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了,」我替他回答,「你從沒說過。哪怕結婚誓詞,你只說我是最好的賢內助。」
江城突然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地板上。
「我現在說……」
「太遲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目光掃過那枚胸針,最終落回他震驚的臉上。
「有些話,說出口就收不回了。就像有些心意,錯過了,就再也送不出手了。」
他眼中最後的光熄滅了。
門緩緩關上。
有些人永遠學不會珍惜。
直到失去才後悔莫及。
但破鏡難圓。
有些傷口太深,連原諒都顯得多餘。
10
一年後,江城被查出肝癌,是長期酗酒導致。
聖誕夜的獨奏音樂會,最後一首常規曲目後,掌聲如潮。
但我知道,今晚還未結束。
我重新在琴凳上坐定,對著話筒,聲音輕輕迴蕩:
「返場曲《月光》,敬你,敬我,敬過往。」
話音落下,我看到了他們。
江城牽著江朗,他瘦了很多,深色大衣空蕩蕩地掛在肩上。
可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指尖流淌出熟悉的旋律。
他曾說,這首曲子像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他抬起乾瘦的指尖,倉促而用力地抹過眼角。
一次,
兩次。
江朗依偎在他身邊,小手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角。
一曲終了,餘韻未歇。
全場觀眾起立,熱淚盈眶。
海風裹挾著冬日的濕冷,迎面吹來。
江城倚著欄杆,仿佛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站穩。
「謝謝你的聖誕禮物,《月光》。」
聲音嘶啞乾澀。
他說這是他最愛的曲子。
「這是告別禮。」
我的聲音平靜,如同那片深不見底的海。
一陣劇烈的咳嗽,江城彎下腰,痛苦地喘息著。
江朗被嚇得一顫,下意識靠近我。
仰起臉,帶著哭腔問:
「媽媽……我長大做一個鋼琴家,可以嗎?」
海風吹亂了他的額發。
我看著他與江城年輕時極為相似的眉眼。
心中最後一絲波瀾也歸於沉寂。
「當然,」
聲音溫和卻疏離。
我望向港口遠方那片更廣闊的黑暗。
「做你想做的事。」
這句話,我對江朗說。
也對我自己說。
不要為了任何人的期待,弄丟你自己。
不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浪費你的人生。
我用了十三年,才學會這句話。
目光最後一次落回江城身上。
他止住了咳嗽,眼中翻湧著無數複雜難言的情緒。
悔恨、不舍、祈求……
或許都有。
「再見。」
這兩個字,我說得很輕,卻重如千鈞。
重到,可以壓垮江城的肩膀。
重到,可以斬斷所有的過往。
從此以後,你是你,我是我。
你的遺憾,與我無關。
你的悔恨,與我無關。
聖誕夜的鐘聲,穿透寒冷的空氣,悠揚地傳來。
一聲,一聲,敲碎了過往,也敲響了未來。
我沒有再停留,轉身。
沿著與來時相反的路。
走向我早已準備好的、沒有他們的新人生。
身後傳來江城撕心裂肺的呼喊:
「晚晚!晚晚!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沒有回頭。
現在,輪到我了。
輪到我,不給他機會。
輪到我,轉身離開。
輪到我,活成我自己。
江城,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
11 江城
國際少年鋼琴比賽現場,掌聲經久不息。
江城坐在台下,看著十五歲的兒子鞠躬致謝。
「感謝我的母親,是她讓我知道,無論何時,堅持夢想本身,就有意義。」
少年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清亮而堅定。
恍惚間,那側影與多年前的蘇晚重疊。
江朗終於注意到了站在陰影里的父親。
少年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只剩下禮貌地點頭。
江城唇邊那抹幾不可察的笑意,瞬間湮滅。
自蘇晚離開後,他和兒子之間仿佛有了一道無形的隔閡。
頒獎禮結束,人流涌動。
江城下意識尋找兒子的身影,目光卻猛地定格在不遠處。
蘇晚站在那裡。
七年時光未曾消磨她分毫,反而淬鍊出更奪目的光彩。
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長裙。
江城愣住了。
婚後十三年,那是他第二次看見蘇晚穿紫色。
因為他隨口一句挑剔:「你穿得素凈點,我不喜歡太顯眼。」
於是她的衣櫃里只有黑白灰。
而現在,她笑得明媚開懷。
江城忽然想起,蘇晚嫁給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
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蜜糖,甜到人心坎里。
可婚後,她就不再這樣笑了。
她的笑容越來越少,越來越淡。
到最後,她在他面前,已經忘記了怎麼笑。
他以為是她變了。
變得沉悶、變得無趣、變得不再可愛。
可現在他才明白。
不是她變了。
是他,親手掐滅了她所有的光。
一個陌生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
那男人身形高大,穿著隨性的爵士樂演出服,眉宇間是渾然天成的洒脫。
「好小子!彈得真帶勁兒!」
他轉頭看向蘇晚,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愛慕與驕傲,聲音洪亮:
「晚晚,你的兒子,和你一樣厲害!」
蘇晚仰頭,眼角眉梢都漾開著他從未給予過的輕鬆與快樂。
「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他是自由的。」
她的聲音無比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剜著他的心臟。
剎那間,所有強裝的鎮定土崩瓦解。
江城忽然記起最後一次爭吵。
那是蘇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落淚:「你從來不問我想要什麼。」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她要的,是能穿自己喜歡的顏色。
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能在愛的人面前,笑得肆意張揚。
而這些,他一樣都沒給過她。
他猛地背過身,擠入熙攘的人流。
淚水在瞬間決堤。
蘇晚第一次說「我愛你」,眼裡有星光。
他只說:「嗯,我知道。」
他從未說過「我也愛你」。
他以為愛不需要說出口。
可他不知道,不說出口的愛,和沒有有什麼區別?
