身,拖著行李箱,匯入擁擠的人流。
努力挺直背,沒有回頭。
車上一片嘈雜。
對面座位有兩個送孩子的家長在聊天:
「女孩子啊,還是要多長見識,否則啊長大後,一塊糖就被黃毛騙走了。」
我低下頭,攤開手掌,看著那顆奶糖。
剝開,放到嘴裡。
明明是甜的,可怎麼那麼酸那麼咸,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心底。
我抱著書包,摸到側面袋子有些鼓。
打開後才發現。
裡面厚厚一沓錢。有張紙條,寫著:
【上學用,別捨不得花】
後來,我數了數,一共三萬五千塊。
我不知道他哪來的這麼多錢,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我望著窗外快速飛過的城市。
隱忍多時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
抱著錢,哭得泣不成聲。
歲月漫長,江槐,我們是不是真的後會無期了?
後來,我做過很多夢,夢到我們在巷口擦肩而過,夢到他有了漂亮的妻子可愛的孩子,而他忘了我。
可醒來,我們十年未見。
時光讓我見識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我學會了抬頭走路,學會了武裝自己,也學會了一個人咽下所有不公和疲憊。
再難,也過來了。
只是偶爾聞到槐香,吃到奶糖時,心臟會莫名的酸澀。
六年前回老家遷戶口時,我發現隔壁蓋了新房子,換了新主人。
我媽說,房子早就賣了,瘋子也死了,聽說那個壞種也死了。
他怎麼會死呢?
他那麼堅韌的人,那麼疼的毒打,也沒想過死,怎麼會呢?
還有江阿姨,我還沒給她帶小蛋糕呢……
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埋在哪裡,怎麼給他們燒紙。
這些年,那個夏天的片段,反覆在夢裡回放。
醒來時,枕邊一片冰涼。
十年了,我慢慢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實。
可他忽然就出現了。
10
從民政局出來時,我捏著手裡紅色的小本子,才意識到。
我們結婚了。
和十八歲時,只短暫交集了兩個月的人。
分別十年,音訊全無,沒有鋪墊,沒有解釋。
重逢的第一件事,竟是登記結婚。
我側頭,望向身旁的男人。
真的是江槐。
四目相對,他眼裡翻滾著太多情緒。
他朝我張開手臂:
「阿菊,不抱一下嗎?」
我眼睛一酸。
緊緊抱住他:
「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他說:「十年了,太久了,不想再等了。」
他下巴蹭了蹭我的發頂:
「那你為什麼會答應?」
我想了想:
「以前從沒想過會結婚,但如果是你的話,那還不錯。」
無論他貧窮還是富有,不良少年還是商界精英。
他還活著,就很好了。
情緒稍稍平復後,我忽然想起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我好像就請了半天假?」
他笑著,送我回了公司。
「下班我來接你。」
「對了,手機。」
方想起,結婚了,但連彼此手機號都沒有。
11
我回到辦公室,盯著結婚證,依舊有種不真實感。
老闆突然召集會議,宣布:
「公司剛簽下的懷木的新品營銷,這個項目就由 Amelia 主導,其他組輔助執行。」
Lisa 第一個站出來質疑:
「憑什麼要她負責?這不公平吧?」
老闆不耐煩:
「客戶指定的,你有什麼意見?」
她一噎,臉色很難看。
散會後,我悄悄溜進老闆辦公室。
「領導,我想找你了解一下江槐。」
「你老公找我了解?」
「額……主要不是來不及嗎?」
「喏,這是項目簡介,你先看看。」
「江槐這個人呢,也算個傳奇,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眼光毒,下手狠。前幾年抓住了科技和新媒體的風口,起來了。Amelia,你這次……可是撿到寶了。」
我看著資料里,關於他的那些光環,心情很複雜。
他確實飛得很高。
可沒有學歷沒有背景,走到今天,一定也很累吧?
