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滿身是血,也算是一種別樣的「紅光普照」吧。
怎麼,見到佛祖了,反而不高興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對核磁室里的李秀芬來說,都是地獄般的煎熬。
而對我來說,是漫長等待後的審判。
終於,預設的檢查程序走完,機器的嗡鳴聲漸漸停止。
世界,安靜了。
那塊折磨了她幾分鐘的佛牌,「當」的一聲掉在地上,上面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和肉末,在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而檢查床上的李秀芬,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她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胸口和面部血肉模糊,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進氣多,出氣少。
6
「停了!終於停了!」
技師如蒙大赦,第一個沖了進去。
緊接著,聞聲趕來的護士和醫生們也蜂擁而入。
「快!準備搶救!」
「病人瞳孔放大,心跳微弱!」
「快上心電監護!準備除顫!」
整個科室瞬間亂成一團,所有人都圍繞著那個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忙碌著。
而我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像一個局外人。
我看著他們把李秀芬抬上擔架,看著護士長拿著紗布徒勞地去堵她臉上的傷口,看著那塊金佛牌被當作「兇器」裝進了證物袋。
一切,都像一出精心編排的戲劇。
而我,是唯一的導演和觀眾。
「吳醫生!你還愣著幹什麼!快來幫忙啊!」
護士長回頭沖我吼道,語氣里滿是焦急。
我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反應」過來,快步走了過去。
我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檢查著李秀芬的傷勢。
「肋骨多處骨折,氣胸,顱面部損傷嚴重……快,送搶救室!」
我用最專業的口吻,下達著一條條指令。
沒有人懷疑我。
在他們眼裡,我依舊是那個盡職盡責、救死扶傷的吳醫生。
他們不會知道,幾分鐘前,我親手把這個病人推向了地獄。
李秀芬被火速送進了搶救室。
紅色的「搶救中」燈牌亮起,像一隻不祥的眼睛。
我在搶救室外站了很久,直到一個年輕的醫生疲憊地走出來。
他嘆了口氣。
「病人情況很不好,雖然暫時保住了一條命,但……
「她的大腦受到了反覆撞擊,造成了瀰漫性軸索損傷,就算能活下來,也大機率是植物人。」
年輕醫生摘下口罩,臉上滿是疲憊和惋惜。
「醒過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植物人。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得周圍的同事們都沉默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幾分鐘前還能說話、還能走路,現在卻成了一具只能呼吸的軀殼。
「作孽啊,」護士長連連搖頭,「這老太太也太糊塗了。」
「是啊,怎麼就不聽勸呢?現在好了,自己受罪,還連累家裡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語氣里滿是同情和惋惜。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是將口袋裡那張簽了字的確認單,又捏緊了幾分。
是啊,真可憐。
可上一世,我被她勒死在辦公室里的時候,又有誰來可憐我?
7
第二天,李秀芬的家屬才姍姍來遲。
來的是她的兒子郝勇和兒媳陳瀾。
郝勇挺著個啤酒肚,一臉不耐煩,一進辦公室就咋咋呼呼地問:
「我媽呢?聽說出事了?嚴不嚴重?我們可忙著呢,下午還得開會!」
陳瀾則是一臉精明相,眼睛在我辦公室里滴溜溜地轉,像是在估價,嘴裡不停地抱怨。
「這老太太就是不讓人省心,一把年紀了還到處亂跑。我們工作都忙得要死,哪有時間天天往醫院跑?」
他們甚至沒問李秀芬的死活,開口閉口都是自己的麻煩和不便。
我坐在辦公桌後,冷冷地看著他們表演。
「吳醫生是吧?你快說,我媽到底怎麼了?還能不能治?醫藥費多少?能報銷嗎?」
郝勇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充滿了市儈的算計。
我將李秀芬的 CT 片子掛在燈箱上,指著上面大腦區域的陰影,用最平靜、最客觀的語氣,將昨天參與搶救那位年輕醫生的話複述了一遍。
「……所以,病人目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植物人。她有心跳,有呼吸,但沒有意識,以後都需要靠呼吸機和營養液維持生命。」
我頓了頓,看著他們瞬間變化的臉色,補上了最後一刀:
「而且,後續的治療和護理費用,會非常高昂。」
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了。
郝勇臉上的不耐煩凝固了,陳瀾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半晌,還是陳瀾先反應過來,尖叫道:「什麼?!植物人?那不就是個活死人嗎?還要花錢養著?憑什麼!」
「醫生,你沒搞錯吧?」郝勇也急了,他指著片子,「這不就是腦子壞了嗎?修不好嗎?你們是醫生啊!」