而那個男人做的,只是他本該做的事——
好好愛她。
江城站在人群中,看著那兩個背影消失在視線里。
他想追上去,想說一句「對不起」。
想告訴她,他後悔了。
可他知道,他沒有資格。
他曾經擁有過她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時間,足夠讓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
也足夠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徹底死心。
他配不上她的「自由」。
他窺見了他親手摧毀又永遠無法擁有的春光。
而那隻他以為折翼的鳥,早已飛向了她的天空。
那片天空里,有愛她的人,有自由的風, 有她想要的一切。
唯獨, 沒有他。
12 江朗
二十五歲,江朗成為赫赫有名的鋼琴家。
首演前夜, 醫院發來病危通知。
病床上的父親瘦得脫了形,手已抬不起來。
只能用目光示意枕邊的文件袋。
「朗朗,」江城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爸爸這輩子……只做對了一件事。」
江朗接過文件, 是一份承諾書。
簽字日期,正是父母離婚的那天。
蘇晚放棄所有財產,只要求江城保證不干涉江朗的人生選擇。
下面還壓著一沓泛黃的日記本, 署名蘇晚。
「朗朗:
今天你在學校的才藝表演上彈了鋼琴,老師說你很有天賦。
你回家興高采烈地告訴爸爸, 他卻說那是浪費時間。
晚上你哭著來找我, 問為什么爸爸不喜歡你彈琴。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只能抱著你說,沒關係,媽媽喜歡聽。
對不起,朗朗。是媽媽沒用,沒能保護好你的夢想。」
他從來不知道,母親一直在用這種方式。
記錄著他的成長。
記錄著她的無能為力。
「你媽媽說,」
江城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說一個字都像用盡力氣。
「至少要有一個人……按自己的意願活著。」
他的目光越過兒子, 望向窗外, 仿佛在看另一個時空。
「晚晚……我終於懂了。」
心電圖拉成直線。
窗外, 今冬的第一場雪, 靜靜飄落。
葬禮結束後, 江朗獨自整理父親的遺物。
在書房最底層的抽屜里。
他發現了一個上了鎖的紅漆盒。
猶豫片刻, 他撬開了它。
裡面裝滿了母親的照片:挺著大肚子在練琴的母親,穿著圍裙在廚房做飯的母親、抱著嬰兒哄睡的母親……
每一張背後都寫著同一句話:「對不起。」
他拿起最後一張。
那是母親離開那天拍的。
她拎著行李箱站在院門口,沒有回頭。
他躲在窗簾後面看著。
他當時恨她的決絕, 覺得母親可笑。
為了虛無縹緲的「自由」,連家都不要了。
但又渴望她跟父親低頭。
這張照片背後不再是簡單的道歉, 而是一行潦草的字跡:
「我本該給她整片天空。」
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鋼琴奪冠的那天, 台下那個戴著寬檐帽的紫色身影。
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錯覺。
她明明在,卻沒有相見。
他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 站在⽗親那邊,覺得母親⾃私、不負責任。
⼩時候,收到⺟親做的⽣⽇蛋糕, 上面寫著「朗朗, 要快樂哦。」
他看了一眼,立馬推開。
因為他覺得,⼀個⽆所事事的女⼈,沒有資格祝他⽣日快樂。
後來他才知道, 那天不是他的生日。
是母親的生⽇。
她在自己⽣日那天, 給他送了祝福。
因為對她來說,他的出生, 是她人⽣最大的禮物。
可他連一句「謝謝」都沒有說。
那個曾經⽆條件愛他、支持他的⼈。
是他親⼿把那個人推得越來越遠。
江朗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慢慢地、⼀張張地撕碎照片。
這些遲來的懺悔不該成為任何⼈的枷鎖。
⺟親早已頭也不回地⾛向了她本該擁有的、璀璨奪⽬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