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裡突然冒出那條不起眼的回覆。
【大概成為高考市狀元吧,校霸欺負你一下,那就是打整個市教育局的臉了。】
我要當高考狀元。
我覺得我瘋了。
媽媽的眼淚成為壓倒我這隻脆弱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周一晨讀,梁美茜突然問大家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
她皺起漂亮的眉毛,「好臭好臭,什麼東西這麼臭啊?」
她讓靠窗的同學把窗戶開開。
我下意識的聞了聞自己,肩膀、袖口、手掌和嘴巴,一一檢查。
什麼味道都沒有,校服是我媽才洗過的,是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梁美茜問我,「你聞到了沒?」
我剛開口說了句沒有,她就馬上就後仰著身體,捂上了鼻子,表情誇張,「千珺…你今天忘記刷牙了嗎?」
她的話像一滴水炸進了油鍋。
周圍的人都默契的像她一樣捂上了鼻子,一邊做出嘔吐的聲音,一邊大叫著臭死了。
我的新外號在眾目睽睽之下誕生了——口臭姐。
他們自發的丟給我很多薄荷糖,砸在我身上,扔在我周圍,他們讓我快點吃,讓我去刷牙,讓我去洗澡。
一種名為難堪和羞恥的情緒包裹著我,我握著筆的手在止不住的顫抖,冷汗滲出毛孔。
憤怒啃噬著我的神經。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憋了一大口口水吐在了梁美茜臉上。
她猝不及防,瞪圓了眼睛,愣在了原地。
我一把推上她的肩膀,抓起桌上的杯子仰頭猛灌,把水含在嘴裡,然後盡數吐在她臉上。
一瞬間,周圍的聲音戛然而止。
梁美茜頂著濕漉漉的腦袋,難以置信,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她怒火中燒,臉上逐漸猙獰,沒等她先開口,有人一巴掌拍上我的腦袋,「傻逼!你瘋了?」
他們學不出來我這樣噁心的手段,只能嘴上罵著,朝我扔東西給梁美茜出氣。
我有樣學樣,抄起桌上的書也朝著他們砸,誰砸我,我就砸誰。
我像個潑婦一樣,挨個罵了回去,我用我聽到過、想到的所有髒話,攻擊他們的父母,攻擊他們的全家。
「你這個傻逼,小腦完全不發育,大腦發育不完全,長得還像坨狗屎!」
「拼夕夕砍一刀砍到你的頭了?鞋都買的假貨,活成這個樣,還有心情說三道四!」
「說我口臭聞聞你自己的嘴,一張嘴就是噴糞。」
……
4
我揭竿而起,孤軍奮戰。
梁美茜接過別人遞來的紙巾,嫌惡的擦著臉上的水。
我不忘記罵她,指著她大聲評價:「裝貨。」
她咬牙切齒,卻礙於自己的人設只能認栽選擇沉默。
亂糟糟的教室很快就招來了班主任。
他看到黑壓壓的腦袋裡站著比直的我,指著我破口大罵,「凌千珺!你是想反了天了是嗎?你當學校是菜市場?」
「你成績不好不怪你,你人品不好也給你機會改過自新,你千不該萬不該影響別人學習!所有人對你一忍再忍,實在忍無可忍!」
他把手裡的教案拍在講桌上,氣得連手都在抖,「今天的事不能像之前那樣包庇縱容你了,我會和年級主任上報,對你停課處理。」
「還有!把你媽現在叫來學校領你回家!給臉不要臉!」
周圍響起一陣起鬨聲,他們像主人趕來撐腰的狗,大聲的吠叫著。
我腰杆挺得比直,我沒有錯。
所有人都認為我有錯,那我就真的是錯了嗎?