「瀰漫性軸索損傷,在目前的醫療水平下,是不可逆的。」我冷靜地回答。
「不可逆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我們得養著一個活死人一輩子?!」
陳瀾的聲音又拔高了八度。
「我們哪有那個錢!我們還有孩子要養,有房貸要還!她自己作死,憑什麼要我們來承擔後果!」
「就是!她自己偷偷帶個什麼破佛牌進去,關我們什麼事?醫院就沒責任嗎?你們檢查是怎麼做的?」
郝勇開始胡攪蠻纏,試圖把責任推到醫院頭上。
我拿出那張他母親親筆簽名的知情同意書,以及我簽過字的確認單,推到他們面前。
「檢查前,我們再三確認,病人親口保證身上沒有任何金屬。這是她簽的字,這是我作為主治醫生簽的字。從流程上說,醫院沒有任何責任。這是一個因為病人個人原因導致的醫療意外。」
證據確鑿,郝勇和陳瀾的臉徹底黑了。
他們對視一眼,開始用方言激烈地爭吵起來,無非就是誰出錢,怎麼分攤,要不要放棄治療。
我安靜地聽著,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我能看懂他們臉上那種嫌惡、推諉的表情。
在他們眼裡,病床上的那個女人,不是他們的母親,而是一個甩不掉的麻煩,一個無底洞。
一個護士悄悄走過來,在我耳邊低聲說:
「吳醫生,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老太太也真可憐,養了這麼一對白眼狼兒女。」
是啊,真可憐。
所有人都覺得她可憐。
上一世的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8
那時候,李秀芬總是一個人來看病。
偌大的醫院,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不知道怎麼挂號,不知道去哪裡繳費,更不知道每個科室在幾樓。
有一次,我看到她拿著一張化驗單,在門診大廳里急得團團轉,茫然無助的樣子,像個迷路的孩子。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是留守兒童,從小被奶奶帶大。
奶奶不識字,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太多苦。
後來我長大了,她也老了,每次帶她來城市裡檢查身體,她也是這副樣子,對醫院裡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恐懼。
我動了惻隱之心。
走上前,拉住李秀芬的手,耐心地告訴她化驗室在幾樓,要走哪個電梯。
她的手很粗糙,也很冰。
她抬起頭看我,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感激。
從那以後,只要在醫院裡碰到她,我都會主動上去幫一把。
扶著她上下樓,幫她取報告,帶她去相應的診室。
她每次都念叨著:「吳醫生,你真是活菩薩,好人有好報。」
可……我救了別人家的奶奶,卻害死了自己的奶奶。
上一世我死後沒幾天,我的房東就給醫院打來了電話,說聯繫不上我的家人,問我辦公室里有沒有家裡的聯繫方式。
同事們這才知道,我那個相依為命的奶奶,出事了。
她們從我的檔案里找到了老家村委會的電話,打過去一問,才知道真相。
奶奶是在電視上看到我被殺的新聞的。
那個平日裡只放著戲曲的電視機,那天恰好播報著本地新聞。
我的照片,我的名字,還有「辦公室遇害」那幾個冰冷的字眼,像一把刀子,瞬間擊垮了那個操勞一生的老人。
她當場中風,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家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夠不到電話,喊不出救命。
就在那間我和她生活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裡,在冰冷的地板上,活活熬了三天。
直到鄰居發現好幾天沒見她出門,覺得不對勁,叫人撞開門,才發現她僵硬的屍體。
發現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死死地瞪著電視機的方向。
我無法想像,在那孤立無援的三天裡,她是怎樣的絕望和痛苦。
她唯一的孫女,她一生的驕傲和指望,就這麼窩囊地死了。
而她,甚至沒能見到最後一面,就以一種更悽慘的方式,追隨我而去。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殺人兇手李秀芬,卻在精神病院裡逍遙了半年,就安然無恙地回了家。
……
「醫生!我們商量好了!」
郝勇粗暴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抬起頭,將所有翻湧的情緒都壓回心底,臉上只剩下職業性的平靜。
「我們決定,不治了!」他斬釘截鐵地說。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該拔的管子都拔了,讓她走得痛快點!」
陳瀾在一旁補充道,臉上沒有絲毫悲傷,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我們沒錢,也不想再被她拖累了。她自己想去見佛祖,你們就成全她唄。」
我看著他們無恥的嘴臉,心裡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放棄治療,拔掉管子,讓她去死。
這正是我想要的結局。
我正準備點頭,辦公室的門卻被人猛地推開了。
ICU 的護士小張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震驚和詭異的神情。
「吳醫生!不好了,不,是好事!那個李秀芬,她……她醒了!」
9
什麼?