路過茶水間,卻聽到以 Lisa 為首的小團體在說我的壞話:
「誰知道是靠什麼手段上位的?你們不知道,昨晚聽說她直接往人家江總身上撲呢!」
「一身的淘寶風,連個像樣的包都沒有,也不知道江總怎麼看上她的?」
「當然是豁得出去啊,她那種沒根基的外地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不就是一路睡上去,妄圖用那張臉實現階級跨越。」
我不緊不慢打開手機錄像。
幾年前,被所謂的高級外企錄用後,在一眾海歸碩士間,我格格不入。
她們看不起我的出身,故意在我面前秀英文,拿我中式發音取樂。
這些年,我咬著牙,把所有嘲笑和輕視都咽下去,背後默默努力,一路披荊斬棘,才站穩腳跟。
當然,自己也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包子了。
茶水間的議論還在繼續:
「什麼創意女王,都被男人玩爛的——」
我直接一巴掌扇了過去。
Lisa 捂著臉,不敢置信:
「你敢打我?」
我平靜擦了擦手:
「背後說我可以,但最好別讓我聽到,我見一次,扇你嘴一次。」
「Amelia,你太無法無天了!」
我無所謂笑笑:
「那報警啊,我看是我打人嚴重,還是誹謗罪嚴重?」
「哦對了,剛剛我可錄了視頻哦。」
幾人瞬間閉了嘴。
我神清氣爽。
12
臨到下班,江槐給我發來消息:
【我到了。】
我收拾好,朝外走。
看到他坐在休息區,老闆在一旁與他寒暄。
而 Lisa 卻坐不住了,端著杯茶走了過去。
「江總,請喝茶,我是創意部 Lisa。」
「聽說懷木的案子您指定 Amelia 負責,她能力確實很好,但我個人認為,這個項目需要更前沿的時尚嗅覺和國際化視野。」
見江槐沒有理她,她又補了句,
「您可是不知道,Amelia 不是本地人,而是 X 省農村出來的,哦對了,她的本名,叫林菊。」
江槐抬頭,默然一笑:
「是嗎?巧了,我也是 X 省農村出來的。」
「你好像很討厭農村人?是農民種的糧食給你喂的太飽了嗎?」
Lisa 臉上笑容凝結。
江槐勾著笑,又道:
「哦對了,我最喜歡雛菊了。」
「李總,貴司員工不比業務能力,倒是比起出身和名字了?」
老闆尷尬到抬不起頭,朝 Lisa 呵斥:
「Amelia 能從高考大省考出來,同你們這些花了大錢鍍金的留學生坐一間辦公室,甚至做得比你們更好,可見,她能力不是一般的強!」
我站在原地,鼻尖一酸。
上學時,每天六點起床學習,晚上熄燈後,打著手電筒在被窩刷題。
沒有名師,沒有學習的捷徑,靠的只是笨拙的堅持。
畢業後,為了站穩腳跟,沒有社交,沒有娛樂。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練口語。
好在,那些努力,都沒有白費。
Lisa 低著頭,楚楚可憐看向江槐:
「是……是我失言了,江總。我只是對項目有新的創意和想法,希望您能給我個機會……」
江槐輕笑一聲,提醒她:
「你再不走,我老婆又要扇你了。」
說完起身,走到我面前,牽住我的手。
「怎麼才出來?」
13
車裡,他發動引擎。
「去哪裡?」我問。
「買衣服,買首飾,買包。」
他語氣理所當然。
我愣了一下。
商場裡,他看著一件件的衣服。
只一味地刷卡:
「買。」
我看著價簽,瘋狂阻止他:
「太貴了,算了。」
他卻大手一揮:
「現在有錢了,想要什麼買什麼。」
我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想起十年前,他請我去麥當勞點個雙人餐都覺得奢侈。
如今,是真的奢侈了。
我笑他:「江槐,你現在好像個暴發戶。」
