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說,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別讓媽媽難做。」
我盯著那張紙,手指攥緊,指甲掐進掌心。
「我不簽。」
母親的微笑僵了一瞬,隨即恢復平靜。
她轉向輔導員,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李老師,念笙最近精神壓力很大,情緒不穩定。」
「這個比賽涉及大量熬夜和創作,對她的心理健康不利。」
「作為家長,我有權要求她退出。」
輔導員為難地看了我一眼,最終嘆了口氣:「念笙,要不……你先和媽媽好好談談?」
呵,母親贏了,她總是能贏。
我抓起那份聲明,衝出辦公室,母親的高跟鞋聲緊跟在後。
「你以為你能逃到哪去?」
她在走廊上拽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皮肉。
「沒有我,你連學費都交不起!」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聲音嘶啞:「那我就退學!」
母親的表情終於裂開,露出底下猙獰的怒意。
「退學?你敢!」
她一把搶過我的書包,粗暴地翻找。
「你的複賽稿子呢?交出來!」
我死死抱住背包,可她力氣大得驚人,最終,她抽出了我的 U 盤——裡面存著《高塔》的終稿。
「還給我!」
我撲上去搶,可她後退一步,當著我的面,把 U 盤狠狠摔在地上,一腳踩碎。
塑料外殼裂開,晶片碎成兩半。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母親喘著氣,冷笑:「現在,你拿什麼參賽?」
我站在原地,盯著地上碎裂的 U 盤,突然笑了。
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哽咽。
「你瘋了?」母親皺眉。
「對,我瘋了!」
我抬頭,眼淚和憤怒一起爆發。
「被你逼瘋的!」
走廊上的學生紛紛駐足,有人拿出手機錄像。
母親臉色變了,壓低聲音威脅:「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回家再說!」
「家?」我笑得發抖。
「那根本不是家,是你的監獄!」
她的巴掌落下來時,我沒躲。
清脆的響聲在走廊迴蕩,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可心裡卻有種扭曲的快感——終於,她撕下了「溫柔母親」的偽裝。
「打啊,繼續打!」
我盯著她,聲音嘶啞。
「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母親!」
母親的手懸在半空,終於,她顫抖著放下,眼圈發紅。
「念笙,媽媽……媽媽只是怕你走錯路……」
她的聲音軟下來,帶著哭腔。
「你為什麼非要和媽媽作對?」
又是這一套。
打一巴掌,再給顆糖。
讓我愧疚,讓我屈服。
可這一次,我不想再配合她的戲碼了。
「你知道嗎?」
我輕聲說:「我寫的《高塔》,結局是女孩跳下去了。」
母親愣住。
「她寧願死,也不要繼續被你關著。」
說完,我轉身離開。
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追上來。
那天晚上,她發了十幾條長語音,從憤怒的威脅到哽咽的哀求,最後一條是:
「念笙,媽媽錯了,你回來吧,我們好好談談。」
我沒有回覆。
凌晨兩點,我坐在咖啡廳,借老闆的筆記本電腦重新寫《高塔》。
故事可以重寫,可我和母親的關係,再也回不去了。
李學姐推門進來時,我正盯著螢幕發獃。
「念笙,你媽媽……剛剛聯繫了比賽組委會。」
她聲音沉重,「她大鬧一翻,要求取消你的參賽資格。」
我閉上眼,笑了。
「她真的……一點餘地都不留啊。」
「一邊說著錯了,一邊執行她的專斷。」
學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我抬頭。
「用我的名字投稿。」她說。
「如果贏了,獎金還是你的。」
我怔住。
「學姐,你為什麼……幫我?」
她笑了笑:「因為你的故事,值得被看見。」
10
比賽結果公布那天,《高塔》獲得了一等獎。
母親是第一個發現的。
她衝進我的房間時,我正收拾行李。
「張念笙!你竟敢……用別人的名字參賽?!」
她聲音尖厲,手裡攥著比賽官網的截圖。
我拉上行李箱,平靜地看著她:「不然呢?讓你再毀一次?」
母親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隨即,她突然哭了。
「念笙,媽媽只是……只是怕你離開我……」
她抓住我的手腕,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你爸爸走了,我只有你了……」
我輕輕抽回手。
「媽,你從來不是只有我。」
我輕聲說:「你只是……從沒想過放過我。」
她僵在原地。
我拖著行李箱,走向門口。
「你去哪?!」她終於慌了。
我沒有回頭。
「去找一個……沒有你的地方。」
門關上的瞬間,我聽到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可這一次,我沒有心軟。
11
深夜,一個陌生號碼打來。
「念笙。」
是父親的聲音,低沉沙啞,「你媽媽進醫院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冷笑:「這次又是什麼戲碼?假裝暈倒?絕症?」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她吞了半瓶安眠藥。」
我的呼吸停滯。
「不過發現得早,洗胃了。」
父親頓了頓,「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我握緊手機,指甲陷進肉里。
「所以呢?你想讓我回去繼續當她的提線木偶?」
父親嘆了口氣:「她需要治療,但拒絕了醫生……除非你回來。」
我閉上眼,喉嚨發緊。
又是這樣,用傷害自己來綁架我。
「告訴她——」
