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子女可以考核父母的時代。
第一個被請上台的幸運兒正講得唾沫橫⻜,義憤填膺地控訴父母的不合格。
「我要是當父母,肯定比我爸媽合格,絕不會讓孩子留下任何原生家庭的陰影。」
可⻆色互換後,他面對一地雞毛的生活。
竟將孩子當成了出氣筒。
考核結束,人被灰溜溜趕下台。
第二個幸運兒迅速登場。
我夾雜在人群中,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盯著台上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
他悲痛欲絕地看著我,控訴道:
「我媽從小控制欲特彆強,逼得我爸逃離她以後,又開始將所有壓力丟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從小吃穿要和最差的比,學習要和最好的比。」
「甚至童年裡想買一個玩具,得到的都是她的打罵。」
「我今天站在父母考核台上,就是想揭開我媽控制欲爆棚的真面目,彌補自己童年的創傷。」
主持人面無表情道:
「王松,根據考核的規定,你需要與母親的角色互換,重現當年你的心理陰影名場面。」
他堅定地點點頭:
「我願意互換。」
「我要讓我媽親眼看看,究竟怎樣做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1
王松在說完這句話時,正趾高氣揚地看著我。
冷不丁被點名。
我渾身一抖。
聲音發顫地接了句:
「王松,我辛辛苦苦撫養你長大成人,供你讀大學。」
「原來在你心裡,我竟然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
王松冰冷一笑。
已經中年的他眼底透露出一片冰涼:
「你以最低的成本將我養大,有什麼可辛苦的?」
「你天天逼我讀書,不就是為了滿足你在外面炫耀的虛榮心嗎?」
「我今天帶你來這個地方,就是想讓你親眼看看,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樣的。」
「否則,你永遠都認為自己沒有錯。」
今天這處考核局還是王松帶我來的。
來之前,他只告訴我今天這裡會上演子女考核父母。
他拖了好多關係,才弄來兩張門票,說要帶我來湊個熱鬧。
想著兒媳今天要帶小孫子去兒童樂園玩,我在家閒著沒事,便跟隨兒子一起來這裡。
只是沒想到。
被考核的人居然是我。
王松見我眼眶泛紅,語氣有些得意:
「行了媽,我知道你不想在人前暴露自己曾經做過的惡事。」
「更不想被人指指點點你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但我作為這麼多年的受害者,難道沒有權利要求一個遲到這麼多年的公正嗎?」
我雙腿發軟,萬般委屈湧上心頭。
嘴唇哆嗦得不像話。
下意識地阻攔這場考核:
「媽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再說,過去那個時代很苦,你真的確定要跟媽互換嗎?」
這句話讓王松徹底暴躁起來:
「媽,你總說以前帶著我過得有多苦,不就是為了挾恩圖報嗎?」
「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看看,在同樣的環境下,如果我來當父母,將會是多麼的合格!」
2
王松五歲時,我跟他爸離了婚。
不到三個月。
他爸就跟外面的女人扯了證。
那是三十年前。
與這個時代不同。
那會兒吃不飽穿不暖是常事。
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被旁人欺負,也是司空見慣。
