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掛斷,拉黑,但總有新的號碼出現。
像一張無形的網,慢慢收緊。
所有的疲憊、委屈、憤怒。
在這一刻沉澱下來,變得異常冷靜。
「為了你,為了那個家,我放棄了自己的熱愛,被一段錯誤的婚姻耽誤了最好的年華。」
電話那頭驟然死寂。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但三十八歲重新開始,不算晚。」
「砰——!」
耳邊響起杯子摔碎的聲音,清脆而暴烈。
白音在旁邊勸,「阿城!你別動氣,她就是在故意刺激你……」
電話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停滯。
只剩下江城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突然,一陣劇烈的關門聲。
白音的聲音瞬間消失,被徹底隔絕在外。
「晚晚。」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壓抑得像暴風雨前的低壓,「回來。現在。」
他還在聽。
我不再保留。
長達十三年的壓抑,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你以為我是在刺激你?江城,你聽好了。」
「你隨手撕掉我熬夜整理的資料,我忍了;朗朗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笨,我認了;甚至在你們江家的年夜飯上,我被當成透明的存在,我也習慣了。但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
「鋼琴比賽我會去,但不是為了向你證明什麼,是為了我自己!從今以後,我的生命里,沒有你江城的位置!請你,帶著你那位善解人意的初戀,徹底滾出我的生活!」
說完,不等對方有任何反應。
乾脆利落地掛斷電話。
然後將這個號碼再次拉入黑名單。
淚水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我開始準備曲目,生活第一次完全屬於自己。
自由,真好啊。
教授輕輕點頭,「蘇晚,你有了生氣,活過來了。」
窗外,梧桐葉正悄然飄落。
三十八歲,我第一次真正活成了蘇晚,那個會發脾氣、會哭、會笑的蘇晚。
6
國際鋼琴決賽當天,我演奏《月光》。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廳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我起身謝幕,目光掃過觀眾席時驟然定格。
江城坐在第三排,眼中詫異,卻帶著久違的驚艷。
江朗正高高舉著「媽媽加油」的紙牌。
字寫得歪歪扭扭,眼睛卻亮得驚人。
「第五名!」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
「恭喜蘇晚女士!亞洲選手在本屆比賽的最佳成績!」
我抱著花束穿過人群。
後台,江城站在陰影里,眼眶泛紅。
「《月光》……你彈得比畢業那天更好。」
經過漫長掙扎,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
「晚晚,台上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像是沒聽見,走到化妝檯前,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突然,裙角被一股小小的力道拉住。
江朗仰著頭,小聲喊:
「媽媽。」
眼底是壓不住的驚喜。
「你彈琴的時候像仙女。」
我沒有低頭,更沒有停下動作。
「記得嗎?」
我拎起背包,語氣平靜無波。
「你說過,不再找我。」
那隻攥著我衣角的手,一點點鬆開。
我轉身離開,毫不留戀。
江城上前一步攔住去路。
熟悉的香水味湧向鼻尖。
是我送他的那款木質香,他之前不肯用。
如今聞來只覺得刺鼻。
「朗朗想看你比賽……他準備了整整一周的加油牌。」
「我自己畫的!」
孩子立刻舉起那張用螢光筆塗滿星星的紙板,邊緣還粘著彩帶。
「媽媽,我們回家好不好?」
「不好。」
我提起琴箱,側身從他們父子中間穿過。
「媽媽!」江朗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走廊里的工作人員好奇地看向我們。
輪子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平穩的滾動聲。
江城抬眼,喉結滾動,「至少……讓我們送你回酒店?」
我沒有回頭。
「你知道的,那改變不了什麼,何必多此一舉。」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我從鏡面反射里看見江城僵在原地的身影。
「恭喜你獲獎。」江城最後說。
我沒有回應,徑直走進電梯。
當門緩緩合攏時。
外面那對父子的身影漸漸變成一條細線,最終徹底消失。
7
半年後,我簽約國外著名樂團做巡演鋼琴家。
忙忙碌碌,卻收到了很多喜愛。
郵件提示音又響了。
螢幕上是江朗舉著鋼琴證書的照片,配文刺眼:
「媽媽,我長大要跟你一樣。」
發件人是一個全新的陌生地址。
這是本周的第七個。
從獎狀,到江城照著我的菜譜做糊的油燜大蝦。
再到他們父子合影里特意給我留出的空位。
我移動滑鼠,將整個域名永久拉黑。
接到邀約,飛往另一個城市,演出完美落幕。
剛推開後門,江城就堵了上來。
「你不回郵件,朗朗哭了一夜。」
「我屏蔽了。」我開口,腳步未停,「所有陌生帳號,都屏蔽了。」
夜風把我這句話吹得又冷又硬。
他快步追上,試圖抓住我的手臂。
我側身避開。
這個動作讓他僵在原地。
「我辭了系主任。」他聲音沙啞,「以後的巡演,我都可以陪你。」
我停下腳步,終於正眼看他。
這個曾把我的樂團邀請函扔進碎紙機,說「為人妻母就該安分守家」的男人,此刻眼裡布滿紅絲。
「江城,」我打斷他,「你只是不習慣那個影子突然有了自己的光。」
他像是被刺穿了所有偽裝,表情狼狽。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蘇晚!」他在我身後喊,聲嘶力竭,「我會等你!就在這裡等!」