「其實,這些年,我也攢了不少錢,外企工作雖然累,但收入還是挺高的,只是,總捨不得買太貴的。」
即使多年過去,其實自己的配得感還是很低。
覺得自己沒必要買太貴的衣服,首飾也只買保值的黃金。
因為沒有退路,只想攢越來越多的錢,才能築起安全感。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
「我會給你底氣。」
鏡子裡的自己穿著最新款的套裙。
想起十年前,他買的那條白色連衣裙。
無論過去多久,他似乎總能察覺到我需要什麼,盡所能給我。
他牽起我的手:
「阿菊,搬去和我住吧,我的房子離你公司很近。」
也是,我們都結婚了呢。
14
他陪我回家去收拾東西。
一開門,我媽竟還在。
「媽你還沒走呢?」
她見到我身邊的江槐,瞳孔驟縮:
「你……真的還活著?」
江槐只是微微一笑:
「阿姨,您不也活著呢嗎?」
「你……你們……」
我直接越過她進門:
「對,已經合法了。」
她臉色驟變。
江槐禮貌地朝她打了個招呼:
「阿姨,以後除了生老病死,希望您不要來打擾她。」
「我這個人,您也了解,脾氣不太好。」
我媽咬咬牙,沒敢再說什麼。
我們簡單收拾了必要的東西,去了江槐的房子。
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阿菊,以後我們有家了。」
「嗯。」
兩個人在一起,不再是房子,而是家。
很奇怪。
明明分別了十年,明明當年只在一起兩個月。
可此刻竟沒有陌生與尷尬。
就好像相遇,結婚,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低下頭吻我。
我們依舊熟悉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比當年更加纏綿熱烈。
只是,小床成了柔軟的大床。
有了寬敞的客廳和巨大的落地窗
我們也不再是為錢發愁的窮學生和看不到明天的小混混。
28 歲的江槐褪去了少年的單薄青澀,徒增許多沉穩氣質。
只是,這沉穩,在某些時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槐……夠了……」
是誰說的男人一過 25 就走下坡路的?謠言!
他低笑,呼吸灼熱:
「老婆,都憋了十年了,這才哪到哪?」
結束後,他一臉饜足玩著我的頭髮:
「婚禮你想要什麼樣的?」
「啊?還要辦婚禮啊?」
我一直覺得婚禮都是辦給別人看的,他孤身一人,我親情淡薄,沒什麼必要。
他卻異常堅定:
「要辦的,還要大辦!讓所有人都看到。」
我卻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媽說,江阿姨去世了,她真的……」
「嗯,六年前走的。」
「為什麼啊……」
他默了默,只說:
「很突然的病。」
「我還答應給她帶小蛋糕呢,她怎麼就走了……」
「明天帶你去看她。」
我們依舊買了兩束雛菊。
一束放在家裡,一束放在了江阿姨墓前。
墓碑上是她年輕時的樣子,很漂亮,漂亮到我都認不出來了。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陳玉芝,真好聽啊。
我們告訴她,我們結婚了。
以後再不是沒有家的孩子了。
15
江槐忙著籌備婚禮。
而我忙著新品的營銷策劃。
項目啟動會上,我站在台前,自信娓娓道來,中英文無縫切換。
台下掌聲陣陣。
會議結束後,那天的粉襯衫朝幾人打趣:
「咱老闆娘,厲害吧?」
我走到某人身邊:
「江總,有什麼意見嗎?」
他將我緊緊摟進懷裡,自嘲:
「老婆太優秀了,感覺配不上你了。」