可我沒想到,我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在王松眼裡,成了挾恩圖報。
主持人已經有些不耐煩。
她扭頭將我請上台,問道:
「徐芬梅女士,你是否接受你兒子提出的考核父母申請?」
「同時按下面前這個按鈕後,你們將會傳送到過去,並身份互換。」
「考核結束後,子女不孝,亦或者父母不合格,則被判定三年監禁接受改造。」
「你們同意嗎?」
王松迫不及待:
「我同意。」
他回頭勸我:
「媽,等考核結束後,你就好好地進去改造三年,等你出來,我相信你會變成一個合格的母親。」
這場考核全球直播。
直播間裡,彈幕已經滾動得密不透風。
【原生家庭是人一輩子無法抹除的傷害,徐芬梅今天八成不敢按下這個按鈕。】
【當父母可以不用任何考試,但是子女卻要被迫接受父母。這實在太不公平了,幸好時代發展,有了子女考核父母這一權利。】
【徐芬梅,我勸你趕緊按吧,我想看看這個老女人當年是怎麼迫害她兒子的。】
王松以為我怕了:
「媽,別掙扎了。」
我緊緊閉上眼,將眼底的酸澀壓回去。
再睜眼,雙目一片清明。
面對台上數千觀眾,以及直播間裡的百萬在線觀看。
我毫不猶豫地與王松同時將手按在按鈕上。
主持人聲音傳來:
「好,接下來徐芬梅與王松將進行身份互換。」
「而他們的傳送點,則是王松童年印象里最深刻的第一件事——母親拒絕為他購買玩具。」
3
一陣天旋地轉後,我站在了熟悉的老房子裡。
我這次的身份,不是養家餬口的徐芬梅。
而是被塞入王松小小的六歲身體里。
一抬頭,身旁正站著年輕的我。
王松的靈魂已經塞了進去,正捂嘴皺眉嫌棄地打量這個破舊的家。
意識到這是一場直播,他馬上收斂了臉上的神色。
露出一副慈愛的笑。
「家人們,只要肯努力,一定能改善居住環境。」
「雖說按照考核局的要求,我不能做任何改變這個時代的事。」
「但我會讓大家看到,我將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母,用愛來教育孩子,絕不會讓孩子留下童年的創傷。」
我冷笑了一聲。
王松想當然地將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暢想成如今繁華的市中心。
以為出門隨便可以掙到吃不完的食物。
王松眼神轉向小小的我,硬是擠出一絲微笑,不自然地開口:
「媽、哦不是,是小松,你在家裡等著,等我下班回來,就給你做好吃的。」
彈幕紛紛誇讚:
【王松真是能當好父母,努力工作還不忘解決孩子的口糧。】
【就是,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哪有那麼難?不明白我爸媽為什麼非說帶孩子辛苦。】
【他們就是矯情,一點哭都吃不了,像個巨嬰。】
【不是,你們看這個家家徒四壁,哪裡有糧食吃?】
最後一條彈幕被徹底淹Ṭű̂₂沒,如一滴水匯入大海,轉瞬消失不見。
王松剛邁出一步,然後又扭頭向虛空之中的主持人詢問:
「我媽幹什麼工作來著?」
主持人聲音冷得不像話:
「這裡是九十年代初,你的家鄉,是一個極其落後偏遠貧窮的小山村。」
「你唯一的工作,就是去田間種地。」
4
王松炸了鍋。
「種地有什麼前途?一年才掙幾個錢?我為什麼不能去打工?」
「我媽就是腦子不好使,一點兒也不懂怎麼掙錢。」
我適時接過話頭:
「王松,你推開門看看,外面方圓一百里,除了荒山就是亂石,哪裡有工廠?」
王松嘴裡嘟嘟囔囔:
「沒有工廠也可以去飯店打工嘛,刷盤子一個月也能掙幾千......不是,也能掙幾百。」
他推開破舊的屋門向外望去。
近處是一戶戶破舊的茅草屋。
遠處是荒山,一座接一座,山上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四處光禿禿的。
別說去工廠。
就算要買個針頭線腦,都得等貨郎挑著擔子沿村叫賣。
