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幫你點了歌!」
瀅琦把我拉到點歌台前,螢幕上顯示著《野子》的伴奏畫面。
「你上次在宿舍哼這首歌時特別好聽!」
音樂前奏響起時,我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懸停了一秒,然後果斷按下了關機鍵。
就這一次,就今晚,我要做一次真正的張念笙。
唱到「我要深埋心頭上秉持,卻又重小的勇氣」時,我的聲音哽咽了。
同學們驚訝地看著我,瀅琦緊緊抱住了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的歸屬感。
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一點。
我躲在衛生間開機,三十八個未接來電和滿屏的微信消息瞬間淹沒了手機。
【從明天開始,親情卡每日限額已調整為 15 元。】
15 元,在學校的食堂連一頓像樣的午飯都買不起。
這是媽媽的最後一條消息。
媽媽,這次博弈您一定要贏嗎?
我成全您……
此刻,我盯著剛支付的訂單——那家 24 小時藥店的特殊包裝服務,心跳快得發麻。
分秒不差,手機準時震動。
「買的什麼?」電話里她的聲音浸著冰渣。
我盯著騎手定位的紅點:「成年人的夜宵加餐。」
聽筒傳來茶杯炸裂的脆響:「退掉!」
我抵住門把手輕笑:
「來不及了。」
「他——正在敲響我的門。」
聽筒里,我聽見一個嘶吼的母親。
她憤怒,暴躁,大喊大叫。
我在想,如果我在她跟前的話,她一定想「哐哐」給我兩巴掌。
而我,要的就是她的憤怒。
平時,她也是這樣逼我的。
我毫不留情的掛斷電話,然後關機睡覺。
我的好母親,晚安。
6
我知道我媽會報復我,只是沒想到,她太快了。
次日,她——不請自來了。
中午,我正在食堂小心翼翼地計算著餐費——15 元限額讓我只能選擇最便宜的白粥和鹹菜。
突然,整個食堂安靜了一瞬,接著響起竊竊私語。
「那女的誰啊?好嚇人......」
「她好像在找什麼人?」
我抬頭,手中的勺子「噹啷」掉進碗里。
母親穿著那件熟悉的米色風衣,像一台人形雷達在食堂門口掃視。
我們的目光隔著半個食堂相撞,她眼中迸出的怒火讓我渾身戰慄。
「張念笙!」
母親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像倒計時炸彈。
全食堂的人都轉過頭來,我的臉燒得發燙。
「媽,你怎麼——」
「我不來,怎麼知道我的女兒過得這麼『節儉』?」母親故意提高音量,手指戳著我的白粥。
「裝給誰看呢?不是有錢去 KTV 嗎?不是有錢買成人用品嗎?」
她猛地拽過我的背包開始翻檢,筆記本、文具、衛生巾全部被倒在油膩的餐桌上。
周圍響起幾聲倒抽冷氣的聲音,我看到瀅琦在遠處睜大眼睛。
「這是什麼?」
母親抽出一張摺疊的紙——李學姐昨天給我列印的寫作比賽複賽要求。
母親憤怒地把紙張揉成團砸在我臉上。
母親不允許我參賽的,三天前她就曾警告我:
「張念笙,撒謊精,我警告你,我打電話問過你們輔導員,文學社根本沒有必修活動!再讓我發現你參加這些亂七八糟的活動,我立刻停掉所有生活費!你聽到沒有?」
當時母親那張扭曲占滿螢幕的臉,此刻又浮現我的腦海,我不禁渾身打顫。
此刻,食堂看戲的人群越圍越多,我試圖祈求母親:
「媽,求你......」我的眼淚砸在桌面上。
「我們出去說......」
「現在知道要臉了?」母親甩開我的手。
「昨晚你做的那些不要臉的事呢?」
我哭著解釋:「那根本不是什麼成人用品,就是解酒藥,我就是想氣氣您。」
我以為我媽會長舒一口氣,沒想到迎來的是對我的嘲諷。
「哼,張念笙,你以為就你聰明?實話告訴你,我早就和藥店商家聯繫過了。
「你以為老娘要不知道那是解酒藥,你覺得我會這麼晚才來找你算帳。」
我擦了擦眼淚,冷笑。
也是,我的母親是何等人啊,我這點小腦筋怎麼繞得過她。
母親抖開「複賽要求」紙張。
「什麼複賽要求?你寫的是什麼?怎麼,把你媽媽寫成巫婆了?」
她的聲音突然哽咽,這比怒吼更可怕。
「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就這麼恨我?」
食堂里的議論聲嗡嗡作響,我感覺自己正在眾目睽睽下被剝皮抽筋。
母親掏出手機,當著我所有同學的面撥通了輔導員電話。
「李老師,我是張念笙家長。」
「我女兒參加的那個什麼寫作比賽,麻煩您取消她的資格......」
「對,家長不同意......」
「什麼!需要本人申請?」
「那我現在就讓她寫放棄聲明!」
她掛斷電話,從包里拍出一張紙和筆。
扯著我到另一張沒人的飯桌旁坐下。
「寫!說自願退出比賽!」
我的視線模糊了,但腦海中突然浮現《高塔》的結尾——女孩用鏡子讓巫婆看見自己扭曲的面容。
我抬起頭,聲音顫抖卻清晰:「不。」
這個簡單的音節像按下了暫停鍵。
母親的表情凝固了,食堂里的私語聲也戛然而止。
「你說什麼?」
「我說,不。」
我擦掉眼淚。
「我!要!參!加!比!賽!」
我一字一句地說出我的反抗!
