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再等等。」
這是回答她上一個問題。
殷杳杳沒反應過來:「等什麼?」
她頓了頓,突然想到他昨天夜裡和她說的話,又遲疑道:「時機?」
殷孽眉頭微挑,沒回她的話,下巴微微抬起來,手裡憑空出現個大肉包子:「餓麼?」
那肉包子還冒著熱氣,香噴噴的。
殷杳杳在孤周城這麼些年,很少吃到肉,也很少吃到熱騰騰的飯菜。
她咬住下嘴唇,點點頭,眼睛微微發亮,一隻沾滿血的小髒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餓。」
殷孽沒把包子給她。
殷杳杳手停在殷孽面前,似乎進退兩難,又有點想收回去,但又有點想要那包子,所以僵硬地在殷孽面前停了一下。
殷孽輕嗤,直接把包子塞進了她嘴裡,然後低聲說了句:「髒死了。」
殷杳杳被驟然塞了一嘴包子,說不出話來,停在他面前的小髒手也頓了頓,咬著包子一時間忘了把手收回來。
殷孽語氣雖然微微帶了點不耐煩,但還是伸手抓住她的手,手裡憑空變出來一張手帕,一根根手指頭幫她把手給擦乾淨,然後又順帶施了道小法術,給她把手腕的傷治癒了。
殷杳杳見狀,把已經被擦乾淨的手收回來,拿著包子咬了一口,聲音含含糊糊:「你真好,你真的是我哥哥嗎?」
殷孽不語。
殷杳杳又把另一隻髒髒的小手伸到他面前,沖他眨巴眨巴眼睛。
殷孽大半天沒有動作,揚眉看著她:「得寸進尺?」
殷杳杳抓著包子,細嚼慢咽,像在吃什麼珍饈美味,好半天才訥訥道:「那……」
殷孽把手帕扔給她,慢條斯理開口:「自己擦。」
殷杳杳「哦」了一聲,把手帕從膝蓋上撈起來,包子叼在嘴裡,正準備擦手,突然動作又頓住了。
她把包子從嘴裡拿下來,垂眸自言自語:「不應該是這樣的……」
殷孽眼梢往上微微抬了抬,看著她不說話,眼尾的硃砂痣若隱若現。
殷杳杳看著手裡的包子,看了半天,突然說:「我總感覺,我不該現在遇見你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總有一段模模糊糊的記憶。」她說:「那段記憶,是昨天晚上我被林少夫人打出府後沒人給我治傷,今天我被關在這裡,也沒人來給我鬆綁、送包子。」
殷杳杳不知道的是,按照她原本在孤周城的生活軌跡,她的確不會遇見殷孽。
她現在所經歷之事皆是在復原她十一歲之前經歷的事情,這些她經歷過的事雖都沒被改變,但她也的確不該在這個時候遇見殷孽。
但此刻,殷杳杳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鏡花水月中做夢,她感覺頭有些疼,有些發脹。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呼之欲出。
她好像忽略了什麼。
……到底忽略了什麼?
她皺著眉頭苦想半天,最終又重複一遍剛才的話:「真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殷孽沒有否認,語氣散漫地應了句:「是不應該。」
殷杳杳不解,抬眼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閃著疑惑的光。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話,就聽見不遠處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來者是林宅的護院,他的腳步停在豬圈外不遠處,沒再繼續靠近。
他剛才在院外巡邏,卻似乎聽見豬圈裡有人在交談,可是這豬圈裡就關了殷杳杳一個小畜生,她在和誰交談?!
