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從前從未有過的待遇。
我和第一名只差了三分,而所有人都知道,我下一次肯定會超過他。
班主任說:「以後在學校有什麼問題及時和我說,我幫你解決,這次換座位你坐到前面來吧。」
我說:「不用了老師,我要和梁美茜做同桌,我們是好朋友。」
班主任皺起了眉毛,「老師知道你們感情好,但是高中還是以學習為重。」
「她的成績不好,老師怕影響你學習。」
年級第二的請求,最終班主任還是選擇接受。
我又和梁美茜成了同桌,可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次並不開心,甚至還有點惱火。
我像她從前那樣,把作業本推到她面前,讓她幫我講題。
她瞪圓了眼睛,無能狂怒,小聲控訴,「你有病啊?年級第二讓我這個倒數給你講?」
我沒說話,趴在她身邊,用筆尖一下又一下扎她的手。
她的手很漂亮,五指纖長又白皙,不像我指尖滿是發黃的繭子,和密密麻麻的傷痕。
她吃痛想躲,我一把按回她的手,扎的一下比一下狠。
她開始哭,開始掉眼淚,咬著嘴唇看起來格外委屈,但始終都忍著沒發出一聲,也不肯向我低頭認錯。
於是每天的晚自習我都樂此不疲,在她漂亮的手上扎來扎去。
她忍受了一個禮拜,周一早晨忍無可忍,找到班主任告狀。
她正氣凜然的去了辦公室,卻是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回來。
她趴在桌子上哭了兩節課,沒有人理睬她,甚至還被叫去走廊外罰站。
「要哭出去哭!你不想學不要影響別人,有的是人想學!」
她破天荒第一次發了脾氣,終於捨得撕下來那張偽善的臉。
她摔了手裡的書,衝著老師喊:「學習好就能為所欲為了?」
她給所有人展示自己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學習好就能欺負別人了是嗎!明明是我被欺負,卻讓我反省自己?我做錯什麼了!可笑!」
大家望向她,卻默契的保持著沉默。
她愣住了,臉上的血色肉眼可見的褪了個一乾二淨。
她攥緊了拳頭,紅著眼眶,又指著我咆哮,「我爸是縣城首富!搞死你和你媽不過動動手指頭說句話的事!你覺得你幾年寒窗苦讀就能比得過我家幾代從商?」
「我爸不會放過你的!」
氣氛微妙。
一雙雙眼睛盯著她,鄙夷的、戲謔的,甚至是可憐的。
只有她一個人歇斯底里。
沉默是變相的暴力。
8
梁美茜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聽說她爸親自找來了學校,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連校長都出面了。
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談話,雖然沒有明確的處罰,但是她的言外之意讓我不要做的太過火。
「在學校里老師還能管著,可你想想,你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學校,你在校外、在家裡,就算老師想向著你也有心無力。」
我岔開話題,「我要考清北。」
縣清北苗子斷了七八年,隔壁一中的校長都換了兩個。
班主任愣了一下,很明顯沒把我的話當真,她笑著說:「我知道你很有潛力,不是老師不相信你,這七八年別說是考上清北的了,就連清北的苗子都沒出過一個。」
「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
見我不說話,她拐著彎給我找台階,「咱們這小地方教育資源有限,能培養出你這樣的學生都是兩三年才有一個的。」
她拍著我的肩膀安撫。
用嘴講出來的話永遠都是最無力的,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
梁美茜返校的時候,班主任找了個由頭把我們分開了,順便把我調到了第三排的中間。
我不知道梁美茜和她爸說了什麼,那群催債的人打聽到了我老家的地址。
我媽帶著我連夜躲到了親戚家。
晚上我和我媽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她背對著我,努力把自己蜷縮進床邊,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
她在哭,她覺得對不起我。