我沒有回頭。
「隨你。」
他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排練廳對面的咖啡館,酒店大堂的角落,餐廳的落地窗旁。
同事終於忍不住問我:「那個小男孩真可愛,長得和你好像。」
我望過去。
江城牽著江朗,站在街角。
江朗懷裡抱著一盒栗子糕。
此後三天,他們每天都來,只是沉默地站在遠處。
江朗有一次似乎想跑過來,被江城死死拉住。
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直到我離開,飛往下一個城市。
在去機場的車上,收到了助理髮來的消息:
「他們還在音樂廳門口等著,要告訴他們嗎?」
我回覆:「不必。」
然後關閉了對話框。
新一天的陽光刺破雲層。
我戴好墨鏡,閉上了眼。
8
娛樂新聞的封面上,是我和那個在音樂節認識的爵士樂手並肩大笑的照片。
標題寫著「天作之合」。
我們聊音樂,聊旅行,照片里我的笑容燦爛得陌生,是十三年來從未有過的明亮。
手機瘋狂震動。
劃開,接聽,那頭傳來嘈雜。
「阿城!阿城你醒醒!」婆婆帶著哭腔的聲音刺破耳膜,「都是你不爭氣!氣走了晚晚!現在好了,把自己喝得胃出血躺在這裡!朗朗在學校打架差點被開除學籍!這個家還像家嗎?!」
一陣推搡聲後,是江城嘶啞的、帶著醉意的低吼,像受傷困獸的悲鳴:
「當年……當年不是你們口口聲聲說她配不上我嗎?!現在滿意了?!」
我沉默地聽完,指尖輕觸螢幕,掛斷了電話。
一周後,白音聯繫我。她來參加學術會議,知道我也在這座城市。
咖啡館內,她坐在我對面,姿態依舊優雅。
「江城這兩年瘦了很多。」
「他停了所有課題,每天就坐在書房,反覆看你的演出視頻。」
我沒說話,用小勺攪拌著咖啡。
「其實,當年那封信……是我逼他寫的。」
她頓了頓,繼續開口。
「我威脅他,如果不在婚禮前給我個交代,我就去現場親口問他。」
勺子碰在杯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抬眼:「那你三番兩次找他,他為什麼不拒絕?」
白音唇角勾起掩飾不住的得意:
「因為他覺得……你不會在意。」
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我的存在,我的打擾,對他而言,聊勝於無。」
我放下杯子。
「你說得對。」
聲音平靜,毫無波瀾。
「我確實不在意。那封信是你逼的,或是他自願寫的,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白音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她或許預想過我的憤怒、委屈或者悲哀。
獨獨沒有料到會是這般徹底的、毫無留戀的漠然。
「你變了。」
白音怔怔地望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
「是啊。」
我唇角微揚。
「畢竟三十八歲才明白,取悅自己比取悅男人更重要。」
拿起包,推開咖啡館的門。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
那些曾經能輕易撕裂我的東西。
如今輕飄飄的,再也落不進心裡了。
9
當晚,江城站在我公寓門口,憔悴得像是換了個人。
他手裡緊緊攥著那箇舊相框。
照片里的我笑得羞澀,穿著精心挑選的婚紗。
手裡捧著洋桔梗。
那是我最愛的花。
可婚禮前一天,江城的母親全部換成了香檳玫瑰,說「江城喜歡香檳玫瑰」。
但我知道,喜歡的另有其人。
「晚晚,」
他聲音沙啞。
「我把書房改成了琴房,買了新的施坦威,還報名了音樂鑑賞課,朗朗每晚抱著你的照片睡覺。」
他急切地開口,像是怕慢一秒就會失去勇氣。
「我想……我想懂你的世界。」
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絲絨盒子,顫抖著打開。
那是我想要很久的鑽石胸針。
我曾在他的書房裡看到,以為是送我的結婚紀念禮物。
那天,我穿上他唯一誇過的那條裙子,化了精緻的妝,做了他最愛的糖醋排骨。
等到快十點,他匆匆趕回家,連外套都沒脫,說了句「臨時有會」。
我試探著問:「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愣了一下,敷衍地笑:「當然,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枚胸針,我後來再也沒見過。
「江城,」我抬眼,迎上他的視線,「那封你寫給她的信,還在嗎?」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手僵在半空,臉色瞬間死灰。
「信!又是信!為什麼非揪著不放?為什麼不能忘了它?為什麼?!」
他喃喃道,整個人像被瞬間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我在心裡重複這句話,突然想笑。
我曾經真的試圖忘記。
忘記江城在新婚夜接到她的電話,轉身就走,留我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婚房。
忘記江城在我懷孕嘔吐時,嫌棄地皺眉說「能不能去衛生間吐,別影響我工作」。
忘記朗朗第一次叫「爸爸」時,江城恍若未聞,關上書房門,專注地幫她寫推薦信。
我都試圖忘記了。
可我忘不掉,朗朗三歲生日那天。
吃了一口蛋糕就過敏,全身起紅疹,送去醫院。
我在急診室外崩潰大哭,江城卻在打電話:
「嗯,蛋糕很成功,和你說的一樣,玫瑰花味道很特別……什麼?朗朗?他沒事,就是小孩子身體嬌氣。」
我忍無可忍,和他爆發了婚後最激烈的爭吵。
我將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孩子身上。
沒想到,孩子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最後一次說『愛我』是什麼時候?」
他怔在原地,嘴唇微張卻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