我深吸一口氣:「如果她真的想死,我不會攔著。但別想用這種方式控制我。」
說完後,我渾身發抖,卻有種扭曲的解脫感。
我終於,說出了最殘忍的話。
「來一趟吧,來看看外婆,她也吞了安眠藥。」父親嘆了口氣。
等我急匆匆趕到醫院,外婆的病床隔壁,是母親,她臉色蒼白,眼下青黑,卻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終於肯見我了?」
我沒理她,徑直走向外婆。
外婆蜷縮在病床上,乾瘦得像具骷髏,渾濁的眼睛在看到母親時閃過恐懼。
「她老年痴呆很多年了。」母親輕聲說。
「但有些事,她記得很清楚。」
她起身走在到外婆面前,聲音溫柔得可怕:「媽,告訴念笙,你以前是怎麼對我的?」
外婆發抖,含糊不清地念叨:「打你……罰跪你……關小黑屋你……」
母親笑了,轉頭看我:「你知道嗎?我八歲時因為弄丟五塊錢,被她鎖在衣櫃里一整夜。」
她捲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煙疤。
「這些,都是她心情不好時燙的。」
我的胃裡突然翻雲倒海。
「所以你也要這樣對我?」我聲音嘶啞。
「因為你自己受過傷,就有權利傷害我?」
母親的表情裂開一瞬:「我是為你好!」
「外婆當年也是這麼說的吧?」
我這句話像刀一樣刺進她胸口。
母親猛地站起來,抬手要打——卻在半空僵住。
時間仿佛凝固。
無聲地對峙半天,母親的手慢慢放下,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靈魂。
突然,她開了口。
「明明我的媽媽是這樣對我的,我接受了,我這樣對我的女兒,她憑什麼不能接受。」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在疼,哽咽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既然你們都不要我了,那我帶著我的媽媽走好了。」
她走向外婆,突然失心瘋般把外婆的氧氣管和心電監護儀拔掉。
「是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
我和爸爸連忙制止了她。
她在爸爸的懷裡大哭,掙扎。
直到所有耗盡了力氣。
床上的外婆說不出話,卻在眼角留下了如線絲般的眼淚。
12
深夜,醫院的走廊上。
父親講了一個我從不知道的故事。
母親十二歲那年,因為打翻一碗粥,被外婆關在陽台一整夜。
寒冬臘月,她差點凍死。
十八歲高考前夕,外婆撕了她的錄取通知書——因為「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沒用」。
三十歲那年,父親要和她離婚,她吞了半瓶安眠藥,被搶救回來後,外婆第一句話是:「丟人現眼。」
父親說:「她控制你,是因為她這輩子從沒掌控過自己的人生。」
我盯著父親,突然覺得可笑又可悲。
「所以我就該當她的傀儡?」
爸爸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她只是她怕你像我一樣……離開她。」
我冷笑,想起了那晚和父親的通話。
「那你當初為什麼走?」
「因為她對我也這樣。」
「查手機,跟蹤,甚至在我辦公室裝竊聽器……念笙,你媽媽有病,爸爸真的受不了。」
窗外,暴雨如注,雨點砸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父親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裡掀不起一絲波瀾。
「所以,你知道她有病,卻不帶我走?」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父親猛地抬頭,急切地解釋:「不是爸不帶你,是你媽根本不同意!」
「她把你當成她生命的全部,我要是帶你走,她會死的,就像今天這樣!」
我終於忍不住質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死?」
父親震驚地看著我,眼神閃爍不定。
他低下頭, 聲音裡帶著委屈:「爸想著你還小, 你是她親生的, 她再怎麼也是為你好。」
我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為我好?那她對你也是為你好,你怎麼就跑了?」
父親啞口無言,把頭埋得更低了:「爸對不起你,爸爸也愛你,但是爸爸也有苦衷。」
「不,你不愛我, 」我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偽裝。
「你只愛你自己,你知道帶著我,你永遠擺脫不了她, 這麼多年不聯繫我, 就是怕我找你幫忙,怕我成為你的負擔。」
「爸爸錯了。」他聲音哽咽。
「從現在開始,你就跟爸爸生活吧?」
「不用了。」我冷冷拒絕。
「十八歲的我早就不需要監護人了。」
「孩子, 你別逞強,你媽媽這次給你外婆喂安眠藥, 不是要坐牢就是要進精神病院了!」
聽到這句話,我心裡竟湧起一絲快意。
我終於, 真的逃離她了。
「她雖然囚禁我, 但讓我活了下來, 而你,所謂愛我的爸爸, 直接判了我死刑。」
「我恨她, 更恨你,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也是間接的兇手!」
「不過,也謝謝你們, 給我取了個好名字,張念笙,呵呵。」
父親還想辯解, 卻被護士的驚呼打斷。
病房裡, 母親正瘋狂地扯著輸液管, 血珠濺在雪白的床單上, 像極了那年她砸碎花瓶時, 我腳背上的傷口。
「她真的會死的......」父親喃喃自語。
「那正好。」我平靜地說, 「我們三個, 都需要得到解脫。」
……
13
三個月後,我的小說《高塔》出版,扉頁寫著:獻給所有被困住的靈魂——塔是自己建的, 鑰匙也在自己手裡。
父親發來的照片里, 母親正被兩個護工架進療養院,她腳上的拖鞋少了一隻,像小時候我被罰站時掉落的棉鞋。
我把父親拉黑,關掉手機, 望向窗外的陽光。
高塔里的女孩終於明白——
有些鎖鏈,必須親手斬斷。
有些自由,值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