但這回是我對不起她,是我太得意忘形了,拿了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就迫不及待的開始報復。
可我只是把梁美茜從前對我做過的事還給了她,甚至比不過她之前對我做過的萬分之一。
我捂著臉崩潰大哭,喉嚨緊繃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眼淚不停的從指縫中溢出來。
自那之後,我和梁美茜之間保持著微妙平衡,她不來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她。
倒是她的脾氣變了許多,對從前十班來找她的朋友也是暴躁狠厲,嘴巴臭到了極點,動不動就問候別人的父母,亂扔東西砸人。
她的那群小狗腿們敢怒不敢言。
我一刻也不敢放鬆,像是頭頂上懸了把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利刃。
我不知道那柄利刃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砍斷我的脖子。
我媽為了抵債,把市裡的房子抵押了出去,可不過杯水車薪。
高二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我考到了年級第一,而下學期,我不僅依舊穩坐年級第一,更是遠遠甩過第二名將近五十多分。
很顯然這個成績還不夠格做清北的苗子。
我覺得自己喘不上氣。
在親戚家狹窄的房間,我只能擠在小桌子上學,點著昏暗的燈。
我學到多晚,我媽就陪我到多晚,她什麼也不說,安安靜靜做著手工活補貼家用。
直到高三全省二模,我在大榜上第五十名。
全省的排名是老師私下和我說的,大家只能看到班和年級排名的成績單。
班主任比我還激動,「千珺,你現在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都不用想,學習太累了就放鬆放鬆,不要把自己的身體熬壞了。」
「我已經和科任老師們打過招呼了,學校的作業就不用再交了,想回家休息的話隨時和我說。」
我不懂大榜五十名是什麼概念,只知道學校年級組的老師都在說我能上浙大科大,如果高考超常發揮,甚至真的可以上清北。
我成了全縣七八年來第一個夠得到清北門檻的學生,成了當之無愧的清北苗子!
9
於是我在學校把梁美茜打了一頓。
學校特批了我不用參加大課間上操,那天她正好請了假,把外班的那幾個小狗腿一起喊來了我們班。
從前她背後怎樣罵我我都全當沒聽到,可現在她居然還敢當著我的面陰陽怪氣。
她和他們嘻嘻哈哈,「那個詞叫什麼來著?小鎮做題家?」
「年級第一又能怎麼樣,考得再好出來也要給我家打工,家裡沒本事的人才像瘋了一樣讀書,把讀書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難得的心情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
「讀書讀的再好也改變不了她媽是坐檯女,她爹是小偷的事實,真以為所有人都忘記啦?」
她拿著手機隔著遠遠的開始拍我的丑照,不知道拍到了什麼,他們幾個捧腹大笑。
「誰老婆?」
「凱哥老婆!」
「滾遠點…」
刻在骨子裡的自卑讓我又開始被迫審視自己,我一一檢查自己的褲子、校服和臉,並沒有什麼異樣。
他們的笑聲從後面傳來,我如芒在背,手不受控制的開始顫抖。
我想起了從前的每一次。
我看著手背上細細密密的傷口,站了起來,朝著梁美茜走了過去。
她揚起眉毛,臉上滿是戲謔,「你要打我啊?」
下一秒,我掄圓了胳膊反手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她嘴裡的尖叫聲還沒來得及落下,我的下一巴掌就落在了她臉上。
她那幾個小狗腿都嚇傻了,沒人敢上來攔。
我抓著她的頭髮,湊上去看她漂亮的臉蛋,仔仔細細,每一個毛孔都不放過。
看著她的五官逐漸猙獰,看著她的臉頰變紅,看著她一開一合的嘴裡,罵聲像開了閘的洪水。
我的道德面目全非,親眼目睹她的痛苦,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
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興奮滌盪著我的靈魂,我無恥的笑了。
她沒打算還手,推開我想走,可我擰著她的胳膊一腳踹了上去。
桌子翻了,凳子倒了,她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她鬼哭狼嚎,指著我破口大罵。
