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歲那年,我在江城的書房發現一封未寄出的信。
「如果娶的是你該多好。」
收件人是他清北的初戀,寫於我們婚禮前夕。
我們結婚十三年,兒子八歲。
江城是 A 城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
江朗也遺傳了他,七歲跳級,斬獲無數奧數獎項。
我接他放學時,聽見他對同學說:「我媽媽很笨,什麼都不會。」
那天晚上,江城隨手撕掉我熬夜整理的資料。
「漏洞百出,你能不能用點腦子?」
江朗也扔了我為他抄的樂譜。
「同學的媽媽都是博士!你為什麼只是個本科?你跟爸爸一點都不配!白阿姨跟我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放下手中父子倆最愛的栗子糕。
看向角落裡,我落灰的鋼琴。
「江城,我們離婚吧。」
他頭也不抬:「別鬧,再整理一份,明天還要用。」
我笑了:「這次是真的。」
1
江城將撕碎的紙片丟進垃圾桶,眉宇間帶著未消的煩躁。
「這份資料確實整理錯了,我趕著用。」
他抬起眼,語氣平淡:「就為這個?」
我沒有解釋,只將昨夜在書房發現的那封信推到他面前。
他展開信紙。
目光掃過那些寫給白音的思念。
表情沒有絲毫波動。
「蘇晚,」
他放下信,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年少輕狂的玩笑,早就忘了。」
「婚禮前一天寫的?」我問。
「正因為知道要負責任,才寫下來告別過去。」
他冷靜地辯駁。
「沒發出去,證明我很理智。」
我輕輕笑了:「所以,我是責任。」
「蘇晚,」他眉峰微蹙,聲音沉了下去,「你別不識抬舉。」
我沒有再說話。
從一旁拿出早已備好的離婚協議,放在桌上。
「好,」我說,「我現在識相地離開。」
他看著協議,似乎難以理解。
「小題大做。」
他最終得出結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不就是封舊信?」
我拿起筆,在協議上籤下名字。
「對,」我平靜地確認,「就是因為那封信。」
他看著我,想從我臉上找到一絲鬧脾氣的證據,但失敗了。
江城不再說話。
他垂眸凝眉,像是不明白。
為何這封微不足道的舊信。
足以摧毀這十三年建立起來的一切。
而我,已無需再向他解釋任何事。
2
我花了一天時間整理。
臥室里,那架施坦威是我的陪嫁,七年沒開過琴蓋。
我拂去琴鍵上的灰塵,手指僵硬得按不下去。
「媽媽。」
江朗站在門口,小臉上沒什麼表情。
「爸爸說您彈琴很吵。」
眼神里沒有孩童應有的溫度,像極了他父親。
我慢慢蹲下,最後一次平視他:「這是我的嫁妝,我帶走它。」
聲音比想像中平靜。
「你記住,以後你生病、考試、遇到困難,都不要再找我。」
「我才不要找你。」
他揚起小臉,語氣理所當然。
「爸爸說你沒用。」
這句話像把鈍刀,不鋒利,卻足以剖開最後那點自欺欺人。
我站起身,沒再看他。
指尖划過衣櫃里我為江城買的學院風襯衫。
按顏色排列。
每一件都是我親手熨燙,帶著可笑的儀式感。
樓下傳來開門聲。
江城的腳步聲一如既往地沉穩。
「站在這裡做什麼?」
「去寫作業。」
這話是對江朗說的,目光卻落在我身上。
孩子撇撇嘴,跑開了。
「你要把鋼琴搬到哪裡去?」
江城走近,隨手按下一個琴鍵。
「這麼多年不彈,何必折騰。」
走音在空氣中震顫。
「朗朗還小,不懂事,你跟他計較什麼。」
「他八歲了,他撕碎的是我抄了三個晚上的樂譜。」
我抬頭,第一次毫無閃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空氣凝滯了片刻。
他眉頭微蹙,仿佛我的反抗是件多麼不合時宜的事。
「蘇晚,」
他終於開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你今年三十八歲了,不是十八歲。離開江家,你能去哪裡?」
我走到窗邊,夕陽慢慢消失。
「江城,我扮演你完美的妻子,夠久了。」
他臉上的從容終於出現裂痕。
我拿起手機,訂了張單程票。
「算了,不重要了。」
「媽媽你要離家出走嗎?」
江朗不知何時又溜了回來,躲在門邊,用他那種被慣壞的、天真的殘忍問著。
「像電視里那樣?」
江城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像第一次認識這個共同生活了十三年的女人。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間臥室,看了江城,看了我的兒子。
然後拖著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走過他們身邊。
「走了也好,」
江朗在他父親身後撅著嘴,聲音不大不小。
「省得礙眼。」
我腳步未停。
玄關的鏡子裡,那個笑得跟假人似的女人,終於活了過來。
3
異國生活適應得還不錯。
一個月後,手機突然震動,螢幕上跳動著「江城」的名字。
我看了幾秒,才劃開接聽。
「課題基金答辯的材料你整理到哪了?」
他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