母親的臉由紅轉白,她慢慢收起紙筆,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語氣說:「很好!」
「從今天起,你不會再收到一分錢生活費。」
「親情卡取消,等你餓到願意認錯的時候,再來找我。」
她轉身離開時,我的手機震動起來——是簡訊通知,帳戶餘額只剩下 3.72 元。
7
那天晚上,宿舍樓下,李學姐匆匆塞給我一個信封。
「預支的編輯助理津貼。」
「只有八百,但夠撐一陣子。」她低頭說。
我攥著信封,突然問:「學姐,你上次說的校外咖啡廳兼職......還招人嗎?」
她猶豫了一下:「那家店要夜班服務員,但......不太安全。」
「沒關係。」我打斷他。
「把地址給我就行。」
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空氣安靜得可怕。
我知道,是室友們默契地給我留出了空間。
我從床墊下抽出那本筆記本,在《高塔》的最後一頁添上結局:
【女孩終於明白,巫婆永遠不可能自願打開塔門,於是她將長發編成的繩索系在床柱,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縱身躍入黑暗。】
8
夜晚,我撥通了通訊錄里存了很久卻從未聯繫過的號碼。
「爸,我需要談談......關於媽媽的事。」
……
掛斷父親的電話後,我蜷縮在宿舍床上,窗外的暴雨拍打著玻璃,像極了十二歲那年我被反鎖在臥室里的雨夜。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帶著陳年的疼痛。
四歲那年,父親離開了我們,那天我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和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不一樣。
幼兒園開學第一天,我穿著母親精心挑選的粉色連衣裙站在教室門口,裙子上的蕾絲扎得我皮膚發癢。
同桌小雨拉著我去玩跳房子,我剛跑兩步就摔倒了——母親堅持要我穿的小皮鞋根本不適合運動。
膝蓋擦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放學後母親的責備。
「誰讓你和那個野丫頭玩的?看看你的裙子!」
她用力擦拭裙擺上的泥點,仿佛那比我的傷口更重要。
第二天,我的座位被調到了教室最前排,遠離小雨和其他「野孩子」。
十歲生日那天,奶奶送了我一本帶鎖的日記本。
那抹淡藍色封面像一片自由的天空,我躲在被窩裡,借著檯燈光寫下第一個秘密:「今天數學只考了 92 分,媽媽撕了我的漫畫書,其實......我故意做錯了兩道題。」
三天後的深夜,刺眼的頂燈突然亮起。
母親站在床前,手裡拿著被撬開的日記本,臉色比冬天的月光還冷。
「故意做錯題?」她的聲音很輕,卻讓我渾身發抖。
「我每天工作到半夜供你上學,你就這麼報答我?」
那晚,她逼著我用紅筆把「故意」兩個字描了一百遍。
第二天,我的書包里多了一本母親準備的「成長記錄冊」,要求我詳細記錄每天的一舉一動,她每晚檢查。
初中時,我的頭髮長度永遠保持在肩上一寸——這是母親用捲尺量出的「最得體」長度。
每個月理髮店阿姨都會在母親嚴厲的注視下,剪去任何可能超過標準的發梢。
初二那年冬天,班上轉來個叫沈悅的女生。
她會在課間教我摺紙星星,在我手心裡塞薄荷糖,還偷偷借給我《哈利波特》——母親禁止我看的「亂七八糟的外國書」。
那是我第一次擁有真正的朋友。
我把書藏在課桌夾層,每天只敢看十分鐘。
但不知怎的母親還是發現了。
她不知怎麼弄到了我的 QQ 密碼,翻遍了所有聊天記錄。
「這個沈悅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指著螢幕上沈悅發的一個搞笑表情包。
「小小年紀就說什麼『愛你』,輕浮!」