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平時哪知道疼是什麼滋味,我不過動了兩根她的汗毛,她就破了防哭哭啼啼。
我指著她說:「以後見了我繞道走,否則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她喉嚨里的哭聲戛然而止,沒來由的笑了,「我再怎麼著都沒打過你吧?」
語言霸凌是最可怕的。
因為它從始至終都沒能給我帶來什麼實際上的傷害。
只會在你心中深深刻下一刀,但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這是真的。
梁美茜又說:「我身上的傷就是你的鐵證,你在校毆打同學,你考年級第一又能怎麼樣?你會被記過會被處分,我會告訴我爸讓學校把你開除!」
她張狂的大笑,「你去考大學啊!你的檔案會跟著你一輩子!」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雖然很是狼狽,但雙手合十,對我眨著眼睛:「抱歉啦,千珺,你完啦。」
10
梁美茜真的很聰明。
她清楚的知道我所有的痛點,故意惹惱逼我動手,故意帶著外班的人進來做人證。
想必年級第一動手打人的事馬上就能傳遍全校。
我在想,年級第一說不定真的會如梁美茜所說,被記過被開除。
可我是全縣唯一的清北苗子啊。
這件事確實鬧得沸沸揚揚,可在所有人之間流傳的版本並不是我打人,只是輕描淡寫的打架。
梁美茜煞有其事的住院了,擺明了就是要逼學校給她一個交代。
所以學校停了她的課,還記了過,而我完好無損。
我媽知道了這件事後,心裡過意不去,專門拎了兩袋子水果去醫院慰問。
我還擔心我媽去了受欺負,可她在醫院找了幾圈都沒找到梁美茜的影子,索性只能作罷。
而三模時我直接交了白卷。
全年級都驚呆了,我們班主任更是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這回是校長把我叫去辦公室,他開門見山的說:「現在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到你。」
「除了學習,你其他的所有事情老師都會幫你處理好,所以這是考試是…」
我沉默許久,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校長嚇壞了,屁股從椅子上彈射而起,扶著我的胳膊拼了命的想把我攙起來。
「好孩子!怎麼了,你有什麼委屈儘管和我開口…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了?」
「還是在學校有人欺負你?壓力太大了?」
他著急的差點咬到舌頭,一連串問了我許多。
我一臉痛苦,連連搖頭,最後磕磕絆絆的開了口,「對不起校長,我辜負了您的期待…」
「我在學校一直被欺負,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辦法上學、沒有辦法高考了…」
校長大驚失色,接著是怒火中燒,臉如同鍋底般黑。
「是誰這麼大的膽子!在學校無法無天了!」
清北種子選手被縣城首富的女兒霸凌到不想上學。
這筆帳還是算在梁美茜的頭上。
我添油加醋把從前的事情一說,順便給校長展示我傷痕累累的手。
校長的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恨不得當場叫救護車把我拉進醫院。
一個小縣城的清北選手是什麼概念?
地方的政績,教育系統的心頭肉,校長和老師的親女兒,學校的活廣告。
學校周邊的房東恨不得立個板把我供起來,就是感冒發燒了,都得有一堆領導老師跟著揪心。
越是臨近高考,他們心就越是被提到嗓子眼,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粘在我身上。
校長當著我面給梁美茜她爸打電話,叫他現在立刻馬上把梁美茜也帶過來。
梁美茜和她爸匆匆趕來。
校長指著他倆就是一頓破口大罵,「你女兒都乾了什麼事!這是縣裡七八年第一個能上清北的學生!」
梁美茜她爸打量我一眼,眼珠子轉的飛快,立刻卑躬屈膝點頭哈腰,拉著梁美茜給我認錯。
「我這孩子從小沒腦子慣了,我給凌千珺同學賠禮道歉了…」
他按著梁美茜的腦袋,可梁美茜就是死活不肯開口說一句。
她爸腦門直冒汗,徹底沒了辦法,推了一把梁美茜,對著我說:「咱們今天就在這把事都解決了,你有氣撒氣,我就全當沒看見。」