想到這,他臉上有點驚恐的神色,粗著嗓子沖黑燈瞎火的豬圈裡喊:「小畜生,和誰說話呢你?」
豬圈裡安安靜靜,沒人回答他。
護院吞了口口水,等了一會,才把手裡的燈籠往前探,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前邁步。
燈籠的光照進黑漆漆的豬圈裡,照亮了豬圈裡的幾頭豬,護院又把燈籠往旁邊湊了湊,卻見殷杳杳正靠在木頭欄杆上,她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豬圈裡除了豬和殷杳杳,再無旁人。
護院憶起剛才隱約的交談聲,又想到了林老太太的死,於是也沒繼續往豬圈裡看了,直接打著燈轉過身去,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等他的腳步聲遠了,殷杳杳才睜開眼。
她沒往護院離開的地方看,而是微微側頭,看向殷孽剛才待的地方。
那裡已經沒有人了,但她手裡的半個肉包還有餘溫。
她把那肉包放到嘴邊,又吃了一小口,眼睛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夜色漸濃,但殷杳杳一直沒睡著,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時候,有幾個護院到了豬圈裡,押著她到了孤周城最中心處的神廟中。
殷杳杳的嘴被護院們用餿抹布堵住,手腳也被他們綁在身後。
她背後是一根很高的木頭柱子,護院們把她綁在木頭柱子上,讓她連丁點動彈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時間已是正午,神廟裡圍滿了人,皆是眼神鄙夷地看著殷杳杳,議論紛紛——
「除了林老太太以外,之前咱們城裡死的那些人,說不定也是這畜生害的!」
「是呀是呀,若不是張道長幫我們揪出這禍害,恐怕咱們城裡還得死更多人!」
旁邊有人略有疑惑:「可她若殺了那麼多人,怎麼昨天會那麼容易就被抓到?」
有人解釋:「她是被張道長抓住的,張道長可不是普通人,是咱們孤周城的大救星!若是換了普通人去抓她,早就被她弄死了!」
「你還真以為她是個孩子了?她就是長了一副小孩的樣子,殺人的時候好叫我們降低防備!」
「就是啊,這就是個沒爹沒娘的鬼東西,不然怎麼會憑空出現在咱們孤周城裡?」
「林老太太也是腦子犯渾,怎麼就眼瞎了,可憐這個鬼東西?要我說啊,早就該打死她、餓死她,瞧瞧林老太太那善心泛濫的樣,給咱們鎮養活了個什麼東西?!」
……
各類尖酸刻薄的話從城民們嘴裡說出來,幾乎是每個人都恨不得罵她一句。
前面的張道長眼裡精光愈盛,他裝模作樣地燒符做法,手裡的鈴鐺晃了好半天才停,然後又清清嗓子,舉起手示意城民們安靜:「諸位,我已做法完畢,現在有要事要同大家說。」
城民們立即安靜下來,有人道:「張道長有什麼事儘管說!」
張道長摸了摸山羊鬍子,閉上眼假裝掐算一下,然後看向殷杳杳,說:「此人乃是殺人無數的邪祟,化作孩童的模樣來孤周城取人性命,早已殺了不少人,罪孽深重。」
他說:「今日各位聚集在此,目的是除妖驅邪,凡是出力殺死這邪祟的,都會積德,余福更會蔭蔽子孫後代,若人人身上都有功德,孤周城或許會有仙緣。」
城民們聞言,都開始面面相覷,眼裡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
張道長見狀,又說:「但今日若有人將除妖視若無物,必會助長妖邪之氣,說不準一家都會遭殃,與這邪祟同背罪孽!」
他話音一落,孤周城的百姓就像炸了鍋一樣,紛紛開始議論著要怎麼樣殺了殷杳杳這妖邪,讓每個人都能背上除妖的功德。
人聲鼎沸中,有個小乞丐率先站出來,從地上撿了塊石頭重重地拋向殷杳杳:「不如我們一起砸死她,這樣每個人都出了力,還能讓這邪祟痛苦而亡!」
緊接著,立即有人跟著撿了塊大石,用力往殷杳杳身上擲:「對,咱們一起殺了這邪祟,都聽張道長的,殺了這畜生!」
石頭直愣愣砸在殷杳杳額頭上。
殷杳杳悶哼一聲,嘴被抹布堵著,說不出話來,就算是哀嚎也只能堵在喉嚨里。
她的臉被砸得偏過去,額頭上破了皮,熱乎乎的血很快淌了下來。
下面城民的喊聲不絕於耳:「砸死她!砸死這害人的小畜生!」
整個孤周城的人都想殺死她。
殷杳杳滿臉都是血,視線都被鮮血模糊成紅色,她咬著嘴裡的抹布,目光陰冷地看著面前這一切,形容可怖,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前面有幾個扔石頭的人被她的眼神唬住,惡聲惡氣給自己壯膽:「你這邪祟,看什麼看?怎麼,張道長在這,你難道還想殺了我們不成?」
有個素來愛欺負殷杳杳的小乞丐撿了塊臉那麼大的大石,兩隻手搬起來,往殷杳杳腦袋上砸:「她就是怪喜歡用這副陰冷冷的眼神唬人的,大家不要怕,砸死她!」
後面人附和:「對,趕緊砸死她,為城裡死去的人出口惡氣!」
殷杳杳被石頭接二連三地砸上來,腦袋上、臉上、身上、腿上都氤出了血跡。
那些石頭落得重,有一塊拳頭那麼大的磚頭也砸在她手臂上,她不由得悶哼一聲,手臂上的骨頭竟是被直接砸碎了!