我媽匆匆趕來學校,她白著臉推開辦公室門,看到我站著,一下衝上來緊抱住我。
她的個子比我還要矮上一截,卻像個護崽子的母雞,用手環著我的腦袋,拚命的把我往她懷裡按。
班主任說我在教室辱罵毆打同學,肆意妄為、無法無天、偷雞摸狗又不服管教。
我媽驚呆了,但她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孩子不是這樣的人!」
「一定是別人欺負了她,她從來都不會罵人打人,更不會偷東西,她不是這樣的人!我對天發誓,我的孩子是好孩子!」
班主任見我媽和我沆瀣一氣,一瞬間喪失了所有力氣和手段。
他說:「事實就擺在你眼前,你和你女兒一樣張口就是胡編亂造?」
「那好!我們這小破學校容不下你和你女兒這兩座大佛,轉學吧。」
班主任要停了我的課,我媽哭著說不行。
她開始對著班主任卑躬屈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為我求情。
「肯定是有誤會的,是我的錯,我沒看好她,我會和她聊聊的…」
「她的學習不能落下呀,停兩個禮拜,回來老師講什麼她都跟不上,這就全耽誤了呀!」
辦公室的窗戶外面趴了許多腦袋,他們盯著我媽,盯著我,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我抓上我媽的手腕,「媽,我們回家。」
我媽的眼淚還掛在眼眶,她茫然無措,卻還是遵從了我的意願。
回家之後,我媽沒有問我緣由,她知道我不想說,也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她旁敲側擊問我要不要轉學,還花了很貴的價錢買了芒果,哄我開心。
我不要轉學,我也不要吃很貴的芒果。
「我要做高考狀元。」
我這樣告訴我媽,她愣怔了幾秒鐘,問我,「媽媽該怎麼幫你?」
我媽不假思索,花五千塊給我報了網課。
她讓我不要擔心錢的事,說我哪怕考不上大學,但只要我想學,她就有的是錢。
我知道她在逞強,在撒謊,卻沒有戳破她。
我坐在桌子前,再度淚流滿面,腦袋裡揮之不去的『梁美茜』變成了『媽媽』。
不得不承認,我在學習上的天賦得天獨厚。
我的成績只是在他們語言暴力的蹉跎下暫時的下滑。
我心無旁騖,頭懸樑錐刺股,日夜苦讀。
我困得提不起來筆,腦袋混沌得像一鍋黏膩拉絲的粥。
我就扇自己巴掌,一袋袋灌廉價的速溶咖啡,學著梁美茜那樣拿筆尖扎自己的手背。
我解不出來題目,煩躁的想撕爛卷子。
我就逼自己喝冰水,涼意從胃裡擴散到全身,我學著梁美茜那樣罵自己,大喊自己的外號。
我翻來覆去的背知識點,直到滾瓜爛熟、倒背如流,我一遍遍咀嚼著晦澀難懂的題目,像啃噬梁美茜的骨血,細嚼慢咽,津津有味。
疼痛讓人清醒,恨意讓人一往無前。
停課後返校,我趕上了期末考試。
我從中下游一躍考進了班裡前十,年級前一百。
所有人看著那張貼在班裡後牆上的成績表傻了眼,梁美茜站在人群後,神情自若,拳頭卻攥緊了。
我在第三,她在第四。
我的名字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踩在了她頭上!