梁美茜大叫一聲:「我沒錯!憑什麼讓我給她道歉!憑什麼讓她拿我出氣!」
她話音未落,我揪著她的領子左右開弓就是兩個大嘴巴。
我掐著她通紅一片的臉頰,對著她罵:「你這種沒腦子的人,以後見了我要繞著走。」
校長目睹了全程,也默許了我的所有。
梁美茜歇斯底里,胡亂揮舞著胳膊剛要還手,她爸就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
她紅了眼睛,還想再罵,又被她爸捂上了嘴。
一個小縣城的首富算什麼東西。
高中校長的人脈可是遍地都是,敢動校長的心頭肉,他拼上半輩子的人脈也得扒掉那人一層皮。
梁美茜她爸只要是個正常人,還得誇我乾得好呢。
她爸衝著我訕笑,「孩子的事這就算了吧,我們廠子是做酒的,這樣吧,等到時候你家擺慶功宴,我出錢全包了!廠子裡的酒你要多少拿多少!」
「還有你未來大學四年的學費、生活費,都算我頭上,就作為我這個當爸的沒管教好孩子的道歉。」
11
自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梁美茜。
而一直追著我和我媽討債的那群人也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冤有頭債有主,本來他們要錢就應該去找我爸要。
說來慚愧,臨近高考,我吃學校附近的小攤吃壞了肚子,結果第二天小攤和老闆一起不翼而飛。
高考時,我媽在考點附近訂了酒店,專門請了假,全程陪著我。
早晨我還沒起,她就要趕回家做飯,做好了再帶過來,中午和晚上也是如此。
她比我還要緊張兮兮,卻硬著頭皮安慰我,「沒關係珺珺,考多少算多少,媽媽不在乎這些…」
可是我在乎。
我要當高考狀元,我要給我媽長臉,給我自己長臉。
所有等著看我家笑話的人, 我都會用實際行動撕爛他們的嘴, 我要讓他們笑不出來,我要讓他們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咽。
高考結束後,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盼著。
等我考狀元的班主任, 視我為全校希望的六十歲校長, 極度重視我的市教育局領導。
出成績查分前,我媽就接到了市招生辦的電話。
她聽到電話里說的什麼後,傻在了原地。
她緩了好半天也沒緩過來, 扭過臉呆呆的看向我, 「珺珺, 你是市狀元, 全省第三十四。」
她嚎啕大哭, 梗著脖子,眼淚一顆接一顆砸在手背上。
我家那棟單元樓有了新的外號——狀元樓。
政府的獎勵,企業獎學金的贊助,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 把我家的門檻都踏破了。
我媽不知所措的應酬著這一切,她被前所未有的恭賀聲包圍, 人人都誇她養出了一個狀元女兒。
北大的招生辦比清華先一步打電話去了我學校搶人。
保險起見, 我報了提前批,選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
不出意外,我被成功錄取。
學校拉了一面大大的紅綢,寫著我大名,恨不得通知全世界我考上了北大。
而從前我和梁美茜的事突然被市教育局翻出來徹查, 據說事情嚴重到或許會判刑, 她爸每天焦頭爛額,四處為她奔波。
從今往後, 再提起我的名字, 沒有會記得我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小偷, 沒有人會記得我爸媽被冠以惡毒的綽號。
所有人都只會記住我是風風光光、讓人羨慕眼紅的狀元。
那些施暴者拿起了武器, 說受害者的沉默是默許的自願, 因此證明自己的無罪。
我曾經無數次許願世俗給予百倍風暴於他們,永不解脫, 孤立無援的向過去的無知認錯,遇山不翻, 遇海不過,一直一直。
可是在某一個寂靜的夜晚, 我突然明白, 當你強大時,你才有可能抵擋所有向你撲面而來的惡意,真正面對不堪的辦法不是躲避, 而是直接擊碎。
你的強大,才會幫助你獲得尊嚴。
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可以幫得上,尤其是軟弱這個沒用的傢伙。
樓下的樹結花苞了, 那隻黑色的小貓很喜歡,坐在樹下專注的看了半天。
我還想黑師傅今天怎麼如此風雅,結果發現樹上有兩隻麻雀。
小小的麻雀也能展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