但她越是慘,下面的人笑得越是猖狂,扔石頭的力氣愈發大,像一場以殺人為樂的狂歡。
不知道過了多久,殷杳杳渾身上下已經沒了半處完好的地方,額頭上的爛肉滲著血,淌下去,身上也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身上的骨頭不停發出「咔擦咔擦」的碎裂聲,先是被石塊砸裂,再被不停砸過來的石頭一點點砸得愈發稀碎。
下面有半大的小孩,看見她滿身是血,衝著旁邊的婦人喊:「娘,我害怕。」
那婦人啐了一聲,又撿起一塊大石砸過去,嘴裡罵道:「小畜生,死都要死了,還把我兒子嚇哭!」
罵完後,她又給兒子撿了塊石頭:「別怕,她渾身是血地嚇你,你就砸死她,這可是積福報的事,說不定你以後還能當個大官!」
她又指了指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你看看,人家女孩都不怕,你怕什麼?」
小孩遲疑一下,接過石頭,狠狠地也砸了上去:「娘,我要當官!我才不會被女娃娃比下去!」
殷杳杳被砸得已經沒了人樣,看上去就像是一灘人形的爛肉被綁在柱子上。
她奄奄一息的,意識漸漸遠離,好像快要感覺不到疼了。
她看不清眼前的場景了,視線從一片血紅漸漸變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
下面砸石頭的人見她漸漸一動不動,於是紛紛道:「是不是死了?」
有人從旁邊的井裡打起一桶水,「嘩啦」一聲,全往殷杳杳身上潑去。
殷杳杳不動。
那人把水桶往她身上一砸:「死了死了,不動了。」
聞言, 人群又嘈雜了起來,七嘴八舌道——
「咱們不能把這怪物的屍體留在這吧,要不處理一下?」
「直接扛到城外扔了吧。」
「誰來扛?你來?」
「不了不了, 我才不扛這晦氣玩意兒,要扛你們扛!」
……
說到最後,沒人願意去處理殷杳杳的身體。
張道長摸了一把鬍子, 目光落在殷杳杳身上,過了半天才說:「一把火燒掉,大家覺得如何?」
其實這小畜生還沒死,只是因為暈過去了才一動不動的。但無所謂, 一把火燒過去,就算有再頑強的生命力, 也該死翹翹地等著被他提魂煉化了。
城民們聽見他的話,靜了一瞬, 然後連連點頭, 答應道:「好!就按張道長說的辦!」
緊接著,就有人拿了木頭往殷杳杳身邊扔:「誰有火摺子?咱們現在就把她燒個乾淨, 免得留著這邪祟的屍身,再出什麼意外!」
有個書生從袖子裡摸出火摺子:「我這兒有。」
書生說著,直接把那火摺子點燃了, 手用了點力氣往前伸,準備把火摺子擲到殷杳杳身邊的樹枝上面。
殷杳杳的意識模糊不清,她還被綁在柱子上, 眼睛只能睜開一條小縫,能模糊看見有個被點燃的火摺子正快速地往她身前降落,能隱隱約約能聽見他們的話。
……她是不是要死了?
她心底里萌生出一股強烈的求生欲, 但那陣求生欲又混雜著些絕望。
她身體哪裡都疼, 疼痛和恐懼深深烙印進骨髓里,可身體哪裡都動不了,最終,她只是輕輕動了動指尖。
那個火摺子離她越來越近了,火焰被風吹出個怪異的形狀,像女人亂甩的頭髮——
「啊——!」
幾乎是在火摺子要掉落在殷杳杳身上的那一瞬間,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叫聲,緊接著就見那火摺子突然調了個頭, 直接原路往人群中返了回去!
原本還圍在一起的人群立刻散開了, 好像大家都害怕被火摺子燎到。
扔火摺子的那書生見狀,也連連後退, 卻見那火摺子好像正在往他身上飛。
他伸手拍遠,不料火焰正燎到他的手,把他燙得慘叫一聲, 然後又一下落在他的衣服上, 以燎原之勢把他的衣服點燃了,撲也撲不滅。
書生被燒得滿地打滾, 但身上的火卻越燒越旺, 他痛苦地叫道:「水,快給我水!」
他的叫聲太尖銳、太痛苦、太撕心裂肺,以至於周圍甚至有些人捂住了耳朵。
殷杳杳的耳膜也被他尖銳的聲音刺了一下,她手指微微動了動, 勉力掀起眼皮子,卻見自己身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人——
那個讓她叫他「哥哥」,左眼眼尾有一粒小小硃砂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