我冷眼看著王松蔫頭巴腦地扛著鋤頭出門。
考核局為了重現當時場景,規定子女要按照父母的人生軌跡去做。
而父母也得模仿子女的舉止。
我掃了眼主持人給我發來討要玩具的任務。
嘴角忍不住掛上冷笑。
5
傍晚時分,王松終於拖著疲憊的身子進門。
而我按照既定的舉止要求,第一時間撲上前抓著他的褲腳大喊:
「我餓了!」
聲音洪亮如鍾。
王鬆氣不打一處來:
「沒看見我忙了一天剛回來——」
猝然間,他止住話頭,神色迅速切換成慈愛:
「好,我馬上去做飯。」
廚房是茅草搭蓋的簡易窩棚。
裡面空蕩蕩的。
連一個囫圇的鍋碗都找不出。
唯二的兩個瓷碗都缺了角。
而做飯用的大鐵鍋極其厚重,正穩噹噹地蹲在灶上。
等著主人添夠柴火,生火做飯。
王松眼前一暈,忍不住罵道:
「怎麼還用柴火?沒有天然氣嗎?」
罵歸罵,他只得認命去干。
等飯做好,月亮已經爬上樹梢。
唯一的飯,就是一鍋稀粥。
彈幕開始了滾動:
【之前在考核局,王松還抱怨他媽不給他吃好吃的,怎麼輪到他就只能喝稀飯了,連個菜都不捨得炒。】
【你們懂什麼,王松第一天來,肯定還不適應,後面他一定會成為合格的父母。】
王松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有些不敢抬頭看我。
而我只是默默把稀粥喝到肚子裡。
王松做了我該做的事。
那麼接下來,我該做他曾做過的事了。
盯著他疲憊的眉眼,我開口道:
「媽,我想買個玩具。」
6
王松瞬間精神抖擻。
彈幕也紛紛刷屏:
【大家快看,名場面來了,王松第一個童年創傷就是這裡。】
【他第一個開口向母親要一個玩具,但得到的只有一頓辱罵和一巴掌,從那以後,王松再也不敢開口要任何玩具。】
【只是一個玩具而已,父母總是那么小氣,不願意在孩子身上多花一分錢。】
王松得意洋洋地瞥了眼彈幕,用最溫和的語氣道:
「你喜歡什麼,告訴媽,媽什麼都給你買。」
說完,他去屋裡拿出鐵盒。
翻找出一摞毛票。
家裡所有的錢都放在鐵盒裡。
是我種地所有的收入。
王松仔仔細細地將一把毛票數完。
一共一百二十三塊五毛三分。
這些錢要用來養家餬口,還得買下一季的玉米種子和化肥。
也就是說,未來小半年,家裡都要靠這點錢過活。
王松一邊數一邊抱怨:
「怎麼才這麼點錢?」
「網上不是說這個年代,工人一個月能掙到二三百了嗎?」
我白了他一眼。
他也知道是工人。
我出生的這個小村子,至今都還是貧困縣呢,更不用說三十幾年前了。
數完了錢,王松重新掛上寵溺的笑:
「說吧,想買什麼玩具?」
他迫不及待地想從我嘴裡聽到印象中早已模糊的玩具,然後恨不得當夜就帶我去縣城買。
好給直播間的所有人瞧瞧,他是怎麼當父母的。
我按照主持人給的場景。
盯著王松自信的眉眼,一字一頓道:
「上次你帶我去縣城買化肥時,我遇到一個小朋友,他手裡拿著一個很漂亮的變形金剛,說是從國外捎回來的。」
「你也給我買一個吧。」
「很便宜,只要一百塊錢。」
7
王松驚呆了。
彈幕炸鍋了。
饒是他從三十年前回來的。
但他手裡捏著一疊毛票,最大面值才十塊。
也曉得一百塊的分量。
彈幕已經滾得密不透風:
【乖乖,我沒有聽錯吧,小時候的王松張嘴就要一百塊的玩具,這可是三十幾年前啊!】
【別說三十年前買一百塊的玩具,就是現在,我給娃買個百元的玩具還肉疼呢。】
【這Ṭŭ̀ⁿ到底是誰的心理陰影啊?有沒有人考慮過三十年前ťũŢûₗ₋的徐芬梅,這麼窮的家,她的兒子張嘴要一百塊買玩具,這一幕不該成為徐芬梅的心理陰影嗎?】
【都說原生家庭的痛,你們給原生家庭的傷害是一點也不提啊。】
王松還沒反應過來。
下意識吼了句:
「什麼玩具要一百塊?鑲金邊了啊!」
「全家就剩一百多塊,要撐五個月,買了玩具,咱們倆喝西北風去?」
我突然想起前幾天與王松帶小孫子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