「後天要提交立項。」
我正坐在河邊,聽著街頭藝人的手風琴。
「離婚了,自己找。」
江城呼吸加重。
「可是只有你知道密碼。」
「重置密碼那麼簡單,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
電話那端沉默良久,他好像終於意識到,我不是在賭氣,而是真的從他的生活中一點點抽離。
剛掛斷,又一個電話,是婆婆。
「晚晚,江朗不肯吃飯,只要你做的蝦仁粥。」
那邊傳來餐具摔地的脆響。
「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像他爸……」
我想起生日前夜,江朗把我手寫的樂譜折成紙飛機:
「同學的媽媽都是博士!你為什麼只是個本科?你跟爸爸一點都不配!」
鴿子撲稜稜地飛過頭頂。
「食譜在冰箱門的磁貼下面。」我說,「讓江城做。」
沒等她再開口,我掛斷,關機。
世界終於徹底安靜。
我報名了國外音樂學院。
「不可思議。」
銀髮教授聽完我的演奏,摘下眼鏡擦拭。
「這樣的天賦,怎麼會埋沒這麼多年?」
指尖還殘留著昨夜練習時的觸感。
眼眶發熱,胸腔酸澀。
教授沉默片刻,在表格上籤下名字:「歡迎你,我的學生。」
4
深秋,河上浮著薄霧,濕冷浸入骨髓。
江城當年的室友,周銘,已經喝得有點多了。
酒杯在他指間晃蕩。
「蘇晚,說實話,」
他眼裡帶著醉意。
「當年我們都以為,江城會和白音結婚。他們那時候,愛得那叫一個轟轟烈烈!」
指尖輕輕划過杯沿,我沒有應聲。
「後來江家出事,白音?哼,轉身就走,利落得很!江城還消沉了好久。」
周銘嗤笑一聲,湊近,壓低了聲音,混合著酒氣。
「聽說她回國了,和江城他們那個學術圈又搭上了線,好像還……」
「我知道。」
我抬起眼,平靜地打斷他。
「我們已經離婚了。」
聲音沒有波瀾。
將手中的酒杯推遠一點。
周銘愣住了,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醉意褪去大半。
我想起二十二歲那場獨奏會。
一曲《月光》後,掌聲雷鳴。
台下第一排,江城穿著熨帖的白襯衫,牢牢鎖住我,眼底有光。
謝幕後,他抱著一大束白玫瑰上來:「你讓我看到月亮。」
婚禮上,江城致辭。
「蘇晚是最好的賢內助。」
我以為,自己照亮了某個人的夜空。
畢業後,收到頂尖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興沖沖告訴他。
他放下手中的書,語氣平和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家裡不需要兩個博士。」
那張通知書,最終在箱底壓出了泛黃的摺痕。
懷孕初期,妊娠反應嚴重,夜裡難以安眠。
幾次起身,總能看見書房門縫下透出的光。
伴隨著他與白音視頻討論時低沉的聲音,用的是我半懂不懂的學術用語。
我曾按捺不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開口質問。
江城推了推眼鏡,看向我的眼神里沒有慌亂。
「蘇晚,你憑什麼懷疑我?」
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依舊沉穩:
「格局別太小。」
格局太小。
那句話不像指責,更像一種宣判。
將我所有的失落與不安。
輕飄飄地定性為「狹隘」。
手機螢幕亮起,是婆婆發來的信息。
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5
按熄螢幕,沒回。
起身,攏了攏風衣。
推開門,沿著運河,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水面映著零星燈火,平靜地流向看不見的遠方。
三個月後,我準備參加國際鋼琴比賽。
決賽前夕收到江城的郵件。
我刪除未讀。
他不厭其煩地發,我刪了他,他就打電話。
用盡各種辦法聯繫我。
指腹傳來一陣刺痛,又開裂了。
我只是皺了皺眉,繼續彈奏。
「你在逃避還是在證明?」
教授終於忍不住叫停我。
「你的技巧完美得可怕,可心卻亂了。」
下一秒。
一個陌生號碼顯示在螢幕上。
我陷入沉思,最終按下接聽。
江城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
帶著窒息的掌控感。
「為什麼不回郵件?」
「說話。」
他的語氣冷了幾分。
「我知道你在聽。下個月朗朗生日,你必須回來。」
「還有,你的鋼琴老師是誰?男的?」
「江城,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電話那頭靜了一瞬。
「別鬧了。朗朗需要母親,你需要家庭。那個鋼琴比賽我已經了解過,評委之一是白音的表哥,只要你回來,我可以——」
「可以什麼?就像你曾經為我選擇家庭、事業、人生一樣?」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
「這已經是你今天打來的第十七個電話。從郵件到簡訊,再到不同號碼的來電,你用盡一切方式試圖重新闖入我的生活。就像過去一樣,認為只要你堅持,我就一定會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