「完了,真感覺自己像個土大款了。」
我被他逗笑。
「對了,那個男生,就是跟你一起在酒吧那個是吧?」
他忽然板起臉:
「怎麼,你還惦記他?」
「對了,那天他過生日非喊我去的,我平常從來不去的。」
我哭笑不得:
「什麼呀?我就是好奇你們的關係。」
他言簡意賅:
「很好的朋友,認識很多年了。」
小粉這次恭敬地喊了聲嫂子。
我趁江槐不在時,悄悄問他:
「你知道江槐的媽媽是怎麼去世的嗎?我記得她精神雖然不好,但身體還是健康的。」
他卻嘆了口氣:
「他應該沒跟你說過,江阿姨是被拐的。」
「什麼?」我不可置信。
「六年前,他的家人找到了她,她有父母,有丈夫,她是被拐後才瘋的。多年過去,她的丈夫早已娶妻生子,她見到後,精神崩潰,後來,在一個午後,自殺了。」
「江槐一度接受不了,他唯一的親人沒了,自己還是人販子的孩子,那時,做買賣還賠光了錢,他自己其實抑鬱症很嚴重了,一整天不說話,就默默吃糖,後來,他吃了安眠藥……」
我聽著這些話。
心揪成一團,疼得無法呼吸。
「幸虧發現了,救了回來。那段時間他狀態很差,直到出了趟門,回來竟活過來了。」
「我猜,他應該是去見了你。雖然我沒見過你,但我知道他心裡有個人。」
「我是十年前在地下賭場認識他的,他一晚贏了三萬塊錢。後來我才知道,他爸是賭鬼,他最討厭賭,那時應該是很缺錢。」
我想起十年前,他偷偷放的那三萬五千塊錢,那應該是他的全部了……
「贏錢容易,想全身而退哪有那麼簡單?那些人一直拉他入伙,他不肯,被堵在巷子裡打了個半死。」
「後來做什麼,也總是被找麻煩,那幾年,真的挺難的。」
我聽著這些,眼淚控制不住得落。
江槐啊江槐,你這個傻子。
他一個人扛著所有,走到我面前時,卻隻字不提背後的鮮血淋漓。
江槐回來後,見到我紅腫的眼,立刻緊張起來。
「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別怕, 我在。」
我撲進他懷⾥,聲⾳哽咽:
「江槐, 六年前, 我畢業那天,你是不是來我們學校了?」
那年畢業典禮時,在喧鬧的⼈群中,似乎看到個很像他的背影,隱在梧桐樹的陰影里。
我以為, 只是單純的像⽽已。
已經四年了,他可能都忘了我了。
半晌,他才輕輕「嗯」了⼀聲。
「那時,感覺活著挺沒意思, 就想見你一⾯。」
「我看到你了,你越來越優秀, 越來越漂亮, 可還穿著四年前的裙子,⼼⾥忽然不是滋味。」
「我想,我要掙錢, 讓我的阿菊穿更多漂亮衣服。我怎麼能死呢?」
我的眼淚洶湧而出。
原來,那不是錯覺。
他真的來過, 他也沒有忘記我……
他吻去我臉上的淚:
「我想起十七歲那年,我被放出來時,警察說,多虧了有⼈在網上發帖, 好多律師都來給你提供援助,本來法院定了防衛過當的罪,後來經過辯護,改成了正當防衛。」
「有個姑娘, 說是你的鄰居, 經常來警局, 說你⻓期遭受家暴, 她能證明, 你可得好好謝謝⼈家。」
「我知道,那年是你,是你救了我。我不能死,我還沒好好愛你……」
我抱著他,哭得泣不成聲。
那年,他該有多絕望?
⽽他又是怎樣從這深不見底的⿊暗⾥, 硬⽣生踏出一條⾎路。
還好,我們⼜重逢了。
16
婚禮上,我穿著拖地的長紗, 他⼀身西裝,挺拔俊朗。
這些年, 我對婚禮⽆感,對婚姻更是排斥。
此刻才恍然,我之所以排斥, 是因為主⻆不是他。
婚禮上,沒有父母親人,我們就奔向彼此。
滿場綻放著各⾊的雛菊。
我們要把這世界欠⾃己的愛, 都補給彼此。
雖然我們都不曾擁有幸福的童年。
但我們會有孩子。
我們會把小時候的自己,再重新養一遍。
只要有光,野雛菊便肆意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