我猛地站了起來,心臟漏跳了一拍。
郝勇和陳瀾也愣住了,隨即郝勇不耐煩地吼道:
「醒了又怎麼樣?不還是個活死人!我們已經決定不治了!」
「不是的!」
護士小張拚命擺手,因為跑得太急,說話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她……她剛才手動了一下,嘴巴也動了!好像想說什麼!」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植物人甦醒?雖然機率極低,但在醫學上並非絕無可能。
可她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醒?
「她說什麼了?」我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沉聲問道。
「聲音太小了,聽不清。」
小張搖了搖頭,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
「對了!她斷斷續續的,好像提到了什麼……彩票!對,就是彩票!」
彩票?
郝勇和陳瀾對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就在這時,ICU 的電話打了過來,是值班醫生。
我開了免提。
「吳醫生,病人剛剛確實出現短暫的意識恢復,生命體徵有微弱回升。她反覆念叨幾個字,我們用錄音筆錄下來了,你聽一下。」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的電流聲,緊接著,是一個微弱、嘶啞,幾乎聽不清的女人聲音。
是李秀芬。
「……我……我中了兩千萬……彩票……就放在……放在……」
聲音到這裡,戛然而止。
只有呼吸機單調的「呼哧」聲。
兩千萬!
這三個字像一顆炸雷,在小小的辦公室里轟然炸響。
郝勇和陳瀾臉上的表情,在瞬間變得精彩紛呈。
從震驚,到狂喜,再到貪婪。
「兩千萬?!」陳瀾的嗓子一下子變得尖利無比,「她中了彩票?兩千萬?!」
「醫生!」
郝勇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像是要把我捏碎,他通紅的眼睛裡閃爍著瘋狂的光。
「我媽她……她還有救嗎?一定有救的對不對?!你們一定要救活她!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專家!多少錢我們都出!」
剛才還嚷嚷著沒錢,要拔管子讓她死的,現在卻成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活她的孝子。
真是天大的諷刺。
「救,必須救!」
陳瀾也一反常態,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甚至伸手想來拉我的手,被我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吳醫生,您是好人,是活菩薩,您一定要救救我媽!她還沒告訴我們彩票在哪兒呢……不是,我是說,她還沒享福呢!」
我看著他們醜陋的嘴臉,心裡那點因為李秀芬甦醒而帶來的不安,瞬間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病態的、扭曲的快感。
我本來以為,讓她在昏迷中斷氣,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可現在看來,老天爺似乎有更好的安排。
也好。
就這樣讓她吊著一口氣,在病床上受盡折磨,被這對白眼狼兒女榨乾最後一絲價值,或許才是更解恨的結局。
我看著郝勇和陳瀾,緩緩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個他們看不懂的笑容。
「放心,作為醫生,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盡力地,讓她活得久一點,痛苦得也久一點。
10
接下來的日子,郝勇和陳瀾一改之前的態度,成了醫院裡有名的「大孝子」。
他們賣了車,又四處借錢,湊了一大筆錢交到醫院,指明要給李秀芬用最好的進口藥,最好的設備。