第二天,我的座位再次被調換。
沈悅困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插在我心上。
放學後,母親親自來找班主任,要求「避免不良影響」。
從那以後,沈悅看我的眼神和其他同學一樣,帶著疏遠的憐憫。
高中三年,母親的控制進化成了更精密的系統。
我的手機安裝了定位軟體,所有社交帳號密碼都必須上交,瀏覽器歷史記錄每晚接受檢查。
她甚至會在垃圾袋裡翻找,檢查我是否偷偷扔掉了她準備的營養餐。
高考前三個月,我在書桌下藏了一本文學院宣傳冊。
深夜檯燈下,那些關於創意寫作課程的描述像一扇透氣的窗。
母親破門而入時,宣傳冊的紙頁正貼在我胸前,仿佛這樣就能讓那些文字滲入血液。
「這是什麼?」她搶過皺巴巴的小冊子。
「漢語言文學?你想當窮酸文人?」
她的指甲陷入我的手臂。
「會計專業,本地的財經大學,這才是你穩妥的選擇。」
志願提交截止那天,我發著高燒被母親攙扶著走進網吧。
她一手壓著我的肩膀,一手操縱滑鼠,將我的未來鎖定在她設定的軌道上。
螢幕上「提交成功」四個字浮現時,我吐在了鍵盤上。
「不知好歹。」母親擦拭著我嘴角的污漬。
「等你長大了就會感謝我。」
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母親在客廳里哭了。
她抱著我說:「媽媽只有你了,你必須過得很好很好......」
那一刻,我突然看清了一個可悲的事實。
她的控制不是因為我需要被管束,而是她需要控制我。
父親離開後,我成了母親唯一能完全掌控的事物。
我的每一次反抗都是對她世界的撼動,我的每一點獨立都是對她權威的背叛。
她愛我,但那種愛像蜘蛛的愛——用絲線將獵物纏繞成合自己心意的形狀。
我摸出枕頭下的舊手機,相冊里存著唯一一張童年全家福。
三歲的我坐在父親肩頭,母親在旁邊微笑,那時她的眼神還沒有那種令人窒息的掌控欲。
照片角落的日期顯示,那是父親離開前一個年拍的。
我突然明白了母親恐懼的根源——她害怕我像父親一樣脫離掌控,害怕再次被拋棄。
於是她用關心編織牢籠,以愛之名實施暴政。
窗外,濕漉漉的月光照在寫作比賽複賽通知書上。
我輕輕撫摸標題下方自己的名字——張念笙,不是「某某的女兒」,而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我從抽屜深處摸出一把剪刀,走進宿舍衛生間。
鏡子裡的女孩眼神疲憊,直發垂肩——母親堅持的「淑女最得體的頭髮長度」。
剪刀合攏時,黑髮如斷翅的蝴蝶紛紛墜落。
短髮女孩在鏡中對我微笑,那笑容陌生又熟悉。
我仿佛看到,高塔上的女孩剪斷長發,將繩索拋向自由的彼岸。
9
母親取消了親情卡後,我咬著牙撐了下來。
靠著李學姐預支的 800 元和偷偷接的咖啡廳夜班,我勉強湊夠了生活費。
複賽作品已經修改完畢,只差最後提交。
可我那執拗到病態的母親又怎麼會這麼輕易放過我。
複賽截止前三天,我熬夜在圖書館修改稿子,手機突然震動——是輔導員的電話。
「念笙,你媽媽剛剛來學校了,現在在辦公室。」
李老師語氣複雜:「她著急要見你,說有重要的事。」
我的手指瞬間冰涼。
趕到辦公室時,母親正端莊地坐在沙發上,面前擺著一杯熱茶。
她穿著那件米色風衣,妝容精緻,像個優雅的知性女性,而不是那個會在食堂當眾羞辱我的控制狂。
「念笙。」
她微笑,仿佛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媽媽來幫你辦退賽手續。」
我的瞳孔不自覺放大。
「什麼退賽手續?」我聲音發抖。
母親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自願放棄比賽聲明》
上面聲明已經寫好,只差我的名字。
「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