5
梁美茜笑著對我說:「恭喜呀,千珺,這次你超常發揮,考得這麼好。」
「但是聽說分文理平行實驗班,要看四次的考試成績,你之前的成績都不好,估計不好進實驗班啦。」
周圍的人窸窸窣窣,眼睛粘在我身上。
「她抄了吧?監考老師瞎了?」
「我和她一個考場的,連著三天的監考都是那幾個出了名的活閻王,我都沒抄到,怎麼讓她抄到了!」
「傻啊你,這次要分班,所以特別嚴,每個考場都開了屏蔽儀,監控全開,她要是這樣也能抄上,我真得膜拜她。」
……
我扭過頭,也對著梁美茜笑,「你說錯了,不是超常發揮,是發揮失常了。」
她臉上的笑容一僵。
班主任卡著點進教室,粗略評價了一下這次的成績,然後開始講卷子。
他教數學,問起最後一道大題誰拿了分時,只有我和梁美茜舉了手。
梁美茜分享了一遍自己的解法和思路,班主任目光讚賞,毫不吝嗇對她的誇獎。
我掃了一眼她的答題卡,仔仔細細的聽著,揪著她解法里的毛病。
她只寫出來第一問,第二問從開始就錯了方向,頗有病急亂投醫的感覺。
班主任說:「這道題寫不出來也不怪大家,這是去年奧賽的同類型的題目。」
他看向我,「那凌千珺來分享一下。」
我對個十分難得的裝逼時刻非常珍惜,於是我不僅分享了,還為各位講台下伸長了脖子、瞪圓了眼睛,等著看我笑話的蠢貨們提供了三種不同的解題方法。
我洋洋洒洒寫滿了整塊黑板。
顯然除了標準答案外,求極限和矩陣的方法已經超出了我這位班主任的認知範圍。
小縣城的教育資源根本沒法和大城市的相提並論。
我能在高考大省的一類重高考進年級前十,所以我不是真的傻了。
我一個字也沒說,把粉筆扔回粉筆盒,等著班主任為大家解答。
我期待的看著他,把他一陣白一陣紅的臉,和難堪到不停搓卷子的手都看在眼裡。
教室里安靜許久,他終於為自己找到一個台階,「這次全年級的數學卷,只有咱們班的凌千珺在最後一道大題上拿了滿分。」
「帶文科實驗班的數學楊老師點名要讓凌千珺進班。」
講台下依舊安靜,一片鴉雀無聲。
梁美茜梗著脖子想說點什麼,卻好像被堵住了喉嚨,一個音也沒發出來。
所有的流言蜚語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他們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敢說了。
一整個暑假我都忙碌於各大補習機構。
小縣城裡沒有像樣的輔導老師,我就每天坐兩個小時車去市裡。
補課費很貴,我媽連眼睛都沒眨,她很開心,「你是媽媽的驕傲,媽媽也不會讓你失望。」
我知道那是她和親戚借的錢,不想告訴我,怕我有負擔。
我也不敢眨眼睛,上課時腦袋跟著老師不停的轉。
小班的教學節奏很快,來補習的有很多重點高中的學生,我也見識了什麼叫人外有人。
我落下的知識並不少,我把自己當成了海綿,努力壓榨,努力吸收。
我學著那些好學生的學習方法,舔著臉和他們請教,窮盡記憶和想像力,讓知識點在腦袋裡延展。
我焦慮時依舊會用筆尖扎自己的手背,一個暑假下來,兩隻手密密麻麻傷痕累累,像兩顆拔光了刺的仙人掌。
我媽看在眼裡,很是心疼。
她開解我,「媽媽只想讓你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就好了,媽媽並一定要你考什麼好大學…」
她話音未落就被我打斷了。
我一字一句的說:「我要當高考狀元,我要給你長臉,給我自己長臉。」
「所有等著看咱家笑話的人,我都會用實際行動撕爛他們的嘴,我要讓他們笑不出來,我要讓他們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咽。」
6
開學前一晚公布了分班表。
我和梁美茜都分進了文科實驗,楊老師的三班。
原來我們班考進實驗班的也只有寥寥七八個人,不止高考和羊水是人生的分水嶺,分班考試也是。
我和那群身無長處只會胡編亂造的蠢貨,從這一刻開始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不出意外的是,四次考試的綜合成績我是三班墊底,當之無愧的倒數第一。
按照成績排名,我的座位在最後一排。
梁美茜也沒好到哪去,一樣從平行班裡升上來的她,從老師眼裡的佼佼者跌落神壇,泯然眾人。
她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依舊維持著自己的人設,努力和新同桌湊近乎。
可新同桌並不願意搭理她,甚至上課時主動舉手說自己要搬凳子坐到過道里聽課,嫌她煩。
留她一個人在座位上茫然無措,如坐針氈。
實驗班的氛圍很好,到了高二這樣至關重要的節點,大家都只有一個目標,考上大學。
我不一樣,我要當市狀元。
我志向遠大,用尖銳的恨意裹挾著自己,逼迫自己努力爬。
於是我比他們更加拼了命的學,犧牲掉自己能犧牲的一切時間。
我背著我媽買了一箱速溶咖啡,有時候匆忙到來不及去水房接水,就那樣干嚼著咖啡粉末。
咖啡喝多了身體出了毛病,不止月經不規律,就連胃痛反酸都成了家常便飯。
上課在學,下課也在學,周末依舊在學。
醒著在寫卷子背知識點,睡著了也在做學習的夢。
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眼底下的烏青越來越重,滿臉油光卻面容憔悴。
萬幸班裡根本沒有人在意我的樣貌,他們眼裡只有我獨到的解題思路和倒背如流的知識點。
他們喜歡圍在我桌前,和我探討作業或者題目。
梁美茜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五顏六色的發圈,喜歡塗亮晶晶的唇膏。
她依舊很漂亮,依舊愛在人堆里嘰嘰喳喳。
她鼓起勇氣,跟著別人一起圍在我桌前,可想說點什麼的嘴卻始終都插不進去話題。
「題干很明顯是設問式,直接分兩方面答必要性和重要性,你扣分的點就是可行性沒寫,雖然是備選,但是腦袋裡肯定要過一遍。」
「凌千珺,這題分析材料的要點能講講嗎?」
「這幾道真題都出在教材外的,我做了筆記,你可以看看。」
……
沒有人和梁美茜聊八卦,也沒有人附和她詆毀別人。
她只能尷尬的站在那裡,聽著我們侃侃而談。
她不願意自討沒趣的回座位,指著一道別人問我的題目,她見縫插針的說:「這個我也會!」
她略顯為難,「你們可能不太知道,千珺之前在十班的成績不怎麼好的,她的基礎好像不太行,我可以試試給你講。」
我整暇以待抱起胳膊,大家紛紛豎起了耳朵。
她的方法沒問題,可越是沒問題才越有問題,這樣基礎的東西誰想不到,大家都在追求更高效、更清晰的方法。
她囉囉嗦嗦一大堆,算是敞開了自己的話匣子,恨不得從盤古開天闢地開始講起。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制止了她。
那個同學一臉抱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好意思,還是凌千珺的方法更好一點。」
「你…還是別講了吧。」
這是梁美茜第一次品嘗到被孤立的滋味。
她渾身僵硬,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強撐起笑容,可現在她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她不願意就此作罷,突然擠進來挽上我的胳膊,「好啦,等晚自習再問吧,讓千珺休息一下。」
她莫名其妙開始對著眾人自我介紹,「你們不知道,之前在十班我和千珺是很好的朋友,可不可以留點時間讓千珺陪陪我?拜託啦。」
她雙手合十,眨著眼睛。
7
梁美茜的新樂趣就是和我過家家,扮演好朋友。
我不願意理她,她就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時時刻刻圍在我們身邊。
我要去食堂,她就親昵的挽上我的肩膀和我們一起去。
我晚自習背書,她就明目張胆的給我傳小紙條,引起周圍人不滿的抱怨。
她要強行融入我們這個不屬於她的圈子。
對於她這種無賴行為,我飽受困擾,卻也欽佩她鍥而不捨的精神。
高二第一次期中考試,我考了班裡第二,年級第二。
相比我做了火箭一般突飛猛進的成績,梁美茜卻一路下滑,飛去了倒數。
我能猜到其中的緣由。
梁美茜並不笨,甚至還有點小聰明,從前一直都在五六考場。
她會偷偷帶小抄,把知識點縮印成巴掌大小,夾在卷子裡。
寫完了就和前後桌對答案,熟悉的考場都是熟人,輕輕鬆鬆就能瞞天過海。
作弊也是一門技術,至少她有膽子,還不會被老師發現。
可現在分了班,整個年級排名重新洗牌,她本就每天因為人際關係的事憤懣,上課神遊天外,現在就連作弊這條自保的後路都斷了。
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談話,各科任老師也都在。
見我一來,大家臉上都掛著笑,歷史老師還分給我小餅乾。
我挨個從每個老師的工位上溜了一圈,老師們細緻的幫我分析卷面上的問題,指出我的薄弱點,還推薦了提升的網課和教輔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